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场寂寞凭谁诉
“姑娘慢点儿走,要不然待会儿又得喘了。”
伊昔只好乖乖地慢下脚步,在湘月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走上木桥。
桥下是从馥香园的未央湖引过来的溪流,她才隐约想起如今已是九月,时光容易把人抛,自己竟已不知不觉在这府里待了那么久的日子了。
伊昔微扬起脸,柔风扑来,连着太阳也褪去那狠毒的势头,温和地洒在身上,很是舒适。
出了晓郁庭,沿着一条宁静的沿湖长堤,远远的就可以看见一片黄红交映的花海,蓬勃绚烂,迷乱着人的视野。
“今儿天气不错呢,馥香园的复羽栾都结果了。”湘月看着伊昔眼底漾出的柔色,轻笑道:“姑娘,路途虽然远了些,今日就好好坚持一下,走过去吧。”
伊昔望着那片有些遥远的林园微抽了嘴角,终是不做言语,迈开脚步,顺了她的意。
湖堤开阔,夏末的凉风吹来,掀起她淡蓝色提花软烟罗,仿佛那抹蓝意也要淡开在风中,慢慢消逝。
湘月伸手拢了拢她几乎要被风吹散开来的发髻,柔声道:“风大了些了,姑娘要不在前边的石凳上坐坐,我去房里拿件披风过来吧!”
伊昔摇了摇头:“不冷,有太阳照着呢。”只是右腿有点不适,接骨之处隐隐作疼。
湘月仍是将她送至湖岸旁的石凳上坐下后,跑着小步往芦雪苑去了。
伊昔扫了一眼那抹杏色身影后,望向了湖面。
那日若不是受惊的马将昏睡的湘月和晴云带离,如今,恐怕连着她们俩也会无辜地要遭上一些罪吧?
将有些无力的身子懒懒地靠向了身后的石桌,感受着舒适的暖阳,伊昔轻轻地闭上了眼睛。空中不知吹落一片什么在脸上,微微的痒,她就要伸手拂过。
头上方的日光却被什么挡住,略带凉意的指间掠过她的脸颊,伊昔睁开了眼睛。
裴斯卿纤长的指间,夹着的是一片黄色花瓣。
伊昔眯了眯眼,看着刚从朝上下来还未换下官袍的他,一袭玄色锦袍,圆领紧袖衬得他清逸俊朗,一头乌黑长发被高高挽起,极好看的一双眉下,深黑的双眸此刻正带着浅浅的笑望着自己。
伊昔扫了眼那略向上弯起的薄唇,站起了身子:“王爷。”
一缕发丝从耳际垂落下来,他伸出手很自然地替她挽至耳后。
“近日来天气不错,多出来走走也好,有利于腿伤的恢复。”裴斯卿瞄了一眼前方的那片红黄花林,低头牵过她的手便往馥香园走去。
伊昔盯着那被他紧握着的手,眉头忍不住微微蹙起,但眼下确实得求人,也只好压下了心间的不适,任他牵了去。
裴斯卿噙着一抹笑意看着面上沾染些红润的伊昔:“两日未见,气色好多了。”
适时一阵风过,鼻尖飘过一抹淡淡的紫檀香,伊昔侧了侧头很有礼貌地回道:“还得多谢贵府里极佳的膳食。”餐餐是湘月悉心准备的药膳,补到她想吐。
她不过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怎么挣开眼的时候,就到了这静安王的府上了?
那个梦甚至让伊昔觉得自己就是个怨灵,因为执念太深,魂无所依,只能来来回回地漂泊于人世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死之前所经历的一幕幕:被胡凤关在林子的小木屋里,错过和国外那所著名的音乐学院的代表见面的时间,破门而入、被他们打伤躺在血泊里的封霖,在漆黑的林子里狂奔、被人拽入湖里的自己,然后便是无止尽的沉浮,挣扎,窒息。
总是那样熟悉的场景,在望不到尽头地重复。
当伊昔终于从梦境里挣脱出来的时候,睁开眼看见的竟是轻柔的素白帷幔,清辉的月色。
屋内被照得雪亮,她清晰的记得精致的木窗上蜿蜒的雕花虫草,映着月光呈现出的凹凸的阴影。
扶着床边,伊昔颤抖着想爬起来却很是无力地滚落到了地上,一时间五脏六腑仿佛大挪移了一般,疼得她紧咬嘴唇僵在那儿好久不得动弹。
木门忽然被推开,一双青锻长靴出现在了视线里,匆匆踏过来掀起一阵疾风。身子被抱起,伊昔恍惚间竟然看到了带着些疲倦之色的裴斯卿。
当下疼意顿失,脑中清醒十分:“怎么是你?”说完才知晓嗓子有多干涩难受,声音都没出得来。
裴斯卿并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将她轻放在床上后,似笑非笑道:“怎么,才躺了半个月的床,就这么想念地了吗?”
伊昔只有倒向床榻的气力,可是刚躺下去,背部却如火烧般疼痛起来,她才想起是当时拉容止瑶的时候,自己用背部抵挡住了那些乱溅的碎石,恐怕也是伤得不轻了。
“脾肺重伤,肋骨断了一根,右脚骨折,伤成这样伊姑娘还自己下床来了,是想让本王佩服你来着吗?”当初救回来的时候,被乱石划伤的背部更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伤在她身上,自己都没感觉出来吗?
伊昔望着素白的床顶,觉得再没力气也要说上一句:“…水。”要不然等到他唠叨完,自己也快渴死了。
水很快就被送到唇边,伊昔仿佛是一块久旱的大地,终于遇着了祈盼许久的甘霖,连向上帝说一声感激都忘了,就要开始一阵狼饮。
杯子却被他抢走,伊昔听见他在自己耳边戏谑地道了一句:“待会呛着了,伊姑娘可以感受一下何为锥心刺骨的疼。”
于是伊昔只好很斯文地一口接一口地慢慢地喝。
喝了很久。
一不留神,就这样在静安王府溜走了两个月。
“听湘月说,今早上你一个人跑后山的松烟岭去看日出了?”裴斯卿很是随意地问道,语气间听不出情绪。
伊昔脚步顿了顿:“嗯。”
裴斯卿皱着眉瞥了一眼她慢慢挪动的右腿:“伊姑娘可真够能耐哪。倘若还这么跌一次,本王觉得大难不死的事情很难在你身上发生第二次。”
伊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王爷可有看过日出?”
裴斯卿仍是凝着脸。
伊昔淡道:“今天醒得早。难得静安王府这么好的视角,不去看看真可惜了。”抬脚迈上亭子外的阶梯,在他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了上去。
看着那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这天下从黑夜一丝一丝遁入光明的场景,总是会让人觉得一切还是有希望的。
伊昔随意挑了条石凳坐了下来,裴斯卿待她坐稳后才掀袍在她身侧落座。
“王爷今日怎么回得这么早?”伊昔漫不经心地转移话题。
裴斯卿抬头望了望亭外的天色:“今日皇上没上早朝。”停顿了一会才朝身后唤道:“岑茗,吩咐下去,今儿在翠语亭用午膳。”
岑茗远远地从林子里隐现,他朝翠语亭的方向倾了倾,便转身而去。
伊昔奇怪地扫了裴斯卿一眼,又懒懒地在石桌上趴下了,想着取衣服的湘月怎么还不见回来,一时竟困意肆虐。果然还是不能那般早起。
裴斯卿却在一侧轻声道:“今早皇上虽未上朝,然而几名官员的职位调动,引起的震撼倒不小。”
伊昔眼也未抬。
裴斯卿笑了笑:“内阁侍读学士钱皓然倒是官升一级,由从四品官至从三品,”他顿了顿,“调至秦古岛任太仆侍卿。”
秦古岛,“萧秦古道黯斜阳”,是一个连荒草也不生之地,是一个可以在那儿把死用来细细品味慢慢咀嚼之地。如此官升一级还不如原职留守,表面升实则官降两级不止。
“噢。”伊昔低声道,“老屋崖那案子,他不是抓回来了几个人么?”
“可是主犯不是连根头发也没捞回来吗?”裴斯卿嗤笑一声,“回来的也都是死人。”
没过多久,晴云便领着几个丫鬟绕过林子,施施然走进了亭子,将已经备好的午膳放在石桌上,又退至了亭外。
伊昔睁开眼睛,望着桌上那些菜色不觉轻叹了一声。
裴斯卿拿起玉箸,夹了一块琵琶鸭舌放在她碗里,她瞬时便感觉到亭外有股冷冷的不善的目光投了过来,当即了然道:“王爷,奴婢可以自己夹。”“奴婢”二字说得极其郑重。
裴斯卿斜挑了眉望了她一眼,低头嚼了口饭,忽然又想到什么:“对了,你那把琴已经修好了,过几天让岑茗给你送过去。”
琴头断了也可以修好?伊昔慢慢嚼着鸭舌,心想这古代的修补技术该有多么的先进。
“多谢。”伊昔咽下一口饭。
他夹上一块羊脊细骨,又想往她碗里放,伊昔微移了碗淡淡道:“王爷自己吃就好。”
“噢,好。”他依旧在她碗里放下菜,轻声道:“伊姑娘快些把身子养好才是最主要的。”
伊昔盯着他的侧脸说道:“养好?棋没下完,连罪名都还没洗清,说不准哪天王爷不高兴就直接把我丢牢里去了,竟然还要在乎好没好?”
“若真想将姑娘关进大牢,本王何至于要等到痊愈?”
伊昔神情一肃:“王爷这话什么意思?”
裴斯卿笑道:“本王不是和伊姑娘还有棋局的约定吗?在这之前本王纵是再不高兴也不会把你丢进大牢,这一点伊姑娘大可放心的。”
伊昔回道:“是么。亏得王爷还记得,我都以为自己会和白冉青一个下场了。”
裴斯卿微眯了眼,收起了眼底的笑意:“若伊姑娘所犯之罪不仅仅是填词那般简单,下场自然不会和她有什么不同。”
“其实那样的结果倒也痛快,总不至于像我现在这般,连求个生死都不得。”伊昔低着头笑了笑。
裴斯卿盯着她:“伊姑娘可是在本王的府里住的不满意?”
伊昔道:“那可不敢。只不过想问一下王爷,究竟得到什么时候才有兴致和伊昔把那盘棋下完了?”
都不知催了他多少回了,可每回都只得到岑茗面无表情的一句:“王爷说,现下公务繁忙,没有下棋的兴致。”伊昔真不知他究竟得到何时才能有这兴致了。
裴斯卿却笑着说道:“连湘月都赢不了,本王真是好奇,伊姑娘的这份儿自信从何而来?”
伊昔道:“赢不了湘月,不一定就赢不了王爷吧?”
说得裴斯卿面上一冷,亭外的晴云身子一抖。
伊昔面无表情地扒了口饭。
岑茗清亮的声音却忽然在亭外响起:“王爷,怀州钱府二少爷钱顾求见,说是伊姑娘的故友。”
伊昔拿碗的手紧接着抖了一下。
裴斯卿玩味的笑了笑:“钱府?…哪个钱府?——怀州那个木材商钱氏?”
“回王爷,是的。钱公子是秦古岛太仆侍卿钱浩然之弟。”
他侧过头盯着伊昔:“伊姑娘竟认识此人?”
伊昔望着桌上那道色泽清雅的鲜汤,恍恍然有点失神。
“让他先在前厅候着。”裴斯卿回过头继续用膳,黑眸里精光瞬闪。
伊昔却放下碗箸站起了身子:“王爷继续,奴婢吃饱了。”说罢便拖着脚步迈下亭子。
裴斯卿抬起头望向她纤瘦的背影:“怎么就这么走了?那钱公子可是特地来见你的。”
许久得不到指示的岑茗也不禁轻唤了一声:“伊姑娘…”
伊昔绕过岑茗:“伊昔并不认识什么钱公子,请他回吧。”
裴斯卿放下碗,站了起来:“伊姑娘如此对待远来的故友?”
伊昔脚步顿了顿:“伊昔的朋友用十根指头都数得来,新的旧的活的死的,终是不记得有过这样一位‘故友’,王爷如此说莫非比我心里还清楚?”
“可是那钱公子既已自称是伊姑娘的故友,你何不先去看看再说?”
伊昔拖着步子走远:“他这么说怕也不过是误会一场,何必去见呢。”
留了目瞪口呆的岑茗和愤愤不满的晴云,裴斯卿却是一脸极淡的笑意。
伊昔一深一浅地走出馥香园的时候,空中飘着的地上落着的,尽是重重叠叠的淡红花瓣。其实有的时候人真应该有花辞树一般的洒脱,散了便散了,有些事做了也就做了,有什么好挽回的?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是夜,月朗星稀,芦雪苑外那棵高大的梧桐在地上投下了凄清的孤影,花季已过,光秃的枝头清幽寂静。
屋子里的香炉内熏着松柏香、百合草,清烟袅袅萦绕,混着一种淡淡的药香,竟有股让人心静的气息。
内室陈设简约,如雪洞般珍奇玩器皆无,唯见素白墙壁上悬着一幅字,上面娟娟楷体写着“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给屋内更添一抹绝世之意。内室和外室间徒立着一个锦屏,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自历朝雅本,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细看之下竟是当朝名极一时的姑苏绣女婉娘之作,勾踢,转折,轻重,连断都自成一股风格,让人不禁顿足惊叹。
湘月整理好床榻上的衾被,掀开青纱帐绕过锦屏,从内室走了出来,看见仍坐在书桌旁就着晕黄烛光捧书静读的伊昔,不禁轻声道:“姑娘,已是二更天了,早些睡吧。”
洗净敷药的帕子,湘月将瑶越郡主送来的药膏封好收在枫木夹层柜中。
刚沐浴完,伊昔只随意着了件素白轻纱,湿发未束,任它自由蜿蜒在背后。未理会湘月的催促,她盯着陈旧的书中那一段文字失神:“本朝的乐师竟然都未遭戳目之刑?”
湘月收好药膏,听到伊昔的嘀咕后不禁展颜一笑道:“姑娘竟然不知戳目之刑早在先帝时就已被废除了吗?”
伊昔抬起头,眨着星眸疑惑地望向她。
“当年,容七公子被封为司音使入了宫,不顾重重阻力劝谏先帝将这条不仁道的酷刑废除。后来还主持变法,摒弃旧制,才有了如今大靖的繁荣安定,到现在,天下百姓都还心心念念着那位温润如玉的容公子呢。”
伊昔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湘月一脸肃然,声音也变得极其认真:“当今右相大人容荀慕容大人便是七公子的独子啊…当年王爷与皇上被太子以巫蛊之术诬陷,莲妃也被皇后赐以一杯毒酒,苦于无援,香消玉殒,绝境之地除了右相大人,又曾有谁给王爷和皇上伸出过援手呢…”
伊昔沉默不答,将视线转回到了书中。
原来容家是大靖的功臣呵,难怪当初自己替那自幼长于宫中的容府千金挨下一块碎石后,会得到如此丰厚的回报,名贵药材源源不断地被送进芦雪苑来,更是安排了身为医官的湘月悉心照顾,片刻不离。
湘月正想继续挖着她从爹那儿听来的陈年旧事,却见伊昔已是一脸意兴阑珊地捧着书在看了,只好低下头来整理桌上的笺纸,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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