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那男子原来姓李名茂,是津州人,此次入京是为今秋朝廷举办的武试而来。
李茂仰头饮罢一杯酒道:“所以啊,谋反也不过是因为皇室薄情,怨不得别人。”
周围安静下来,众人神情尴尬,有抿嘴不语的,或嗤之以鼻的,皆是百态。
伊昔淡漠地收回了目光。
那群人里却忽然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低沉冷淡:“既然李公子要重提旧事,那梁某也不得不说上几句了。”
是梁成荫。
寻了个石凳坐下来之后,梁成荫给自己倒了杯酒:“虽说当年白业松背叛前主,投奔到当时尚且还是太子的先帝爷麾下,暂不论什么品性,倒是助了我先帝爷顺利登基。但之后要说他忠心耿耿,我梁某还真是闻所未闻!”
他抿了一口酒:“若他白业松忠心耿耿,为何会恃宠狂妄,在封地任族兵横行霸道,占民宅抢民女,尽犯下一些引得民怨民愤的罪行?甚至龙袍加身,自诩天子?”
李茂嗤笑一声,讽道:“这些罪状不过是虚妄之言罢了,没有真凭实据,当然只能任你们天花乱坠地说。”
梁成荫显得甚是从容:“我们天花乱坠地说?李公子,我梁某真不明白你是真明白还是假糊涂。若真忠心耿耿,当年白业松为何会私吞朝廷拨下的二十万两官银,花费用度门儿都说不清,这事儿,连他当年都已认了状的,如何都赖不掉的吧?”
李茂一怔。
众人也点了点头:“确是啊。白氏既已生了天子之梦,这镇南王便无论如何也是留不得了。”
有谁又说了一句:“飞鸟择良木而栖,当年白业松也算不上背叛三皇子,只道是三皇子失了信任众叛亲离罢了。”
李茂也回过神来,接道:“就是,怎至于是背叛?想白业松忠心耿耿却落得个如此凄凉的下场,我这等还心心念念要为朝廷效力的小民该是何其心寒呐。”
伊昔缓缓地站起了身子,转身朝馥香园走去。
若冉青在此,会如何看如何言?争个面红耳赤?还是去寻一份属于自己的平淡清和?
天下是非多啊,真是很容易就迷了人的眼。
热闹渐行渐远,林子里清幽寂静,百香缭绕着,混合成一种奇异的香味在空气中悠悠萦回。
伊昔漫不经心地迈着小步,却在路过翠语亭的时候,听见了一阵窸窣声从亭后传来,不禁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此刻正顺着那棵高大的复羽栾,在往下缓缓地挪动着身体!
这便是那位走丢了的太子殿下吧,竟是躲在树上了。
她想了想,才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娘,稚儿如今长高了,都能爬得上这棵树了。”童音显得很是自豪。
伊昔脚步微顿。
树太高,最低的枝干离地面都有些距离,所以那小孩攀着树身挪动得甚是艰难,一不小心,手没扣住,就往下猛地跌了一段。
伊昔一急,脚步快了点,扫动地上的落叶,发出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声响。
那小孩便猛地望了过来,一不留神,连另一只手也没扣得住,就这么掉了下来。
伊昔快步一跃,伸出手去,最终算是很惊险地接住了他。
可是没料到,她太低估了这看似小小的小孩,那体重还真是让她够呛的。
趴在地上许久,才听见童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你没事吧?”
伊昔缓缓抬头扫了眼那充满着灵气的小孩,揉了揉微疼的膝盖,才撑着地面站起了身子:“还好。”
小孩盯着她说道:“虽说我是被姑娘吓得才掉下来的,但还是多谢姑娘出手相救。”老气横秋的语气与他童稚的脸极不相符。
伊昔听着这番言论,抽了抽嘴角:“不用谢。”
小孩利落地站起来后却目不转睛地直盯着伊昔瞧,让伊昔颇觉不自在,便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好好的,你跑树上去干什么?”
他便收了眼神,有些赧然地说道:“没什么。”又抬眸问了句:“你…你是这府里的丫鬟吗?”
伊昔理了理衣衫,拍掉上面沾着的树叶道:“是。你呢?”
他一脸的疑惑问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伊昔扬了扬眉:“那你是谁?”
他抬头挺胸道:“大靖太子。”
伊昔很夸张地点了点头:“哦。”
他拧着他那双很是秀气的眉问道:“你不相信?”
伊昔笑:“那你告诉我太子殿下如何会在这里,还爬到树上去了?”
他望向这棵高大的树:“我…我就是特意来看这棵树的。”
伊昔闻言也望了过去:“这棵树?有什么好看的?和其他树也没什么不同啊!”不过高一些壮一些罢了。
他解释:“当然不同,这棵可是从宫里移出来,连这地方都是我娘亲自选的,那些树怎么能和它比?”
伊昔疑惑道:“是么?那在宫里种的好好的为什么要移出来呢?”
他有些沮丧:“宫里…它在宫里活不了,是快要枯死了才移到皇叔这儿来的。”又振作了一些道:“不过你看,它现在可是这园子里长得最高的!”
伊昔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这样啊,这么看来确实有些不同了。”
“我娘说,想她了就到这儿来看看,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伊昔看着他仰起的那张青涩也孤寂的笑脸,想起了曾经在街巷里听过的那个早已过世三年了的秦皇后,不禁柔声问道:“你想她了?”
他点了点头:“父皇也想她。”声音又低落了一些:“可是我都快记不起娘长什么样子了…”
那般落寞的神情出现在一张童稚的脸上时,如何看都是让人不忍心的,伊昔静默,她不知该如何劝他——因为自己的心情竟与他是那般的相似。
伊昔微低着头道:“你娘肯定也很想你们。若知道你如今长这么高了,都能爬树了,她一定很高兴。…但是以后还是不要再爬了,摔着了她会心疼的。”
“摔不着,我功夫好着呢。”他振作了一些,虽然目前还只学会强身健体的剑术。
伊昔当没听见,却又见他忽的抬头说了一声:“糟了。”
伊昔顺着他的目光朝树望了过去,见那密密的枝干间,正挂着一件赤红的外衫。
“我忘了拿下来了…”
伊昔有些头疼地看着他:“你还要爬上去吗?”
他点了点头,就要攀上树身:“那件衣服是止瑶姑姑给我制的,不能弄丢。”
伊昔一把拉住他说道:“衣服放那儿没人拿,你还是等会儿让你的侍从上去取吧,这样爬上去,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他摇了摇他那小小的脑袋道:“不会的。”话落已经攀上了一条腿。
伊昔看着他童稚的脸上那抹固执,又缓缓抬头扫了一眼树的高度,心底挣扎了一番才道:“你…你还是在树下等吧,我上去给你拿。”
说起爬树,她小时候在家乡其实也没少干过。那个温婉的江南小镇,每到五六月份,沿河的林园里总会结满一摞又一摞紫红色的桑葚,伙伴们经常会撺掇着一起上树采果,而后便吃的一张张小嘴紫浆横流。
只不过过去这么久了,这技能怕是有些生疏了。
伊昔深吸一口气便要爬了上去,却见这小孩扯住她的衣袖一脸正色道:“不行,我自己去取,我都说了我练了功夫的,摔不着。”
伊昔扳开他揪住自己衣服的小手说道:“你就乖乖呆着啊。你上去,万一摔着了,我搭上条命也赔不起。”
于是他想了一会儿,便松了手。
伊昔取了衣服落稳在地上,将那些件赤红的外衫递到他手里时,终是松了口气。
他接了过去,却睁着双圆圆的眼睛不停地打量着她,忽然问了一句:“你怎么只戴了一枚耳坠?”
伊昔一愣,顺着他的视线抚向了左耳侧,果真不见了这一枚,便笑道:“可能刚在哪儿丢了吧,没关系的。”
却看见他已低了头准备要往地上去找,刚想说算了的时候忽然又听见一声惊呼传来。
“稚儿?”
只见容止瑶快步走了过来:“哈,你这家伙竟然在这儿躲着!”
“姑姑…皇叔?”
伊昔淡去嘴角的笑意,望了过去。
“伊姑娘也在啊,我刚还纳闷怎么也不见你了呢…”容止瑶终于记起还领了伊昔过来了,便朝她一笑,然后走过来弯腰拉上裴稚的小手,说道:“咱们回去吧。。。”
裴稚问道:“就走吗?”
容止瑶正要解释,裴斯卿却在一旁懒懒道:“还不走?难不成真要等到相国夫人来寻人,你父皇把皇宫掀翻了才走?”
“卿哥哥,我就走我就走…”容止瑶拉过裴稚,朝裴斯卿甩下个鬼脸便引着一群侍卫往林外走去了。
“噢对了伊姑娘,下回有空再来看你啊。”她忽然又回头大声道。
伊昔看到那个小小的男孩也回头望了她一眼,于是远远地回以浅笑。
身影渐渐地走远,周围也安静下来。
“你们…似乎聊得很开心。”
伊昔才回过神来,望着身边这个一直未离去的玄衣男子,低声道:“还行。”
裴斯卿闻言笑道:“聊了些什么?”
伊昔抚了抚衣袖,回道:“忘了。”而后绕过他,便要离开。
裴斯卿显然对这回答并不感到惊讶,优雅挪步,挡住了她的去路:“是不愿告诉本王。”
伊昔缓缓抬眸,却只是盯着他。
“你讨厌我。”裴斯卿微眯了眼。
伊昔不由得一声轻笑:“有么?恐怕是王爷多虑了。”可是笑还未出来,却又僵住。
裴斯卿迈近一步,直逼她而来。
周围都是花径,伊昔只能退步,拧着双眉不解地盯着他。
裴斯卿微弯了腰,凑近她的耳侧轻声道:“为何?为何讨厌本王?”
伊昔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嗤笑道:“王爷这话说得实在不明白,伊昔难道应该欢喜王爷么?”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当下后悔莫及。
裴斯卿一愣,而后沉沉笑道:“若真如此,本王自是欣喜还来不及。”
伊昔面色冷了冷,便要不顾花径直踏了而去。
裴斯卿却倏地扯住她的衣袖将她拉到跟前,伸出手便抚上了她的左耳侧。
伊昔僵硬地避过,冷道:“王爷还请自重。”
侧目却见他如玉般的长指间,拿着的是一枚再简单不过的玉珠耳坠,和她右耳上的恰好一对,正是她掉了的那一枚。
“伊姑娘何须这般冷漠,本王不过是拾了枚坠子,想看看是不是你的罢了。”
许久,伊昔盯着他指间的那抹青白色许久,才缓缓伸出了手:“那就多谢了。”
裴斯卿噙着抹淡笑将耳坠放在了她的手掌心里,肌肤相触的一刹间,又似乎有片刻刻意的停留。
伊昔却始终低着眉,恍若未知。
“伊姑娘之前既然来了,为何又片语未言?”裴斯卿缓缓地跟在了正往园外走的伊昔身后,状似无意地问道。
“伊昔才疏学浅,比不得诸位才子贤士的博学精深。”
“伊姑娘太过谦虚了…不过说来,你当时听得倒是很认真。”
“是么。”
“不知伊姑娘又是如何看呢?”
伊昔兀自沉默。
“嗯?”
“看什么?”
“白氏叛乱。”
伊昔脚步微顿,淡道:“即都已成历史,王爷何须再做深究?”
“并非要做深究,不过是略想听听伊姑娘的一些看法罢了。”
伊昔转头望向他:“我的看法?难道诸位贤士谈论得还不能尽王爷的兴吗?”
裴斯卿只是噙着抹笑望着她。
不过恐怕要对不住王爷了,伊昔对那事确实没什么看法。”
裴斯卿扬了扬眉道:“与你那般密切相关的事情,你竟是毫无看法?”
于是伊昔干脆转过身,直视着他的眼坦然道:“白氏之事与我毫无关联。”
裴斯卿笑道:“有无关联恐怕并不是由你一人可以说了算的。倒是伊姑娘的这番举动,很像是在避嫌哪。”语落,果真见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薄怒之意。
伊昔微蹙了眉头说道:“我为何要避嫌?”
裴斯卿笑而不答。
伊昔扭头望向远处那片幽深的林子,良久才说道:“王爷看见那一数花了吗?虽同发一支,俱开一蒂,随风而坠,却有坠于茵席之上,也有落于粪溷之侧的,命数这东西不仅随机,而且还让人奈何不了。镇南王他就是不甚明白这个道理,才会生了那种不该有的想法,成了如今人们茶余饭后的一个笑话。”
似泰然正色的语气间,却藏着满满的嘲讽之意。
“命数?镇南王事败于伊姑娘看来,不过是没看清自己的命数是吗?”裴斯卿深黑的眼底闪过一抹深思,“那人这一生的命途早在出生之时便已注定了这么?所有抵抗于伊姑娘看来都不过一场笑话?”
伊昔神情甚是淡漠。
“本王却不这么认为,”裴斯卿转眸也望向那片深林,“野心说来其实并不可怕,不放手争一回,谁能知道结果?他夺我守,都不过凭实力罢了,成者为王败者寇,向来就是千古定律,怎能由命数去决定呢?”
伊昔淡淡地扫过他眼底的那抹隐隐的狂傲。
裴斯卿又笑了笑道:“不过你这番话倒还是有些意思。坠于茵席之上,落于粪溷之侧…伊昔,你又是哪种?”
伊昔静默半晌,轻声回了句:“都不是,在等着王爷给一个结果。”
裴斯卿听了,却笑得很有深意:“那本王…让你坠于茵席之上可好?”
伊昔问:“王爷是说,放伊昔自由?”
裴斯卿笑道:“不。是留在本王身边。”
伊昔神色未变:“王爷或许忘了当初答应伊昔三局棋的承诺了,现在还剩最后一局。”
“你不愿?”
“是。”伊昔回答得很干脆。
他淡去笑意:“伊姑娘认为,本王给的还比不上一个生死未定的承诺?”
伊昔回道:“若王爷给的是这个,伊昔觉得下盘棋赌一回也无妨。”
“倘若伊姑娘输了呢?”
“那我便认了。”
裴斯卿盯着她,脸上的神色变得更加难辨。
适时风吹过,零星花瓣飞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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