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阿鸟瞪大眼睛打量着杨雪笙,发现杨雪笙进门蹒跚,跌坐困难,眼中挂满血丝,鬓霜衰颜,显现出老态,想此人刚过不惑之年,官场纵横,心志健全,绝不会被自己熬一熬就健康崩溃,就微笑着客套:“杨大人劳累了,虽说小子大病在身,但只要您说一声,不敢不去拜见?”
杨雪笙也连忙客套说:“殿下客气了。杨某一点小病算什么。殿下千金之体,身体是否康健事关一国命运。看这气色,已经康复了吧。”
他盯着狄阿鸟,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是想:“你这气色也叫有病?我不信你还充病?”
狄阿鸟却厚着脸皮接了下来,咳嗽两声,叹息说:“刚刚好了一些,还是气虚体乏,行走不便。”
杨雪笙心里痛骂,嘴里却问询着病情:“不知殿下身患何病,杨某也好上告朝廷,求请御医为殿下诊断。”
狄阿鸟直勾勾地盯住杨雪笙,似笑非笑地说:“我东夏也不乏名医,东夏人,东夏病,土治即好。关键不在医,需一旁物为引,没有此物,只怕任何名医前来,都束手无策。”
杨雪笙脑海里闪过一念:“湟西。”口中却犹在客气:“何物作引,可令殿下身体快速好起来?”
狄阿鸟推辞说:“唉~。身外之物,不足为大人道。”
杨雪笙有点沉不住气:“杨某倒愿意效劳,不知殿下所需之物,可是杨某力所能及?若不是,确实讲来也无用。”
他叹息说:“您可知张怀玉将军为纾解东夏危难,已提兵御敌,殿下若是身体一时半会不好,可要影响到战争,这张将军要是不体谅殿下的病情呢,领兵回撤,只怕殿下的病要加重吧。杨某也病了,年近迟暮,最怕中风,而今手臂都抬不起来,却怕无人提醒殿下,致使殿下病体加重。”
狄阿鸟说:“我怎么知道张将军提兵来助我东夏呢?”
他轻轻地说:“之前是怎么等都等不来,迫不得已准备从权了,他来了。您知道,我东夏浴血奋战,牺牲巨大,得来一物不易,倘若再拱手送人,麾下们不肯,说朝廷如此对人,为何还要为之效力。亦想请教总督大人,该如何处置?”
他正了正身,匪气外露,嘿然笑道:“总督大人,我们就都不打马虎眼了。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不妨直言,我没病,就是这个事在心头上压着。只需要一个决定,渔阳之围自解,自己取来的东西能够自专,岂不更好?总督大人怎么觉得?”
杨雪笙伸出手指指着喊叫:“你?你?你?你要知道你一说出来,意味着什么?”
狄阿鸟笑道:“那些地方都荒芜了,治权沦丧,朝廷空有名誉,摆着也是摆着,可有可无,而予我东夏,却是一方基业。再说了,朝廷总不会没有陈朝大方吧,他们可说了,只要我与他们议和,他们愿意册封我为武律可汗,与他们的拓跋大汗仅兄弟相称,还会给我高奴以东的土地。我想要湟西过分吗?说出来又怎样?”
杨雪笙信以为真,这些地方都不是陈国实际控制区,权宜之计,陈国完全有可能信口许诺,即便是一直空话,但是对刚刚建国的东夏来说,所占土地太需要别人的认可,足够的筹码之下,引诱东夏的背叛再平常不过。他心中大悚,五官都扭到了一起,手臂晃得厉害,连声叫道:“你这是拿着别人的空口许诺要挟朝廷……”
他手脚越发僵硬,忽然之间,仰天倒下。
狄阿鸟冷笑说:“我没病。你也没病吧,我知道,你没病,也是装的,别打马虎眼了,你装病,无非是想脱身。”
他起身就往外走。
杨雪笙却慢慢地不动了,瞪大眼睛抬头看着。
脱身,鬼才不想脱身,这割让湟西的卖国之举,怎么就轮到他杨雪笙头上了呢?
谁卖,谁不遗臭万年?谁卖,谁能得一善终?
青史昭昭,得有所畏呀。
卖国也需要一腔勇气。
狄阿鸟一走出去,两个朝廷官吏就扑进门去,狄阿鸟站着忧虑半晌,心说:“难道真有病,受不了我的话,要死了?”
他心里有杆称,冷笑着站定,喊道:“找李先生。杨总督患了急病,让他进去治好,免得耽误商谈。”
道观之中也站着朝廷一方的人,他们个个一脸悲愤,往厢房蜂拥过去。
李言闻千呼万唤才出来。
这时,厢房里已经进满了人,都在呼唤:“总督大人。总督大人您醒醒。”
狄阿鸟背着厢房站在庭院,及李言闻路过,小声说:“他是装病。你给我揭发他,另外小心他身上藏毒,一个不注意自尽在这儿。这一装,二哭,三闹,四上吊,女人使的招式,他铁准了会使,你替我警告他,来这套,正好坚定了我的心思。”
李言闻愕然,有点气不过地说:“大王此言差矣。他可是朝廷大吏,不是真病,岂能这样自毁形象?”
狄阿鸟没吭声,默默站着。
龙妙妙和参随也连忙靠过来,带着询问的眼神看他。
他便叹了一口气:“这是耍赖。”
龙妙妙同样不敢相信,问:“耍赖?”
狄阿鸟肯定地说:“是耍赖。我若在意,就暴露了我的意图,我不在意,他很快就会……总之,是装的。这个老无赖。对。”他吆喝一声:“陆川。你带几个人跟过去,只要李先生一出来,不管醒还是不醒,立刻抢上这杨大员,给我抬出去,扔给陶坎,然后关大门,睡安稳觉。”
李言闻进到里面,抓了杨雪笙的手把脉。
他脸上渐渐现出惊色,这杨雪笙脉象平稳,别说昏厥,就是中风症状,也丝毫没有。他毕竟是雍人,劝和不劝离,没敢贸然宣布,只在一名小吏的帮助下让众人出去,等没了人,这才轻轻道:“杨大人,在下是华山盛安郎中李言闻,您根本没病,如果您信任在下,就睁开眼睛吧。”
杨雪笙不得已,悠悠转醒,定睛看着他,却拿着病态,喃喃地说:“原来是李先生,幸会,幸会。”
李言闻是个明白人,叹息说:“既然不愿与他谈,何必要来?”
杨雪笙猛然迸泪,转瞬间老泪一挥,竟然嚎啕:“本以为东夏王是个英雄才来……”
李言闻手忙脚乱,连忙劝他:“大人这是。”
他又怎么劝得住。
杨雪笙经过昏厥的缓和,自认为摸到了狄阿鸟与拓跋氏议和的条件,大声哭唱:“这是心里悲伤呀。本以为东夏王是个英雄,却不知道中了别人挑拨离间之计,犹不自知。陈朝开给他的厚利那都是虚的,根本不是他陈朝的土地,如此册封,与我皇帝册封之为陈州王,拓跋山王无二,封土国门之外,予他何得?可怜一世英雄,受间则乱,欲舍弃山河之约,丹书铁卷……”他的哭声从低到高,俄而抑扬顿挫。
参随自是佩服极了自家大王,总结说:“一装,二哭,现在是哭了。”
龙妙妙也不敢相信,说:“这杨雪笙都曾与我阿爸同席议论,四十好几的人了,没想到席地而哭,倒也令人感怀,阿鸟,你逼他没用,何必逼他?”
狄阿鸟心里都是冷笑,骂道:“感怀个屁。我逼他?我逼他了吗?他哪是哭我不明,哭朝廷大军,他是哭我的心,怕担割地予我的恶名,求我放他一马。”
果然,杨雪笙哭声一变,开始悔恨,自表说:“夏王殿下,难道你忘了,是谁上书,求情朝廷启用殿下的吗?杨某刚过不惑之年,却受您逼迫,难得善终……您如此待我,岂不是恩将仇报。”
龙妙妙愕然,恨恨道:“我还当他是忠臣义士,没想到他却是要自保。”
狄阿鸟苦笑说:“这个评价过分了,他若无朝廷之念,也没今日之难了,却不知道他是不是当真报了必死之心,若是死在这厢房里,成全了名节,我也难办。”他这就给参随下令:“去。告诉陆川,别等李先生出来了,这就进去,把他架出来,扔到道观外边去。”陆川很快得令,“砰”地撞门而入,用四个人各抬手脚往外走,不但李言闻大吃一惊,跟着手舞足蹈,院子里的朝廷官吏也都急了,蜂拥着吆喝,一个都快冲到狄阿鸟面前了,嘿然喊道:“东夏王,你如此对待朝廷总督,就不怕天朝的雷霆震怒吗?”
狄阿鸟睬都不睬,下令全面赶人。
一声令下,杨雪笙不哭了,眼看自己就要被扔出去,大喊一声:“狄阿鸟。你想要的东西不是不能给你。”
狄阿鸟略一迟疑,要求说:“那就把杨总督送回厢房,备酒压惊。”
众人于是又把杨雪笙抬了回去,并送了些酒菜。
狄阿鸟重新回去,进去了,见杨雪笙也不中风了,自斟自酌,在对面坐下,笑着说:“不装病了?”
杨雪笙叹息说:“为什么装病,你一清二楚。”
他请求说:“早知道你能成大器,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且看在我曾举荐你的情面上,放我一马,要知道,这些地方原本就已经到了你的手里,朝廷无力收回,你非要逼着我承认干什么?”
狄阿鸟说:“名不正言不顺。我也不想逼你,可谁让你是备州总督呢?”
杨雪笙苦笑道:“你以为我愿意,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不与你玩了。我一再辞官,一再辞不去……为什么不能等我的下一任落实,你给他要,让我脱身呢?何必急于一时。”
狄阿鸟冷笑说:“这些,人家陈朝可是说给我就给我。我名正言顺,地盘得到认可了,我才能稳固基业,眼下朝廷有求于我,我不趁机索要,更待何时?人心思安呀,我咬着牙,至今没有与陈州议定,一是不愿意忘恩负义,反复无常,二是他陈朝肯给我的,我有念想,觉得朝廷也能给我。”
他*问:“给我一句话,给还是不给。”
杨雪笙大怒:“你这是明抢呀。”
狄阿鸟又*问:“到底给还是不给。我可没有耐心拖下去,再这样下去,陈州那边还能等我考虑么。”
杨雪笙软了,故作玄虚地说:“如果说我给不了你,你信不信?说我给不了你,我知道,你铁定又会令几个人抬上我,把我扔出去。但是,我给不了你,却可以让你得到,名正言顺地得到。”
狄阿鸟一仰头,也喝了一杯,笑着说:“痛快。就知道你会有办法,什么办法,你说。”
杨雪笙说:“对形势的发展,我早就有预感了,高显一败,我就直言上书,要求朝廷重设湟州,夏州……”
狄阿鸟一摆手,要求说:“你等等。”他笑了,说:“你当我不知道么?你明知道朝廷无力接手,故意上书,不过是等着朝廷下令不设,自我开脱。”
杨雪笙叹息说:“瞒不过你。”他说:“你可是我的恩人,其余人,死活与我何干,我何必把这条路指明?他张怀玉即便是战死了,怪罪下来还有陶坎顶着呢。我说给你,那是因为你我二人有别人不知道的秘密。”
狄阿鸟承了这个情,淡淡地说:“请讲。”
杨雪笙伸出头去,小声说:“你不知道吧。我上这一书,朝廷没有人敢说不要的,包括皇帝陛下在内。你想,即便是皇帝陛下,他不怕天下人都说他放弃疆土吗?我原以为,会有人反驳,没想到朝议时满朝哑口,我这个折子只好照办。”
狄阿鸟又笑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杨雪笙摆了摆食指,神秘地说:“怎么能砸自己的脚?折子是允了,事实上上到皇帝,下到尚书,没有一个人去筹措的。他们都心照不宣。把此事放着。”他小声说:“更派不出官吏。怎么办?这里头有没有文章可做?”
狄阿鸟拍手道:“有。我们不谋而合,其实我也没打算往死路上逼你,我心里也想了,就是想让朝廷答应我,让我兼任湟西镇节使,授丹书铁卷,世袭罔替。”
杨雪笙赔笑:“不谋而合了。不谋而合了。不过世袭罔替有点难,这个朝廷不可能答应。你这样,你自己上书,要求领湟州,夏州镇节使,然后自朝廷宰相中找出一人,力主说话,此事便已板上顶钉,因为人人都知道,这两处地方,都在你手里,有人力主了,担了此事,旁人自然附议。”
狄阿鸟冷笑说:“于是你就置身事外了。但我怕夜长梦多,朝廷再无求我之处,我要先得到称号,再助朝廷退陈州兵马。”
杨雪笙说:“这就是要挟朝廷了,就叫拥兵自重了,你这个提议也就难得到人附议了。”
狄阿鸟嘿然道:“那我不管。”
杨雪笙“好”,“好”两句,这就说:“我也有办法先给你,很快就给你。”
他说:“陈州兵马势大,得出兵吧,出哪的兵?要是从夏州,湟州出兵,领兵的这个人怎么授职?我就给你个代。你别小看这个代,你得到了个代领兵事,而两州在手,兵马在握,事后谁不知道谁敢说收回?即便不给你正名,这个代也就代下去了。”
他说的丝丝相扣,也是这个道理。
狄阿鸟这又说:“那好吧。不过北平原以北,要全部归我放州。”
杨雪笙大叫:“你这趁火打劫,胃口大了。”
狄阿鸟说:“你这是代领兵事,好呀,你不让我代,我北平原不出一兵一卒,都从别的地方抽兵,兵少你别见怪。”
杨雪笙一咬牙,答应说:“好。那你可以立刻启程前往北平原了吧。”
狄阿鸟点了点头,这又说:“要是胜了,又怎么劳军?”他一摆手,说:“放心吧,不让朝廷劳,但可以去掉这个代吧。胜了总要赏吧。”
杨雪笙笑着说:“那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即便代领兵事,也不在我的范围内,你还要自己上书,我代为转奏之余,表示我个人事急从权,认同了你的代领兵事。”
狄阿鸟要求说:“朝廷制书一到,立刻成交。”
随着最后一项交换的敲定——杨雪笙愿意送出杨承为质,是夜,道观的喧嚣才渐渐归于平静。
天亮之后,狄阿鸟也动了身。
他们走到山口时,陈陶依然还在山下埋人。
夜晚,陈陶先是用剑撅,只撅了一处浅浅的坑痕,等朝廷的人回去经过时,他累了,也撅不动了,躺了睡下。天亮之后,滚了一身的土,实在是挖不动,就去村子里央求着卖了把锹,雇了两个村里人,才不过挖了两个坟坑。村里人本就厌恶他们这些欺压百姓的官老爷,如果官老爷不获罪,且只在心里怕,用心巴结,一旦死了,特别是获罪而死,怨气大发,风言风语。
陈陶花了不少钱,但他们还只是来了俩,一个看不着,就用锹砸死人。
村里暗窑的寡妇母女中的女儿竟反过来同情陈陶,背了一大壶茶送在路边,脉脉看了一会儿,不说话就走了。
陈陶怎么也没想到这姑娘给送茶水。
在几个人欺负这母女的时候,他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妥,毕竟是出了钱的,只是劝过他们别打人而已。
日上三竿,山风微凉,目送这沉默的农家女子一扭、一扭地离开。
陈陶突然间有点痛恨自己。
他喊住那姑娘,三步并到两步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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