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本进城,首先避不开他祖父举众投敌的事,就算高显已经愿意和谈,恐怕也不会不考虑这起投敌事件所产生的巨大影响。
王本心里自然清楚,自己一个不小心,肯定要咔嚓掉脑袋,所以进城前略微做点儿准备,炖了一锅肉,啃一个油光满面,增加体力,小酌两口酒,增加胆气,然后悉心修饰,寻了纱帽,阔袍,木屐,寂容,挑选一排中参、小参,增加人气、气势,检查一检查舌头,拿块西瓜润润,说两句话,再调整好自己的语气。
如此进了城,那是一个正式的谈判团。
大王不在,谈判议题定不下来,使团肯定不正式,但带了一个团,至少能让人给看一个清楚,这不是带了一条三寸不烂之舌的王本又招摇去了,而是东夏谈判团,你杀王本不影响谈判,你要是杀东夏国正使,东夏大王派来的咽喉和舌头,那可就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了,兵马就在城外,你能不考虑吗?!
他一进城,还是被人找出来区别对待,按一个结实,顺势塞了嘴巴。
几个如狼似虎的士兵拖拽着,把他带到一名中年将领跟前一掼,他就刹不住脚,一头钻到了人家的脚板边。将领弯腰抓住他的头发一挽,提出面孔问:“你是王本?”
王本忍疼拢住自己的龇牙咧嘴,拿出最大的镇定,摇了一摇头。
眼翻着,视线花花一阵儿,他给看清了,面前是当年龙青云身边的哈哈珠子,现在的卫戍头头。
有嘴还能说两句,可嘴塞着,只好不发一声,要是强打镇定,减少狼狈,也只有假装深沉的份儿。
此人又一问:“你又进城来干什么?”
王本涌起点希望,一张嘴,自己耳朵听到的是呜呜声,当场绝望,再感觉身子一轻,被人提了走,小心窝里顿时给塞满了恐惧和后悔,眼窝的眼泪钻了几钻。然而等了半天,天还花着,脖子还能动着,希望又涌了起来,回想半天,想到了,这是人家要杀自己威的,要的是让自己心里胆怯,到了殿堂,说不出想说的话,想到这些,他越来越肯定,要是一话不让自己说,方向就不对,那就提上城楼,一刀杀了,头扔到下头,让赵过麾下的兵给捡走。
果然,眼前一黑,又给塞到了密封的箱子里,给抬着走了。
他越发地放心,越发觉得小命不丢,那就是希望,不但不为气闷着急,还连忙调整心态,心里琢磨说:“阿爷出逃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首先,其次,再次,最后,算了,还是推给大王吧。”
晃了个三荤六素,眼前忽然一亮,两人架上他的胳膊,把他拖到了一个大殿上,四周人都站着。
他立刻爬起来,奔跑两下,一眼看到龙青潭在上头坐着,不该跑,就又一弯膝盖,自己给自己一摔。
这才有人给他去掉口塞,拔老醋坛子一样带了去一些粘皮,疼得他直龇牙。
他也顾不得龇牙,能说话了呀,自己的脑袋就拴到了舌头上呀,当即翻跪在下,捣一下头,大叫一声:“表舅。姑奶奶还好吗?”
说了这一句,他立刻后悔,这个时侯找姑奶奶也没用,这又一抬头,大声说:“表舅,你有什么话尽管问,我王本知无不言。”
紧接着,他又说:“丑话说到前头,好些个事儿怪不到我们头上,你们要是条汉子,就别找口气出。”
他不等人问,拿出气魄,驻着两条腿站了起来,大声说:“许地不给,那是龙多雨的事儿,跑来要地那也不是我王本一人的事儿。我爷爷投东夏去了,那也与我王本没有关系。他老人家要走,总也有要走的缘故,表舅要是想听,我就告诉大伙一回。”
龙青潭说:“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不正应了你们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诛。”
众人一片呵责和咆哮,定是要杀,一人冲上来就是一脚,踩了王本一个跟头。
王本自觉生死在此一线,又爬爬,大声说:“表舅,有句古话说得好,有衣有领才是衣裳,有头有脑才是部族,哪一族都有哪一族的首领,当年雪山族不过是一个小族,和我们这些流落塞外的雍族们一起被编签,相互扶持,你我不分,我们就把表舅家的人看成是共同的首领,可你们呢,却日渐与我们分亲疏,很多人只要说自己姓龙,姓金,就高人一等,镀了金边,一定把我们当成外人,当我们是家奴,那我们能怎么办?我们只有自己推举自己的首领,这次走来的,是我们王姓一家吗?但凡雍族,都走了,对了,不能这么说,只能说大部分都走了,因为丞相他没走,没走。”
在这种雍人集体逃亡的时候,这是族别与族别的矛盾,吴隆起是丞相也没用,照样被波及,不得不缩缩肩膀,暗自叹气。
有人替他出气了,迎面一拳打在王本脸上,等王本一坐下又补一脚。
王本也就不起来了,哼哼说:“一族人选出自己的首领,跟自己的首领走,首领不肯跟表舅走,这和我王本有关系吗?要说亲缘,我祖父是表舅的亲舅舅,有十好几个孙子,而我只是其中一个最不成器的,在东夏也不过一个小兵小卒,这种生死大事,我祖父能听我的吗?他要走,那是一族人都走了,他不得不走,要说背叛,那是表舅有些事做错了,和我们的首领闹翻了,何必要找我们这些各为其主的人算账呢?”
有人又举拳要打。
龙青潭轻声说了句:“住手,让他说下去,我看他还能说出些什么道理。”
王本说:“说下去就说下去,这和我王本没关系,要说有关系,只不过和我们大王有点关系,是你们做错了,违背了长生天的旨意,弄坏了和我们大王的关系,何必见了我就往我身上发泄。你们怀疑是我策反的,我策反得了吗?我上次回来,哪里都去了,哪里都哭了,就是没有回到我们雍人当中去哭,他们要走,是因为他们被他们认为的首领遗弃,推选出了新的首领,跟新首领走了。”
他又说:“为什么这样,要问我吗?你们娶走我们那边的女人是联姻,我们的父母都要送去大量的陪嫁品,我们娶走你们的女人好像就是你们家里不要的。我们大王的母亲和表舅同父同母,表舅坐拥高显,她却两手空空。当年他嫁给我们大王的父亲,反倒是我们大王的父亲把自己一半的财产交给龙青云表舅。”
他再说:“现在龙多雨许诺两位夫人封地,你们又不给,你让我们雍人不寒心吗?”
他轻声说:“我们的女人你们随意选,好像我们高攀了,我们和你们,哪怕已经订亲,却照样会被拒婚。”
他说:“我们大王和大公主订了亲没有,你们都可以拒婚,都可以被任意侮辱,干这样的事儿,和我王本有关系吗?”
他干脆不要命了,说:“有人说我们大王和大公主有婚约,先主驾崩前,留有遗诏,让他做国王,你们不承认,雍人们都会去想,你们只把我们雍人当奴隶,先主的话都可以不听,觉得一个雍人不配,这也和我王本没关系。而且这和我们大王也没关系,这话不是从我们大王嘴里说出来的。”
众人懵了,相互找着看,想知道这次雍人大逃亡和两次婚姻都啥关系。
王本说:“我们大王是个多么仁慈的一个人,上次来高显求婚,满城的百姓都看到了,他们就想呀,要是这么一个仁慈的人做了国王,那该多好呀,可是呢,你们不肯,你们违背了长生天的旨意,违背了民意。”
这是一个好机会,他没理由只说这些:“我们大王的仁慈是不带有虚假的,他对天底下的人都一样,中原流民蜂拥就食,他不顾国事艰难,差点倾空国库,差点杀尽自己的牛羊,多么仁慈的一个人呀,可是你们却派龙多雨去挑拨,破坏这一切,好达到目的,粉碎我们大王仁慈之名。”
他说:“我们大王吐血了,一病不起,至今才稍微好转。举国上下因为反对过他而心里愧疚,后悔,难受,可是呢,你们却欺骗我们,摆明了欺骗我们?!说你们没有许这块地。于是,在我们大王还生病的时候,我们的将领,我们的百姓,我们的士兵出于义愤,自发地武装起来,为大王讨一块地,讨一副药引,还必须是我们够得着的一块地,辅以龙多雨的人头,不然的话,他们就全部战死在高显城下。也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们不是上当,这才宽慰我们大王,还希望表舅慎重考虑。”
整个大殿静悄悄的。
王本的意思是说他们大王病得爬不起来,手下大臣,将领,百姓,士兵自发打这一场仗,要地,要不回去,撞死也撞死在这儿。
人都被镇住了。
吴隆起左右看看,连忙走上去,走到龙青潭身边,小声说:“这是攻心,不但是攻心,还是诛心,王爷万不可相信。要是东夏王当真一病不起,他们还能这样打过来?!王爷干脆给他说,要谈判,可以谈,可有些事儿你们做不了主,只能等你们大王决定,然后把他赶走。”
龙青潭这就说:“你说这番话,就是为了让人吃惊的吧,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和谈。要谈,就要有诚意谈,有些事你们做不了主,国与国之间谈判只有你们大王可以决定,如果你们大王不在城下,还在病榻上,那你可以走了,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王本一听,心说坏了,大王虽然不在病床上,可他确实不在城下,这就说:“这只是我们东夏军民让我带来的话,我怎么敢为难表舅,还希望您多考虑,话我带到了,让我走,我就走。”
他干脆得寸进尺,大声说:“此外,也要收回对我们大王的污蔑,不能中断婚约,我们举国上下军民还有一个心愿,就是把大公主接走,给我们大王做做小的小妾,叫如夫人。”
大殿上下又轰一下被激怒。
王本在地上挣扎、挣扎,要求说:“要杀,你们就杀,要是让我走,就给我松绑,让我走,我爬不起来了。”
王本赢了。
高显的懑人们没有一个能驳他。
龙青潭也有点儿心神不宁,退下去之后,忽然记起阿哥告诉自己的话:“当我们还在刀耕火种的时候,雍人就建立了庞大的帝国,他们有文字,总结出诸多的道理,代代相传,后代之中总有一些治国的、领兵的,见识非凡,能力出众,但自古就是一盘散沙,窝里相斗,能被人所乘。许多没见识的首领们不懂,不明白得雍人得天下,见他们一盘散沙胆小怕事,把他们撇弃如草,不知宝之为宝,一代一代过下去,还是在从林中饮血茹毛。”
他记得阿哥的一处强调:“记住,他们无既定之风俗,无族别之分,无禁忌而易接纳外族,性柔弱而不张扬,安土重迁,你把他们当成自己的百姓,他们就会高兴,就会为你出力,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走。”
他也记得阿哥的另一处强调:“得雍族可以远刀耕火种之生涯,得雍族可治械,理国政,整兵甲,做的好了,兵员取之不尽,可王天下。”
他微微闭一闭眼,给吴隆起说:“最是一盘散沙的雍族人竟然迁走了,老王家有大量的产业,也走了,太不可思议,阿哥能爬起来骂我呀,我到底做了什么呀。”
吴隆起轻声说:“其实这与王爷无关,根子不在王爷这儿。先主在世,他一个人说了,对雍人有优待,因为雍人有廉耻,不跋扈,讲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兴风浪,起了问题,他骨子里是向着雍人的,雍人也回报他,拥戴他。先主不在了,到了王爷这儿,您为了大局,不得不重用一些人,与人商量着来,这就给了一些人机会,他们看到雍族富裕,柔弱,多欺凌之,久而久之,祸根就种下了。”
龙青潭说:“可也没见闹出人命不是?”
吴隆起苦笑说:“雍人骨子里最善于的自保,分析利弊,打不过人家,受到了侮辱也不吭声,姑娘被糟蹋了也不寻仇,家道又大多富裕,有的一看情形不对,就学着抱团往外搬迁,到无人烟的地方去。这就是打烂了牙,往肚子里吞,王爷怎么能知道,就算王爷能知道,王爷又能得罪实权的宗族么?”
他又说:“以前,雍族是宗室们婚配的对象,现在呢,宗室婚配他们,不如与实力强大的家族结亲,婚姻不成,庇佑又少了一层,像王本这样的年轻人,他可是王爷的娘舅家的直系结亲,照样被人欺负,前几年在城里见人都得点头哈腰,王爷看到了,他这样的一个家伙,能甘心吗?这就是他为什么去找狄阿鸟,因为他觉得自己不走,永远不可能混出人样来。”
龙青潭点了点头,可又说:“他见人点头哈腰,胆小滑溜,自己又弄得臭名远扬,谁知道他能有点小才?他是我娘舅家的人,我若知道他可以一用,再怎么说也会照顾一二不是?”
吴隆起叹气说:“他坏,那是他个人的事,可是表面上看起来点头哈腰,胆小滑溜,那就是雍人的通病。狄阿鸟不也是的。他小时候上学,他父亲叮嘱他说,小孩子打架看似一拳一脚讨了胜负,其实打的是家世,弄不好大人就得为此去打仗,要学会忍让,只管好好上学。他听了,不敢跟人家打狠架,顶多摔倒别人压上,问:服了没有?许多人,包括大公主至今还把他的懦弱挂在嘴边。事实上他那个人狠得不得了,进了次监狱,人家大人抢他衣裳,都被他杀伤杀死好些个。也就是这个时候,先主才注意到他,叫到身边,凡事考问,立刻刮目相看,让他住到东殿去。”
他又说:“雍人中有句老话,叫小不忍乱大谋,这句话几乎所有雍人都知道。”
龙青潭疑惑着说:“这怎么可能呢?那些没读过书的呢。”
吴隆起又苦笑了,说:“也一样,也正是因为这点儿,外人才老欺负他们,他们不知道你小不忍乱大谋。他们不知道你不因为拌两句嘴,打次架,少了一点钱财,田产去拼命,反倒哀求,是因为你衡量了很多呀。”
他说:“王爷可能不清楚,雍人勇于公斗,怯于私斗。中原的雍人体质不好不假,可政治一旦清明,赏罚一旦分明,放到公战当中,却忽然变得不怕死。”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说到这儿,不得不提一个叫商鞅的人,是这个人给他们烙下的印记,代代相传。”再过一会儿,他又说:“其实我主张议和,是真和,而不是缓兵之计。”
龙青潭大吃一惊,低声说:“丞相老与我提起城下之盟,说这种盟约最不可要。”
吴隆起说:“迟了,湟西兵败传来,我们损失更大,无条件可讲。”
他说:“湟西必败,虽然龙摆尾要调水军廓清湟水,认为湟西还是有一些储粮的,廓清湟水,第一时间就能接济上了,但是人经过了消磨,斗志就会减弱,士气就会下降,对胜利就不抱期望,再加上东夏出师名正言顺,东夏王一定把责任和过错推给我们,自己装病求同情,我们还不回去,不议和,应了‘无道’二字,民心相背,民心相背,军心动乱,怎么可能赢了人家的上下一心呢?”
龙清潭说:“丞相不能这么主张,太悲观不说,给人口秉,人家会说,丞相是雍人,心向外。”
吴隆起有点着急地说:“他东夏有备而来,而勤王兵马往往杂凑,两下交战,只是再给他添国威罢了。”
龙青潭说:“还是让龙摆尾决定吧。”
吴隆起说:“外事应该让他决定不假,但这次不一样,他首先是一名将领,职责是保卫国家,和谈怎能让他承担,他不能认输,在有悬念的时候我们议和,国内还信任他,甚至觉得如果给他机会,他还能反败为胜,我们君臣就应该把这样的尊严留给大将军。一旦任他自败,他就会被他人诟病,而他要垮了,失去威信,国内政局就没一个够分量的人支撑,即便再上来一人,会像他一样处处为王爷着想吗,一旦专权跋扈,高显可就乱了。”
龙青潭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笑了,说:“丞相多想了,我还是得征求他的意见。”
吴隆起连忙跑到他跟前,掀起袍子,跪下说:“王爷不能问他,问也不能问,更不能让他拿勤王兵马去与敌军精锐作战,那是把他害了。龙摆尾将军是国家柱石,一旦崩塌,先主留给你的一切都要动摇。高显不但会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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