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笑劝公子莫多情
裴斯卿面色略沉,低声回道:“好。”
下棋便下棋,岑茗很快便在翠语亭摆下了棋盘,裴斯卿长袖一挥,朝还僵在那儿的伊昔道:“伊姑娘,请吧。”
伊昔的脑中略微地有些空白,胸口的心扑通扑通跳得极快。等了这么久,竟让他这般轻易地给答应了么?
盯着他一脸莫测的神情,伊昔问道:“王爷是说…真的?”
“怎么,伊姑娘还不想下?”
虽一时摸不清他的意图,但顾不了那么多,伊昔便干脆地回道:“不,我下。”
于是敛裙落座,她深吸了一口气,捏起了一颗白子稳稳落下。
虽是不曾意料到,但机会既然已来,便无论如何都得把握住。
伊昔思一寸走一步,丝毫不敢贸然深进,心内深知他棋风的逼人之势,不能与之以刚制刚,以力降力,便耐着性子慢慢磨,避其锐气,灵活防守,必要时候甚至弃子切入,先手削减,凡是能稳住自己的棋局,抵御得了他锋芒气势的,便绝不心疼手软。
裴斯卿黑眸紧盯棋面,一脸肃然。仿佛从未有过这般认真,因为某些莫名地想得到的东西。他知她心思细腻,棋风保守,必不会选择痛快的歼敌一千,自伤八百之计,于是亦选择慢下步调与之周旋,布下真真假假棋子,乱其心绪,暗中从外围收紧阵势,象绞索一样,让其棋子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
秋风明明带着凉意,可是吹入亭内,却让伊昔觉得有些燥热,她已明显感觉他的棋风愈见模糊难辨,而自己太过于只守不攻,便看着棋盘上,白子越来越少,而对面的他,嘴角的笑也愈见明显。
紧皱的眉头都带着了一丝疼意,伊昔忍不住想伸手去揉。
耳侧却忽然伸出来一只手,惊得她猛地一抬头,碎发已被他挽至了耳后。她听见他带笑的声音说道:“伊姑娘不用这般紧张。”
伊昔低着头揉了揉眉间,捏着棋子的另一只手悬在半空,着实不知该在哪儿放下。
裴斯卿笑了笑:“怎样?还下吗?”
咬了咬牙,伊昔沉声道:“下。”
即使吃的只剩了最后一颗子,她也得下完。
裴斯卿眼底闪着莫名的光:“好。”
于是便听着林中的鸟声,风声,伴着空气中隐隐的花香,在日暮的残光漂浮于地平线之际,黑子终是毫无悬念地占领了整片江山。
伊昔盯着棋盘上最后的战局,良久才抬了头望向他:“王爷赢了。”
他深黑的眸子熠熠夺目:“伊姑娘终于死心了?”
许久,伊昔才道:“死心了。”
“好,”他拂了拂袖,站了起来,“那就安心留下来吧。”
果然是这般的结局么?
“伊昔没记错的话,王爷当初说的是若我赢不了,就将我这条命拿…”声音干涩得无法继续说下去。
“本王竟说过那样的话?”
伊昔笑得很空洞:“王爷想食言吗?”
裴斯卿走到她身边,弯下腰直视着她的眼说道:“怎么是食言?现如今伊姑娘的命都在本王手上了,怎么处置都由本王说了算不是吗?”
伊昔低了头,轻声回道:“那如果伊昔说不呢?”
他挑着眉,示意了桌上那盘棋:“伊姑娘觉得都这样了,还有资格和本王谈拒绝?”
伊昔的神色终于黯淡了下去。
裴斯卿盯着她甚是凄凉的侧脸,等了等,却终是没有等到心底那股挫伤她后应该要涌现出来的成就感。
愣了愣,终是淡笑着转身出了亭子:“伊姑娘若还不服输,本王就当今日这盘棋不过是陪姑娘练练手,他日你若再想下了,本王随时恭候,如何?”
伊昔缓缓地抬了头望了过去。
他却没有等她回答,便脚步不停地出了林子,留了伊昔,和那盘甚是惨烈的棋局,在那日的沉沉暮霭里,静处了很久。
她这片花瓣,没有坠于茵席之上,也没有落于粪溷之侧,是哪儿都去不了,只能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飘,在风雨中老去,失了心境,没了念想。
黎城的那日,原来竟是个挥之不去的梦魇。
窗外的天色微微透着些昏暗,风从雕花木窗的缝隙里窜进来,带着薄薄的冷意。
湘月放下手中那本关于药理的书,正要去将窗户仔仔细细地拉紧些,却听得外边传来一阵急切的呼唤:“湘月姐姐,湘月姐姐!”
湘月赶忙跑到屋外一看,原来是浣洗房的芳启丫头。
“怎么了?”湘月问道。
“湘月姐姐,我娘…我娘…”年纪还尚小的芳启,说着说着就要哭了起来。
湘月急忙拉过她的手,柔声安慰道:“启儿别急,好好告诉姐姐你娘到底怎么了?”
芳启抽噎了一阵,才断断续续地将整个事情说清。
原来她娘今早一起床就觉有些咽干口苦,吃罢饭才刚干了会活就觉不适,而后竟然忽的晕倒在了浣洗房,才急得芳启慌了手脚,匆忙来找她。
湘月又仔细地问了些问题后,才带上些药速速过去。细察一番,才知是因为秋季干燥,加之其家中多多少少的杂事烦扰,郁结在心,才引起的身体不适。
湘月开了些药与芳启,交代几声后方才离开。
从浣洗房出来,绕了几个回廊,经过霓音桥,便到了华御庭。
湘月看着那不甚明朗的天色下,华御庭外栽着的几排桃树也不复艳丽,倒显出几分落寞,心内不禁一动,便径直走了过去。
待到树下,盯着那嶙峋枯枝,湘月却是失了神。
“果真和那伊姑娘待久了,连不怎么识愁滋味的湘月姑娘也开始伤春悲秋了?”冷冷的声音从华御庭宽敞开阔的门口传来。
湘月立马一脸欢笑地转身,快步过去,笑眯眯地朝晴云道:“云姐姐。”
晴云依旧是一脸千年寒冰:“若不是我出声喊住,你这丫头是不是连个屋也不会进了?”
“…云姐姐,我那边还有些事儿嘛,刚刚是因为芳启她娘晕倒了才急忙过来的…今儿王爷不在么?”湘月只好转移话题。
晴云敛了敛神色,轻声道:“…在。”
“哦,屋里不用伺候?”
晴云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用。王爷这会儿不让打扰。”
湘月扫了眼她那不再淡漠的神色,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一个人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呢?她仍记得当初刚来府里的晴云,年纪尚小但性子已显沉静稳重,却也不曾像如今这般的傲物。之后调到王爷跟前任贴身丫鬟,便更是变得冷清淡漠了——稀缺的柔和,只有在面对王爷的时候。
背后的闲言碎语自是少不了,但她还是如愿地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地位与尊严。
湘月苦笑,这就是区别吧,像她就做不了,所以只能一辈子在这府里当个微乎其微的医官,还是得了死去的爷爷的荫庇。
正失神间,旁边的晴云却忽的问道:“伊姑娘的身子可是痊愈了?”
湘月忙笑道:“姑娘啊,坠崖落下的那些伤早就好了。”好了都不知多久了,人却一直还是郁郁寡欢的。
晴云带着些嘲弄说道:“也是应该好了,要不然怎么只看见她三天两头地往外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还四处闲逛,扰得这府里也不安宁……”
湘月低叹一声,轻唤道:“云姐姐。”而后便一脸认真地说道:“姑娘她没乱跑,不过说松烟岭安静,所以这几天都去那儿练琴了。”只可惜不让她跟着,要不然还可以听听那传闻中相当动听的音律。
连王爷也说…若是去松烟岭,随姑娘性子便可。
晴云冷哼一声。
“云姐姐,你……就放心姑娘吧,她扰不了你的。”
晴云显然有些不满,皱着眉头道:“湘月你这话什么意思?”
湘月淡笑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说伊姑娘她…根本就不是云姐姐想的那样的人。”
晴云闻言,神色冷了几分。
“是么,你倒是挺懂她。”
湘月无奈一笑,微抬头却瞥见了东南方隐隐的暗色,那黑压压的乌云原来已不知不觉间聚成了偌大一团,笼罩了半边天空,电光一闪,紧接着便是一阵雷鸣。
忽然想到了什么,湘月一惊道:“不好,姑娘她…”她今晨背着琴早早地就出了门,似乎是没带伞呢。
于是扭头朝晴云道:“云姐姐,下回来我那儿了也进来坐坐吧,今天就不聊了啊。”
晴云扫了眼天色也皱着眉道:“知道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湘月笑了笑,挥了挥手便一阵小跑着走开了。
黑云密布,天仿佛变得很低,风声在山中树间穿梭,都似乎成了凄厉的嘶吼。
伊昔加快着脚下的步伐。
终于在快要走到山底的时候,豆大的雨滴下了起来,渗入泥土,路面渐渐地变得滑腻。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她差点就这么摔了下去——幸亏及时抓住了旁边不知从哪儿窜出的枯树枝,才堪堪稳住了身子。
下山便是馥香园,出了园子,雨终是倾盆而下,伊昔勒紧背上的小提琴,跑进了立于未央湖畔的一个小亭子里。
只能暂且避避雨了,伊昔狼狈地甩掉身上水珠,悻悻地想。
雷声一声又一声在亭外炸开,震得木亭也似乎颤了颤,雨如瓢泼般倾下来,沿着亭沿往下坠成了一圈水帘,将亭子密密拢住,亭外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伊昔茫茫然地盯着眼前那片被雨打出很多水花来的未央湖,似乎看到湖面上那些雀跃的鱼的影子,腾起落下,再腾起再落下,某段几乎要失掉色彩的记忆也仿佛变得鲜活了起来。
“丫头,知道那是什么鱼吗?”清朗的笑问在耳边响起,隔着厚厚的玻璃,两双清澈的眸子望向那边那片湛蓝的世界。
当时的伊昔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徜徉在碧波中的鱼,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不知道…要不,封大博士给讲解讲解?”
那少年笑得春风和煦,头微扬便开始了他的知识大讲堂:“那是一种淡水鱼,最初是在邴江中下游发现的,因其优雅如风的气质而被人们笑称为‘风兮鱼’。”
伊昔愣愣地望了过去,优雅如风的气质?她却更爱它们如玛瑙般凝翠的双眸。
封霖瞧着她贴着玻璃凝视的侧脸,微弯了嘴角柔声道:“美是美,只不过这鱼就是记性太差了,容易忘记前尘旧事。你看见没,这条,这条,还有那条——绕着她游的那几条,可能上一刻都还曾是她的情人,下一刻就形同陌路了。”
“是吗?”伊昔微惊,怎么从未听过?想着想着又不觉一阵伤感,恨不得往玻璃前贴近了几分,嘴里碎念道:“记性不好可怎么办?”
封霖笑道:“什么怎么办?忘性的人可以不受往事的羁绊,活得不是很洒脱吗?”
伊昔皱眉:“洒脱?你那是谬论。忘性的人会因为记不起往事而更加痛苦。想来这些鱼就生活得不快乐。”
封霖看着她一脸正色,不由得笑出了声说道:“傻丫头,玩笑话你也当了真?不过是几条鱼罢了,哪来的什么前尘旧事?况且鱼的记忆也不过几秒,过后哪还会记得谁是敌谁是友,一切都从新开始,谈何痛苦不痛苦的?”
伊昔微愣,低声道:“…新的开始?”
封霖点了点头道:“是啊。”
伊昔转头望着旁边身穿深蓝格子衬衫的少年:“阿霖,你的记性好不好?”
他便笑得抖起来:“目前尚未老,记性嘛还不错。”
“老了也不行,总之不能忘了我!”
伊昔恍惚记得他当时一把抱住自己,笑着说:“不敢不敢,像你记我一辈子一样,记你一辈子行不?”
可是一辈子尚且漫长,却已经悄然结束了。
究竟是谁忘了谁?谁又丢了谁?后来的伊昔一直坚信封霖的观点,觉得忘性的人其实是幸福的,每一刻几乎都能成为一个新的开始,而不会像她这般,很多年很多年都在无望的回忆里浮沉挣扎。
一层秋雨一层凉。那雨被风吹斜,冷冷地刮进亭子里,将伊昔的一身淋得更湿,她却恍若未察般呆立着,张着一双无神的眸子望向了未央湖上。
视线的左边却忽然撑开了一把红色的羊脂伞,开在模糊迷蒙的雨中甚是好看,伊昔凝神望了过去,却见红伞忽然一动,伞下那人的侧脸便毫无预兆地显现了出来。
那是……!伊昔身子忽的一僵,面色煞白,呼吸也要忘了去。
她跑出亭子,站在湖畔睁大着眼睛盯着那张侧脸,仿佛要用眼神将那眉眼鼻唇一一抚摸过,想唤出那几个字却觉喉头一阵发紧,待明白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她已经沿着湖岸奔向了那人所在的方向。
“等等…”她哑着嗓子喊道,声音夹杂在雨声里,模糊不清。
那人终是什么反应也没有,这么大的雨,哪能奢望他可以听见?
撑着伞从湖畔而过的老嬷嬷正低头赶路,却听得“扑通”一声,抬头便见一位姑娘摔倒在了地上,背上还背着个奇怪的小木箱,全身湿透狼狈至极。
“哎哟姑娘…”正要过去将她扶起,却又见她早已自己爬起来继续没命似地朝前跑去。
“慢点儿走…”老嬷嬷担心的声音混淆在潺潺的雨声里。
风从耳边呼呼刮过,雨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眼看着那抹身影就要消失在小径尽头,伊昔终于扯开嗓子喊了出来:“阿霖!”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撑着伞没有回头,雨仍旧在肆意地倾落着。待跌跌撞撞地赶到的时候,灰蒙蒙的世界里早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阿霖!是你吗?我刚刚看到你了…”伊昔慌乱地朝四处大喊着,“阿霖你出来,我看到你了…你也来了是吗?为什么要躲,我是小昔啊…”声音颤悠悠地在雨中回荡着,可是任她怎么喊,却始终没有一丝回音。
雨落在身上凉凉的,连着五脏六腑也开始凉凉的起来。是错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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