”半耳老翁用手指了下嬴弦兄弟,“肯吃苦,心也善,御马技艺尤其了得,往后呀,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交涌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半耳老翁的笑还挂着,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碗。“器物还用得惯吗?秦器粗糙,与晋人无法比呀。”
此话一出,如同一把利刃插进了交涌的心脏。头上的汗顿时渗出,双眼浑圆,两耳异响,嘴也合不拢了。这位老翁,看来并非等闲之辈,而且他所展示的慈祥、平和与自白,比蹇余不知高明多少。
“还好。”交涌的心思在飞速运转。他要做什么?那碗的背面有什么?我还有什么把柄吗?已经许久未让慎徒传递信息了?这个碗是哪里来的?他肯定看得出我的惊慌。呼吸要均匀,一定要镇定,也许他只是试探。也许,他的目标是岳父大人,他想让我背叛。再想想,再想想,没错,我并无破绽,慌什么!
半耳老翁抖了抖嘴角,似乎乐在其中,“我曾见过一件罐,罐腹内嵌套陶杯,周身光滑,颈部有一周凸棱,罐顶附盖。问了匠人才知,此为‘保温之用’。”
“不错。”交涌咬着牙,挤出了一句。老翁将碗一放,交涌顺势取来。这一瞧,令他所有的侥幸荡然无存。
“不要责怪右庶长,之前他是打算帮你隐瞒,可谁想得到,这个慎徒太不小心了,嘴也不太严。哎,有了妻女,心就软了,人也......”
交涌根本听不进去,左手竭力压稳右臂,泪珠禁不住掉下。这是一只有特殊标记的陶碗,落款密密麻麻。“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福禄如茨。”看似混乱的歌谣,实际意思则是,“父母过世,万望早归,取道洛阴,加官进爵。”交涌无话可说,默默合上了眼。
半耳老翁没有再为难交涌,令人取来一块美玉,几颗金子。“翟相大才,可惜了,可惜了。”
出了逆旅,嬴弦兄弟带他去往慎徒的坟地,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碰巧遇见其妻守墓,交涌行了大礼,将美玉和金子一并给了妇人。还能回去吗?交涌那一丝侥幸仍在,回头望了望那对母女,他才一下醒了。回到府中,刚刚发生的一切恍如梦境,呆坐了好一阵,眼泪再次淌下,面朝东方磕了无数个头。
自那之后,嬴弦兄弟免去了隐藏的必要,明目张胆地成了府中家丁。交涌一开始便拿他当家人,这并非好心抑或卑贱,只因距离太近,根本无法提防。金迩二十出头,其貌不扬,额头、胸口皆有伤疤,臂膀粗壮有力,手上满是老茧,常常低着头,非常不起眼。他应该也有自己的经历、情感和思想,可他什么都不讲。交涌后来得知,半耳老翁便是金氏族长。“都说那族长身负重伤呀。”一想至此,他便不寒而栗。
三日后,交涌正在府中练拳,金迩双手递上几篇竹简。交涌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打开一瞧,竟是父亲与吴起将军的一段对话。
宗子击即位不久,决定委任田文为相。吴起大失所望,来见老友,吐露了自己前去理论的事。简中竟还细述了二人的神情,吴起说完,长叹一声,翟璜听罢,宛尔一笑。翟璜道:“君上如今要的是稳定,重要的不是做什么,而是不做什么。田相文武皆不如你,可他沉稳老练,威望甚高,如他所言‘当此之时,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相比之下,将军锋芒毕露,权贵忌惮,且鸿鹄之志,如何称相?听闻君上与诸大夫巡西河时曾讲,‘河山之险,岂不亦信固哉’!”
吴起答:“不错,我当时列举三苗、桀、纣虽有天险依旧亡国的先例,又恭维他说,‘您曾亲自率领我们攻陷了多少城邑,墙不是不高,人不是不多,然而能够攻破它们,还不是因为他们政治腐朽吗?’我刚刚说完,你猜君上怎么说,‘善。吾乃今日闻圣人之言也!西河之政,专委之子矣’。”
“你以为,君上这是称赞你吗?”
“难道不是吗?”
“他是怕你呀。将军统领西河十载,兵士皆从,这难道不令人忌惮吗?”
“我绝无二心,秦政治腐朽,而沃野千里,大魏并之,足以称霸。”
“臣强则主弱。齐侯覆,君诫之。”
交涌看罢,诡异地笑了起来。“真荣幸啊,手段高明的秦谍,大权在握的庶长,还有这鼎鼎大名的金氏族长,都拿着我的把柄,又都舍不得我离开。父亲、辉大父何曾有过这份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