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涌在秦国的境况并不差,内心却备受煎熬。他在秦君、在岳父、在妻儿面前是一个人,在慎徒面前,在自己心底则是另外一个。他感到难过,不得不经常伪装、欺骗,他感到害怕,害怕哪一天会忘了自己是谁。他只能不断告诫自己,“坚持,再坚持一阵,我这样做是有意义的。”
四三八年的一天,交涌照常早早出门。忽然,一支利箭,擦着他的鼻梁,射到府门之上。交涌翻身藏到门后,手中紧握短剑。此时,府外寂静如常。交涌起身,掸了掸土,拔下插着布帛的箭杆。布帛上面写着时间、地点,落款却是临喜。交涌环视四周,依旧无人。
日中,交涌准时来到一家不起眼的逆旅,奇怪的是,室内仅有一人,在阴暗的角落里。交涌所能见到的只有一个黑影,以及一件冒着热气的盉。他一边靠近,一边观察。此人使面具遮面,身形偏瘦,衣着不凡,玉佩有是有,但并不特别。见交涌近前,那人直起身板,左手指向对座。交涌拱手行礼,瞥见此人右手有缺,似乎少了一指,尽管他刻意隐藏。
交涌入座,由神秘人先斟酒,此人酒礼并不循秦,而有晋风。交涌一品,尝出此酒竟也产自晋地。神秘人似乎看出交涌的异样,便道:“如何?可有家的味道?”交涌受够了挑衅,却也沉得住气,依礼敬酒。神秘人回了礼,继续道:“射中大人的府门,实属无奈,见谅。”
交涌双手伏案,露出凶相,厉声道:“你对我了如指掌,而我对你一无所知,岂有待客之礼?”
那人颇为沉得住气,“那我告诉你,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如何?”
交涌抬了一下眉,左右扫了一眼,接着吐了口气:“缘何叛魏?”
“叛魏?我本晋人,何来叛魏?”
“魏即是晋。”
“幽公是因出宫偷欢而被贼人所杀?”
“你知不知道,你的失踪,害死我多少兄弟!”交涌咬紧牙,尽量低声。
神秘人嘴角一扬:“少梁一役,你又害死了多少人。”
“那些是敌人。”
话音未落,神秘人厉声道:“晋人是人,秦人就不是人吗?”
“秦人给了你多少好处?”
“好处?哼。命算吗?”神秘人说罢,连饮三碗,接着讲道,“我曾经认识一对兄弟,兄善良、热情、勤勤恳恳,弟聪明、乐观、手艺出众。两个人本来过得很好,后来不知为何,发生了悲剧,弟捅了人,一个众人皆知的好人。官吏尚未赶到,弟就被死者家人捆到了树上,但没有施刑,即便是他们也不相信弟会做出这等事。兄看着弟若无其事的样子,简直惊呆了。他拼命摇,拼命摇,弟仍在笑,一直笑。究竟是为何?兄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后来,弟幸运地逃了,兄却背负了沉重的内疚,相当沉重。”“倘若你认为,兄很可怜,弟很快活。那么,你错了。弟更加痛苦,他没有了家,没有了亲人,他自认为无愧于心,可无人理解,无人诉说,他背负着永远的恶名,没有翻身之日。他做过奴,做过盗,苟且偷生,后来终于凭借不怕死的勇气终于赢得了一个机会,一个让他可以衣锦还乡的机会。可是呢,唉,算是吧。”交涌听得很认真,只是一言不发。
沉默了好一阵,神秘人打破了尴尬,“新的方略,正是翟璜大人提出的。”
“嗯?方略?”交涌缓过神,拍案而起,“妄言!”伸手要摘神秘人的面具。
神秘人立即躲闪,左手下意识握住了剑柄,见交涌不再进逼,再次恢复了笑脸:“翟璜大人定是念着你,不舍得你,可他没有选择呀。”交涌狠狠瞪了他一眼。“很简单,那魏斯不过是晋国的大夫,一个大夫难道去灭一大国?”神秘人继续道,“胜了又如何?秦人落败,亦可西退,难道要追至瑶池?再说了,想要占据这里,需要多少魏人,他们愿意留下来吗?”
“晋秦世仇,不知有多少魏人想要灭秦。”
“韩赵会坐等魏氏强大吗?”
“魏侯深谋远虑。”
“亦知长短利弊!倘若倾尽全力,却败了——那他魏氏也就完啦!”
“你是如何知晓?”
“你以为只有少梁有我们的人吗?灭秦?哼。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吧。”
“我一定会回去。”
“回去?你回不去的,有锐卒把守,你渡不过洛水的。对了,锐卒是你组建的吧。不过,他们的首领现在是赵弓大人啦。他......知道你吧。”
“你到底是哪一派?公族?世族?”
“我嘛,只听命于君上。放心,我不会害你,好好做你的五大夫吧。过几日我会联系你。”说罢,神秘人站起身,“啪”的一声,将两枚贝币置于案上。“对了,告诉你的小厮,别太嚣张,什么二君,什么一君执兼,一君执别。告诉他,大秦只有一个君上。若再妄言,让他的脑袋分成两半。”神秘人起身,刚要离去,转头笑道:“我的确是你要找的人,不过我刚才讲的故事嘛——只是个故事罢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交涌咒骂了几句,随即直奔慎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