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生只似风前絮
奢华庄严的庆元殿内,金黄的阳光被零碎的树枝剪碎了透过纸窗投进来。屋内一个字正腔圆的童音在有气无力地念着:“…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稚儿,在读什么?”带笑的声音随后响起,如水落山谷般温润好听。
“当然得诽他、骂他、打他、讽他…”童声忽然振作了一些,但仿佛明白了什么后,很快又低落下去,“为什么就只能忍他、让他、避他…还得敬他…”
黄袍男子从被灿黄的丝绸包裹着的软榻上下来,一头黑的发滑的长发披散在背后,俊雅贵气,不过形容间隐隐带着些虚弱。
他缓缓走到约莫才五六岁的红衣男童身旁,正要开口说话,却忽见那男孩自己抬了头,一脸正色道:“父皇不用告诉稚儿,稚儿明白,因为人生在世,隐忍为上。”
大靖皇帝裴斯曦一愣,许久才伸出手摸了摸男孩的头,嘴角的笑意渐浓。
秋日的阳光斜斜从雕花木窗外照过来,一室澄亮。屋内开阔,奇珍异物点缀下显得大气华贵,靠墙立着的内嵌壁阁里,竟罗列着密密的书籍,令人惊叹藏书丰富。墙上挂着一幅溪山春游图,笔墨淡雅,意境深远。一个九层博山香炉静静地在屋角放着,镂以奇禽怪兽,穷诸灵异,竟似能动,内燃的茜草淡香游走在整个屋子里,更显宁静。
窗口忽然人影微动,一个尖细的嗓音紧接着在门外响起:“皇上,静安王到了。”
裴斯曦轻声道:“传他进来。”
随即门口的光线闪了闪,一抹玄色身影从外翩翩而来,自是风华绝代。
红衣男童不禁撑头低叹一声,然后从塌下的小书桌旁乖乖地走了出来,轻唤一声:“皇叔。”声音竟显得颇为无奈。
裴斯卿走到屋里,朝皇上行了礼,才将视线落在这男孩身上,只见他身板虽尚小,但骨骼清奇,童稚的面目间也满是灵动的色彩。
他微微点了点头:“太子也在。”又走近几步问道:“近来随太傅学习,可有长进?”
裴稚抽了抽嘴角心想果真又是这一句,无奈只好眨巴着一双闪亮的眼睛回道:“回皇叔,稚儿最近正在读《大靖纪》,练的是溪青剑术,太傅昨儿还表扬说,稚儿进步很快,比尚旭强多了。”声音清亮明晰,给这宁静的书屋平添了一股朝气。
说到这里裴稚着实觉得骄傲,连着平日里尚旭在自己跟前炫耀他娘亲给他缝制的袍子时积压下的委屈都瞬时散得不见了踪影。
裴斯卿笑着点了点头:“是么?那皇叔哪天有空也来看稚儿舞几招。”溪青剑法练得是强身健体,于正在成长中的小孩甚益。
于是裴稚很骄傲地点了点头。
大靖皇帝很是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得意皇子,随后才示意了门口的淮平,将他领了出去。
裴斯卿看了他一眼,径自在软榻下的椅中坐了下来:“皇上气色不太好。”恐怕还在忧心几个月前的围场之变吧。
裴斯曦掀袍落座,轻描淡写道:“你不必为朕担心。倒是连着几个月查案,你该多休息休息。”
说到这,裴斯卿的脸色竟冷了几分:“钱顾那事儿没揪出来,我怎能心安地休息?”
裴斯曦叹道:“如今也不止是钱顾那么简单了,钱浩然离京之前不是还深夜宴请了他那些幕僚吗?整个钱家恐怕都已经是个不小的麻烦了。”
裴斯卿拧着眉说道:“为何之前钱家和白氏有染我都没看出个蛛丝马迹来?”
裴斯曦笑了笑,端过了桌上茶,抿了一口又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道:“听说最近苍厥与狼族往来频繁,甚至有结盟的势头?”
裴斯卿回道:“目前尚且是传言罢了。”
裴斯曦来回拂过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说道:“希望也只是传言。近来苍厥的兵力在边界之处甚不安宁,如今镇守桓南平原的萧将军,恐怕压力也很大呢。”
裴斯卿盯着挂在墙上的大靖版图,一脸肃然:“萧征当年断笔从戎,满腔热血练出了一骑铁军。如今桓南平原得萧家军镇守,苍厥是不敢轻举妄动的。”更是连番几次平了苍厥的骚动,论智论勇,那少年都称得上是奇才。
“但倘若苍厥真与狼族结了盟,到时候,北方恐怕真得让朕忧心啊。”裴斯曦盯着版图上,那个北靠苍厥,南临大靖的小国之境:狼族。终究是小国寡民,才生了忧虑之感。
那条发源于狼族的莱河,拐入大靖的桓南平原,却是成了两国不甚交好的渊源。
“莱河关的水渠工程得到何时才能完工?”
裴斯卿沉思道:“大约得到来年春季,萧征说如今恒南草原上的水源尚且充裕,牧民生活也都正常,水渠工程因此压力并不是很大。”
裴斯曦思量着点了点头,良久转头一笑道:“斯卿,下月便是元乞了,朕还真想趁着这机会去你府里走走。”
裴斯卿将眼神从墙上的地图移开,扫了他一眼道:“如今外头风声正紧,皇上出了宫,万一发生点什么事,本王不好和天下百姓交代。要聚的话明年再来也不迟。”
裴斯曦带着些淡淡的遗憾说道:“也是。只可惜瑶丫头随相国夫人明业寺小住去了,要不然今年的元乞一定更热闹…斯卿,那丫头今年多少岁了?”
裴斯卿淡道:“你做哥哥的会不知道?”
裴斯曦笑得很是隐晦:“呵,那丫头如今真是长大了,都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而后声音很恰当地打住。
裴斯卿冷着脸端过了桌上另一杯茶。
怎么就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年初去看花灯弄得个满城风雨,上回又贸然出宫险些坠了崖,不依旧还是那么个不懂事的娃吗?
记得当年裴斯曦抱着秦苓对母妃说“这一生我有她足以”的时候,他还替容止瑶难为情来着,倒是她却笑得一脸灿烂。
没承想,这烫手山芋就莫名其妙地到了他的手里,母妃临终前是这般对他说的:“…该是你们的,你们就得夺回来…斯卿,止瑶那丫头,就交给你了…”
后面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裴斯卿每每想到这个的时候,总会犯头疼。
时光飞逝,秋的妆容渐浓。
天亮得越来越晚,晨光也变得浓郁厚重,透过窗户投进来,一切都像笼上了一层雾。屋子里不见过多的摆设,只在角落里,静静地放着一个精致的水曲柳木盒。
伊昔睁开眼,捂着肚子坐了起来。
门外的湘月听见房里的窸窣声,轻轻地迈了进来:“姑娘,还不及辰时,躺下再歇息会儿吧。”
昏暗里静寂无语。待湘月秉烛走近时才发现她已是一额头晶莹的汗珠,不由得一惊:“姑娘又胃疼了?”
伊昔苦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便见她迅速打开壁阁,找到了药瓶。
药是湘月配的,效果出奇的好。
伊昔抬头示意窗外隐隐的喧闹,接过了她递过来的药:“府里今日,可有什么活动?”
湘月明白过来:“噢,今日是元乞。”看着伊昔服下药,她才接着道:“王爷每年都会在元乞日邀上天下名士来府里一聚,所以每年的今天啊,府里都是热闹的很。这会儿大家一定都在馥香园那儿准备呢。”
伊昔吃完药,听得她说完,又躺了下去。
湘月替她掩好了被子,带上门出去了。
胃疼渐渐淡去,可是远远传来的嘈杂声却似乎越来越大,伊昔在辗转反侧间终是没了睡意,索性还是起来算了。
天已大亮,秋日风光无限好,伊昔盥洗完毕后便往后院的竹林走去。寻了张石凳坐下来,看着眼前的那一片绿意,心情才清爽了许多。
湘月很快就备了早膳过来,伊昔其实没什么食欲,但在她殷切的目光下,也只好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忽然,“砰”的一声一重物砸地,生生打破了这清晨的宁静。伊昔猛地起身回望,而后便愣在了那里。
“郡…郡主?”闻声望过来的湘月在看清了地上趴着的人时,忍不住惊叹出声。
“呵呵…那个…这是你的院子啊…”容止瑶从容地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衣上的灰尘,朝伊昔尴尬地一笑。
“郡主…如何出现在这里?”伊昔看着她一袭黑色锦衣,腰上系了根赤色腰带,青丝一丝不乱地被挽在了脑后,露出来的一张小脸上,哪还有她之前见过的娇柔之态呢?眉宇之间尽是一番张扬俊朗,竟让她产生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来。
伊昔皱眉,奇异的…熟悉感?
“这个…今日王府不是有聚会吗?我…我就是来参加那个的…”
伊昔很自觉地忽略她话中的没底气,以及她之所以要以这种方式出现的原因,指了指旁边的月洞门说道:“郡主可以从这个小门绕过右侧的碧云阁,沿曲廊至晓郁庭,就可以找到馥香园了。”
容止瑶很淡定地听完,点了点头。而后又想起什么,朝伊昔眨着眼道:“那个…还想问一下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小孩…”她又用手比试了一下,“约莫…约莫这么高…”
“郡主…你该不会把太子殿下…也带过来了吧?”湘月不可置信地惊呼。
“…”
伊昔低眉,数着地上的小石子。
容止瑶道:“没看见啊,那我就再去找找…”正要往月洞门走去,忽又顿住,问道:“那个…伊姑娘不去馥香园看看?”
伊昔望着她,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她为何要去?
旁边的湘月走了过来道:“郡主,如今你这一身白面书生的装扮自是可以去啦,像伊姑娘这样的,又没帖子…肯定会被拒之门外的。”
伊昔顿时了然,知晓那聚会可能只邀请男子参加,只笑了笑便不再多说。
容止瑶却伸出一根手指得意地晃了晃:“非也非也,其实想个法子也是可以参加的。”她美目一转,“湘月,先将你们家姑娘借我个半日可好?”
伊昔和湘月皆是一愣。
容止瑶立马笑靥如花地拉过了伊昔的手,不由分说地就朝院子门口走去,路过还愣在那里的湘月的时候,得意地拍了拍她的头。
一路淡淡的花香,清新沁脾。伊昔盯着前面那抹雀跃的身影,轻声道:“多谢郡主之前送来的药。”
容止瑶负手阔步地走在前面,听她这么一说停了下来,凑到她跟前上下端详:“嗯,恢复得着实不错。”说完又继续朝前走去。
伊昔也不再多言。
秋日的阳光洒在华贵庄严的府院里,显得甚是金黄柔和,一路走走绕绕,容止瑶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时不时停下来逗逗小池子里的鱼,或是和路过的丫鬟调笑几声,浑然一副天真模样。
还没出晓郁庭,便已很明显感觉到了外边传来的阵阵喧闹,听得容止瑶一喜,一把拉过伊昔就跑了起来:“快!那儿肯定很热闹呢!”
伊昔只好一路随着她跑了出去,刚出门便感觉夺人的气势迎面而来,未央湖岸已经聚集了各色人群,沿着湖岸一路排开的小木桌上,糕点水果茶酒更是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容止瑶几乎看直了眼,松了伊昔的手就要跑过去。
伊昔不禁轻唤了一声,容止瑶才想起旁边的她来,笑道:“走啊。”
伊昔忍不住提醒:“那位太子殿下…”
容止瑶神情一僵,似乎才想起还有这么件事来:“啊对了,还有他…”当即便换上了一副颇为头疼的模样。
正在这时,忽然远远地传来一阵嘈杂,便听得一声大喊:“让开!凭什么就不准我进去?”
众人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一名高壮的男子伸手推开紧缠着他不放的侍卫,大步走了过来,怒道:“静安王不是喜迎天下贤士吗?我诚心前来,凭什么就被你们给拒绝在门外了?”
容止瑶慢慢停下脚步,沉默观望,伊昔抿嘴不语。
“让开让开!”那男子气焰嚣张,推人的力道毫不含糊,很快就见了那几位侍卫一一倒了地。
未央湖畔,气氛有些凝滞。
“公子既自称为贤士,为何行为又如此莽撞?”低沉醇厚的声音从人群里传来,梁成荫依旧一身紫色长袍走到那名男子跟前,浓眉一拧盯着他道:“如果公子在受邀名单里,是否可以出示邀请函呢?”
“邀请函?”白衣男子望着眼前这气度不凡之人,嗤之以鼻道:“既是招贤,却又限制这样的条件,静安王的诚心真让人怀疑啊。”
梁成荫面上一冷,众人也有些尴尬。
“说的好!”清朗的声音从旁边传出,伊昔侧头便看见男装打扮的容止瑶正背着手悠悠地迈向了那名男子。
他显然以为又是来说道之人,未褪下嘴角嘲讽之意:“还是静安王只欢迎如这位公子般美貌之人,看不上我这丑陋粗鄙的皮相呢?”
“公子此话差矣。容貌美丑皆不过皮下白骨,在乎什么表象声色呢,公子若自诩贤士何必来这肤浅之说。容某今日倒很是佩服公子的不拘小节、敢说敢言,便是得罪静安王也要将公子留下了。”
梁成荫望着说得神采奕奕的瑶越郡主,抽了抽嘴角,这又是什么情况?
一抹玄色从人群里踱出,伊昔瞥见那被风微微掀动的衣摆从身侧掠过,缓缓走到了容止瑶身后。
然后就听得他低沉一笑:“是吗?”
容止瑶身子明显一僵,干笑两声,迅速抱拳转身谄笑道:“嘿,王爷好!”
梁成荫轻叹一声,这瑶越郡主…真以为没人识得她这张招摇的面容呢?然后便很是无奈地对还愣在那里的几名侍卫点头示意,让他们先退了下去。
“众位随意吧,今日难得一聚,况且还添了一位新友。”裴斯卿黑眸带笑,不甚在意那高壮男子投来的放肆无礼的目光。
“这位公子,请吧!”梁成荫长手一挥,朝高壮男子沉声道。
那男子轻哼了一声,便要迈步走开,却又瞥见一抹纤细的蓝色身影,不禁疑惑道:“这个…姑娘家也可以?”
伊昔微抬头,见他说的是自己,正要开口却听得旁边的容止瑶笑道:“实不相瞒,这位姑娘是容某自小不离的丫鬟,还请…”
“既然这位公子没有邀请函也可以进来,为何女子就不能进来了?”伊昔望向那位白衣男子打量的目光,轻声回道。
他一愣,爽朗一笑:“甚是甚是。。。”
裴斯卿越过容止瑶望了眼一脸淡漠的伊昔,很快便转了身。于是大靖朝的瑶越郡主“嘿嘿”干笑两声,就晃哒晃哒着跟上去了。
伊昔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那雀跃的背影一路紧随,忽然又凑近裴斯卿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便见裴斯卿褪下笑意,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她也觉得不好意思了,他才冷冷转了头领了梁成荫而去。
许是要找那位不知兜哪儿去了的太子吧。
古人聚会,无外乎品诗聊乐谈天下,伊昔被那因新鲜感而得意得忘了形的某郡主果断地忽略,便也乐得自在,远远地在稍显安静的一角寻了个石凳坐下,淡看着眼前平静清澈如一抹镜面的湖。
不远处却有人议论地欢。
“…就说前不久的白氏叛乱,依李某看来,也不过是先帝爷留给儿子的烂尾。想当年白氏忠心耿耿,只不过怕先帝爷翻脸不认恩人,落得个‘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惨淡下场,就在封地内练了一支族兵,皇室就以此理由暗压其白氏势力,诸位不觉得这过河拆桥的本事很强吗?”
伊昔望了过去,果然是那位白衣男子。
那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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