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有点怯,退了一步说:“我送茶,不干啥。”
陈陶往她手里塞了一把铜钱,请求说:“拿上。”
姑娘青肿带紫的脸庞抽搐着,忽然泪如泉涌,一扬手,几十枚铜钱全洒在他脸上,又啪地打了一巴掌。陈陶闭上眼睛,一种说不出的内疚在胃里翻腾,他忍不住说:“小姐儿。对不住。”
俩干活的干两下歇一会儿,一看情形,飞也似地跑上来,上去就拽了陈陶的衣领,黑着脸问:“你咋还欺负她呢?!她挣的也是血汗钱。你咋看不起人。这脸是你打的?”他们一下就把陈陶推坐在地上,作势要打。
姑娘拦住了说:“哥。哥。你们别打他了,他看我送了些茶水,要给我钱。”
两人中那个憨实的后生就说:“那你拿上呗。这些人的钱,不拿白不拿,将来让婶子给你置办嫁妆。”
另外一个就爬在地上捡。
那姑娘上去把钱打掉,大声喊道:“就不要他的钱,要你们管。你们再打他,我给你们拼了。”
陈陶的心好像被什么拽住了。
他费力地站起来,哼哼呵呵哈哈一个劲笑下去,笑得站不住,就半跪下去笑。隐隐间,他听到那姑娘低声跟人说:“哥。他不是坏人。昨天还一起的人一眨眼就没有了,他还不受刺激。他是个读书的。眼跟前哪死过人,你们给他一道把人埋了吧。不是好人,谁能守着埋人呢。”两个村里人让那姑娘走了,也不管陈陶,就坐在路边喝茶,说:“俺疙瘩叔说死死了,一儿一女,俺婶子没走还不赖的,可家里连个男的都没有,兵荒马乱的,又靠啥活,你不是稀罕俺这妹?稀罕回家给你爹娘说一声,能把她娘她弟养了,俺族里就放人。”
另外一个说:“田种一季荒一季,俺爹说再不行就带着俺家去东夏国去,问你婶子,妹子肯一起去不。”
他神秘兮兮地说:“听他们说呀,东夏王发馍,掺白面的馍。”
那憨个不敢相信,问:“真哩假哩?东夏王就那么有钱,谁去都发馍?”另一个就肯定地说:“发馍。你别没见过有钱的,有钱的太有了,别家有钱的,都把金银粮食穴庄园里,东夏王就是发馍。”
陈陶听他们这么说得这么悲惨,忍不住了说:“馍算什么?馍值几个钱。”
憨个没好气地说:“你懂个屁。没馍你饿死。”
陈陶反正打算去东夏看看,一个人有点怯,就怂恿两个愣头愣脑的后生说:“那你们去不去?我想好了,去看看,看看东夏王怎么发馍。”
忽然,他一抬头,只见几骑扬了烟尘,连忙说:“坏了。过兵。”
俩后生一听,嗖地就往野地里蹿,一个边蹿边喊:“你快回村说一声,过兵呢。”
他们怕过兵,陈陶倒不怕,看看这茶壶,粗瓷的,结实修长,像那大辫子姑娘,这就把茶壶提上,回去继续挖坑。
挖着挖着,有人骑马下路,来到他的身边了。
他抬起头看看,辨认一番,觉得应该是东夏兵,心说:“大员经过,骑兵开道,他们该不是出于护卫东夏大将或东夏王,把我撵开吧。”
来人勒着马缰盘旋,问:“唉。问你,这些人怎么死在这儿了?”
陈陶木然说:“被杀在这,自然就死在着。”
来人大喝一声:“被杀在这,被何人杀在这儿?这一代有强人出没吗?你是什么人?又在干什么?”
陈陶冷笑说:“你说我干什么?我埋他们。”旋即,他认识到对方这么问,似乎不是说恶意,就叹息说:“他们违反了军规,被军门杀在这儿,我是他们的同僚,侥幸逃了一命,念及同僚之谊,在此掩埋,本来好不容易找了俩人一起帮忙,可你们一来,他们就给你们吓跑了。”
那人皱了皱眼睛,说:“原来是这样的。”
他一抖马缰,上了路。
狄阿鸟一行回北平原,加上收编的土匪,显得浩浩汤汤。
他骑在马上,却想着另外一回事。
杨雪笙的侄子杨承他见过,二十来岁,气度、口才都好,相貌也不错,尤其难得的是手不释卷的习惯,这次杨雪笙送他为人质,倒可以让阿雪见上一见,他觉得要是弄个这样的读书人妹夫,可比那些武夫放心,起码相比身边的武夫都爱打仗掳美女,读书的人会规矩得多……
当然,他更欣赏吴班。
照他看,吴班的邋遢、结巴和憨态更是优点,成大事不拘细节,君子讷而敏嘛,只可惜,他所看到的这种优点,只过了李芷那关,不但段晚容摇头,两个阿妈也比次摇头,邀请来参谋的狄哈哈他阿妈,几个远房姑姑,包括凑数的图里夫人也都摇头,最后阿雪也跟着摇头。
大伙都不识货,他也没办法。
他早把自家女人们的眼光归结到不可理喻那一类,讥笑她们在阿过打胜仗之后才知道欣赏,这才评价自己看人准,给阿田找了个好夫婿,好在这回也算依着他们的眼光,自己也挖掘出来一个。
这杨承呢,也是世家子弟,比着痴人吴班,多那么一股雍容,口才好,相貌好,为人好学,应该符合家里女人们的眼光,而且杨承可是靖康一品大员家的子侄,与自己不相统属,符合女人们所说的门当户对。
倒是龙妙妙一听他私下发表这样的意见就给他白眼,回应说:“只要你看着好的,肯定没好的,就看你给嗒嗒儿虎找的干爹,只要是你想让阿姑们看上的,他们根本没可能让看上。”
这话让他极为郁闷。
他还就弄不明白为啥自己看上的,阿妈们一定看不上。
眼神斜瞟,他看到了一片洼地上并排躺着几个人,看衣物,像是有官位在身,而且还是武职,一个瘦弱的读书人正赤着两只胳膊挖坑。这情形极奇怪,总不成几个朝廷官员走到这儿死了吧,那也该有人埋呀。
他这就打发身边的人去问。
参随驾着马,很快回来,告诉说:“几个朝廷武官违反了军规,被斩杀在这儿,他们的一个同僚念及同僚之谊,在此掩埋尸体,说是本来找了俩人一起埋,咱们经过,他们给吓跑了。”
狄阿鸟评价说:“收尸是义举。无论死者所犯何罪,暴尸荒郊都是不体面的,经过者要带着对生命的敬意,这样吧,你带几个人过去,帮他把人埋了。另外问问他有什么困难,要是需要路费回家乡,准予提供。”
龙妙妙说:“犯了罪的人……”
狄阿鸟打断说:“不管什么人,命都只有一条。给死者体面,允许家属收尸,这是我东夏律上言明的。被杀在这,那就太草芥了,人命只有得到了尊重,才知道生的可贵,才不会有人铤而走险,为小利弃生。”
参随连忙拍马屁说:“大王说的是。大王给了这几个死人体面,就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大王是仁义的,大王是爱惜人命的,大王不会草芥人命,大王面前,众生平等。”
狄阿鸟倒没想那么远,一听就识破了马屁,扭头瞪了他一眼,喝道:“众生平等都吹出来了,给我滚犊子。”
刚赶走参随,给李贵生检查完伤口的李言闻从后面撵上来说:“阿鸟。李贵生经不住颠簸,伤口又裂了。他怕耽误你的行程,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这棉布都沁了个透,不是我多看一眼,人昏昏沉沉就过去了。不光他,土匪里头也有不少受伤的,天热,都发炎了,也赶不得路。咋办?要不大队人马先走,我看前面有个村子,和他们投宿过去,住上几天。”狄阿鸟大骂:“这兔崽子,怕耽误我的行程?快点、慢点还不碍事。”
说是这么说,他倒也没有坚持放慢速度,就说:“那好。我给你些人,一道去那边村子里住几天,回头派人给你送些伤药。”
说完,他令人传到王三小,把轻重伤者集中到一起。眼看轻伤不算,光走路不便的,平板车上,就有好几大车,眉头不由皱了,药品不是问题,回头就可以送来,粮食也不是问题,收编土匪,上表的粮食还有许多,问题就是这些土匪刚刚经过收编,不但没有受过训练,也不熟悉东夏军纪,万一住到村子里,祸害到人家百姓怎么办?起兵以来,他就尤为重视军纪,即便事急从权,也要将军纪简化,宣布一番:杀人者死,*者罪,伤人及盗收监。依照与杨雪笙的约定,北平原一线往北马上就归他管辖。而要管辖,首先要赢得百姓的好感,单单不扰民他还觉得不够,这些土匪一旦现出劣迹,一起坏事抵十起好事,而为了杜绝、预防,硬要这些伤者赶路,那也是人命。
他郑重其事,在这些伤员面前,走马宣布:“你们这些人本该被朝廷杀头,因为投靠了我得到豁免,但不是说杀人放火,被掳掠到了东夏就不算犯罪了,东夏对犯法的事处置更为严厉。我是希望,你们能够改过自新,改过自新,既往则不咎,现在你们身上有伤,强行让你们赶路,那就是我狄阿鸟做的不仁义了,但是我还没来及派遣健牛,给你们灌输军纪,深怕你们还不知道军纪为何物。就把你们留下,留宿到别人的村子里,必须给你们言明,你们要是犯法,臭了我们东夏的声明,那就是你们的不仁义了。”
伤员们不但没觉得受拘束,反而大为感激,不少人跪下来呼谢。
狄阿鸟给他们摆了摆手,大声说:“本来这些事该让管你们的牛录宣布,但我怕你们会因为没有再三声明而不放在心上,特意当面亲口给你们说清楚,你们不但要给我做到杀人者死,*者罪,伤人及盗受审;还不准看人家娘们,要做到见面和气,待人亲热,知道礼貌,遇事讲道理,买卖讲公平,有什么力所能及的事情知道给人帮忙。”
王三小不由大吃一惊,这约法三章也就罢了,后面的咋约束。
狄阿鸟却只管吆喝:“你们也大多出身于穷苦的农家,牧人家,我问一问,没有出来为匪的时候,官兵老爷住到了你们家,你们怕不怕?官兵老爷骂你们,你们胆战心惊不胆战心惊,官兵老爷看你家女人,你心里慌不慌?官兵老爷要买你们家的东西,你敢不敢要钱?现在你们回到与你们自己一样的人中间,应该去感同身受,感同身受了,救苦救困了,让人家当你是自家人,你们就成了仁者,成了英雄。都说英雄,什么叫英雄,拿刀的做事仁义,就是英雄,谁做的出了名,有舍生取义的义举了,我给你们发奖牌,当着上万东夏官兵的面亲手给你们发,等你们娶了妻,生了子,门楣还光耀个三代、五代的。”
土匪们都不由发愣。
狄阿鸟扬长而去,留下他们发问:“去东夏当兵还要助人为乐?”
王三小知道自家大王向来做事夸张,代为说明:“别犯错就行。至于救苦救困什么的,自己看着办。”
一个老实巴交的土匪问:“长官。奖牌是不是就是免死金牌?”
王三小想说不是,又怕坏了土匪们的热情,就说:“不是。也差不多。”
狄阿鸟让大队继续行军,自己带上人,先一步打马往村子里飞奔。他心里已经想好了,要先找到村正,要给人提出自己的请求,要让人家知道,自己知道自己这是在劳烦人家,需要给钱就给钱,让他们监督这些伤兵,要让他们传话给北平原以北的百姓,东夏王的军队是仁义之师。
不料,刚过村口的田埂,几条瘦狗已经高亢地吠叫,鸡鸭乱飞,不时被人抓上拎在手里,十几个百姓背包袱,掺老幼,抱鸡鸭,踢牲口,往相反的方向跑。几个神色焦急的大汉、后生提着农具,站在路边的基宅边上瞎指挥:“快走,快走。那黑驴家,黑驴,你咋那么慢?东西多,东西多让你媳妇先走,啥,掳走了让你打寡汉去。”他们指挥着,还不时冲下去,帮两把手。
狄阿鸟勒住战马愣在村口,给跟上来的龙妙妙说:“这就是逃难呀。”一个瘦得皮包骨,头上扎白头巾,光着身子批一条烂对襟褂的老人手提烂一块的铜锣,带着两个孩子从一侧的穿过来,正好正面碰到,俩孩子扭身跑了,老人跑不及,就瞪着两只浑浊的眼后退一步,死死抱住他的锣。
狄阿鸟连忙下马,称呼说:“老乡。”
他有点不知怎么好,干脆手持马鞭,深深鞠了一躬,叫了声“大爷”,正巧老汉“扑通”跪倒,褂子都掉了。
老汉跪了,却又怪异起来,心说:“这小将咋给我鞠躬?”他忽然神念一闪,当年村里有不少人当兵走,该不是这是谁在外面混出息了,让自己的孩子回来认老家家门吧,于是又爬起来,往前走两步。
几十年,被拉走的丁不是少数。
老人想半天也想不到。
村里有人喊:“兵已经来了。”
跑的跑得更快,没跑成的缩院子里使劲堵门,村道上的人影全不见了,一会儿功夫,狗不叫,鸡鸭不鸣……就给静了下来。
老人想了个靠边的,怯懦而又冒昧地问:“你是花生家的少爷?他当兵走的,几十年了。”
后面一大串人先后下马,围上来就听他这么一问,个个哭笑不得。
有个卫士大声说:“你这老头认错人了。这是我们东夏王。”
狄阿鸟见人刚想沟通,他在一边喊明自己身份吓别人,当即大怒,抡马鞭一指:“老头是你叫的,叫大爷。”
老人这就想:乡里的公人都喊我老兔崽子。不是花生他孩,谁叫我叫大爷?让人也叫我叫大爷。他手里的锣掉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想伸手又怕手脏,拾了自己的褂子就说:“快回家。快回家。他们不知道是咱自家的人回来了,都说过兵,要跑呢。”他哭着说:“花生还好吧。走几十年了,信都不捎一个,俺娘,你奶奶都说他死了,老死也不见他一个信……快回家吧。他那房塌了,塌了……”
他恨不得把这几十年飞快地讲完。
狄阿鸟愣在原地,眼前浮现出一个身影,健壮有力,几十年前,人刚刚结婚,朝廷要丁,人都说,花生你有劲,会武,当兵去吧,就走了,临走了,跑自家大哥面前威胁说,别住我的房子呀,给我看好房子,照料好咱娘。人走了,媳妇守了十年寡,灾荒来了,活活饿死。一个老娘坐在村口天天望,给人讲,我花生多虎,铁定衣锦还乡,人家都说,你花生肯定死了。她至死都没得到一个信,到死才信。几十年过去了,哥哥记得弟弟的话,不让人住,直到房子倾倒,蒿草遍地。
一个凡人的约定。
母亲和儿子的,妻子和丈夫的,哥哥和弟弟的,好几十年了,并未履行。
狄阿鸟心里猛一酸,回头找个了父母双亡,亲戚飘零的部下,给硬拽出来,给老人说:“不是我,是他。你侄子。快,扶大爷回家。”
谁。老人都觉得兴。他转身就喊,喊出来个人就说:“咱的客呀。跑啥。咱的客呀。快让他们都回来,是咱们的客……俺家花生他孩回来了。”他问那个假侄子:“你爹身体好呗。这么多年咋不知道回个信。”
那“侄子”看了狄阿鸟机会,只好说:“都不在了。早不在了。”
狄阿鸟怕他编不出道理,就说:“西疆戍边戍下了的,人早不在了,孩子知道,不也回不来。这不是跟着我,还是回不来。”
老人合不拢嘴,一回头就拜:“您是好人。您是好人。官这么大,还来看我们。”
龙妙妙在心里纳闷:“这亲就给冒认下了?也不证实一下?这老头笨的,是个人不都能冒充。”
关键的问题她不曾知道,老人的心里在想:我们这样一户要啥没啥的农民,有排排场场的军官来冒充我们亲戚么?我说花生,他不否认,那肯定就是的了。那要是死得早,也就光让孩子知道是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