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呢?
我脱口而问:“师父,为何不回去?”
“我不能回去,师父还有未了的事。”他如是答道。
“有什么事比和家人团聚更重要?”
“有的。我还没给锦瑟找到合适的家,还没看到锦瑟幸福。师父……早已没了家人,你便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所以还没到回去的时候。”
“师父……”我声音有些哽咽,“你……真的,不必担心我,我能好好照顾自己的……”
“你学会了照顾我,照顾霁晴,甚至照顾姬家小子……”师父不以为然道,“但你始终没学会照顾自己。若有一日,你不再为我们担心,为我们牵挂了,我便认为你已会照顾自己。那时,我就能放心离开了。”
“师父……还是担心他吗?他已走了,不是吗?”我反问。
“但你始终放他不下,不是吗?我说的还有另两人,哪天你能忍心看着我被人打死而不管的话,也就可以了。但你能办到吗?”师父笑,以一种绝对胜利的笑看着我。
我静默,不懂师父话中的意思,犹如当初不懂那些深奥的诗词一样。但我承认,我确实办不到。
“锦瑟。”师父继续道,“在这个江湖,在这个充满不幸的年代,没有人需要同情和怜悯,只消冷暖自知。在你无法学会冷眼看这世上所有除己之外的不幸和痛楚之前,便是没有学会照顾自己。”
“那,师父也是没学会的。”我忍不住反驳。
“所以,一醉解千愁。麻醉中,浑噩麻木中促进自己的成长。当然,唯一的致命点还是要你帮我。你会帮我知道,该如何离去。”师父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深刻的笑意。
“我……师父的意思是,如若有一天,我变得无知无觉时,师父便不必为我担心,可以洒脱离开?”
“对,就是这个意思。但我担心到我死的那刻你都不懂,那要我如何安心?”
“师父……”我不明白师父为何要坚持这怪异的想法,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需要他担心的人。相反的,师父倒常常令我操心。但我不出口反驳,总觉得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不明所以的固执自见,师父如此,我亦是如此的。
我们的生活并未因杀手的加入而改变多少。
我的生活终还是缺不了瑟,我以瑟生,以瑟自娱,以瑟为寄托。
我常觉得如若我是一名剑客,那我的武器一定是瑟。可是,我却不知这瑟会被我用于救人还是用于害人。
我用瑟的音韵塞满自己的脑袋,不愿顾及其他,我的手指因用力拨弄琴弦而被割伤,血侵染着琴弦,泛起黯淡的华光。但我无法停歇,依旧肆意地用鲜血淋漓的手弄琴。直至那个杀手从我手中将琴夺下,我才缓缓抬起头,手尖的痛楚一寸一寸蔓延至心底。
我看着他问:“你又想抢我的琴吗?”
我的话他听不懂,他是库车人,我是中原人,语言不通。
经过几日的调养,他的伤已好了许多,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他的眼睛盯着我的手,没有反应。
我恍然大悟,起身,径自走到水盆旁,将手放入水中。
“朝恒。”我记得师父对我提起过他的名字,便这样叫了。那刻,我只是忽然想找个人好好倾诉——那便是眼前的这个人了。
因为他听不懂我的话,所以即使说了也不会有负担。
“我是谁?锦瑟?这个因他一句话便得来的名字——只是名罢了。我不知为何而来,也不知该往何去。我除了抚琴,还能做什么?
手受伤了会痛的,但是我不能停止,一旦停下我便会想他。不是很想,却会不由地有点想,只有一点点,就一点点。
就是今日,从帝都来的商队带来了一个不知该说好还是坏的消息,按他们说得如此津津有味的样子,应该算好才对。可是,我高兴不起来。他前不久成婚了,七王爷与丞相千金一双璧人。多美的佳话,门当户对,我为何要不高兴?莫名其妙。我竟还动了要去帝都找他的念头。
可是我去不了。师父不会答应,负羽楼楼主不会答应,霁晴的性命还系在楼主的手中,敦煌我是离不开的。况且,我能以什么身份去?我不过是一个和他萍水相逢的人……”
我不知为何朝恒在我未说完这句话时会将我拥入怀中,是我的神情太过悲伤了,还是我那两行无法道明的清泪让他觉得我是需要人安慰的?
我没有挣开他的怀抱,因为他怀抱中透露出凝重的安慰和暖意对我的诱惑真的太大了。
我一声一声地喃喃着:“我想去帝都,我想去找他……”
或许,只有这样我才能不觉得太难过。明明知道无论如何呐喊这个愿望都是奢侈的,但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觉得离那个遥不可及的愿望更近些,再近些……
我听见金属相击的声响。
在进门的瞬那,听到一阵阵金属相击而发出的激烈声响,连忙跑进后屋去探个究竟。
经过内堂时已看到因打斗而翻倒在地的桌椅,甚至有一个桌角被利器齐刷刷地削去了,满地尽是狼籍。
我无意在内堂多逗留,匆匆回到后屋,却不由愣在门口。朝恒以脚绕在梁上,手中的剑如蛟龙般在半空中游走,此刻的他如展翅的雄鹰般凶猛地对着底下的猎物发动强烈的攻势,丝毫没有半点手下留情的意思,显得咄咄逼人。
而他的猎物,竟会是,师父?!
我原以为文弱的师父此时手中竟也持着一柄枪。他站在地面上没有动,却能用手中的枪封住朝恒的招招剑式。
如果朝恒的招式是华丽如凤舞九天,那么我觉得这华丽是大气的,也是负累的。而师父的则没了这华丽的外衣,有的是短促、明了、直接。我觉得这样的直接是更致命的,如一柄利剑斩开混沌的瞬间释放出的光芒,是异常夺目。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没有打断他们。
一直觉得男子只有在全力以赴的时候才能释放出潜力和野心,而战斗可以让他们英勇。男子是有野心的,特别是勇敢的男子是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他们征服的欲望。
我不知他们俩为何生气,虽然他们是边打边说的,但说的是库车语,我听不懂。却能感觉他们情绪起伏很大。
朝恒又刺出一剑,动作并没有先前的灵敏,甚至是有一滞的。
又一次,被师父挡下。
师父脸泛微红,低吼了一声,将枪以胳膊夹着,背在身后,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朝恒自房梁上跳下,一声不吭地拉起门外的我离开。
他走得很快,以至于我要小跑才能追上他的脚步。
终于,我忍不住喊了一句:“朝恒,放开我。”
之前我没说话是顾及他听不懂,但现在是忍不住了,抱着他或许能猜出我此时的意思的想法我喊了。
他倒也是聪明人,立即收住了脚步。
他背对着我,我听到他的呼吸有些浑浊,不由绕到他面前。他胸前的衣服已被浸湿,我蹙了蹙眉,略带责备,道:“伤口都裂开了,何必与师父斗?”
“锦瑟姑娘。”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忍不住惊讶地抬头看他——他竟能叫我的名字,而且叫得字正腔圆,完全听不出与中原人有何差别。
我看着他,渐渐地,目光变得极冷,有种被人瞒骗的气愤在心中蠢蠢欲动:“你懂汉语?”
“我自小就学汉语,所以懂。”他笑,坦然。
“这么说,我说的话,你都能明白?”
“一清二楚。”
我顿生无名之火,从牙缝中挤出“骗子”二字后,转身便要走。
他拉住我,一脸含冤莫白:“姑娘,库车的勇士是不会撒谎的。我们的心如草原一样宽广平坦,我从未对你说过一句谎话。”
我闻言顿时语塞,想来他还真没对我说过一句谎话——嗯,确切地说是一句话也没说过,除了最开始时的那句库车语。但我还是忍不住想生气,他懂汉语却要弄得深藏不露,存心是在看我的笑话。
我沉声道:“是我自以为是了。朝恒,以后我不奉陪了。”
“姑娘,先别生气。你听我说……”
“我和你,无话可说。”我急急打断他,恨不得立即从他眼前逃掉。如果他没听懂我说的那些话,没看到我的脆弱,或许我能静下心听他说。但现在我只觉无地自容,我太需要坚强的外衣了。将心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我觉得害怕和尴尬。
他死死扣住我的手,连连追问道:“难道你不去帝都了?不想见你妹妹了?不要离开负羽楼了?”
“不去,不想,不要。”我使劲地摇着头,迅速拒绝,即使这些事我连做梦都想。
他略带失望道:“我以为你想。早知道这样,就不与你师父翻脸了。也对,负羽楼的事,你师父又不是作不了主。”
“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是什么人,竟知道负羽楼的事?”我警觉地看着他。
“我知道负羽楼有什么奇怪的,你师父才是个怪人。明明那日救我的人是他,他却非要捏造一个他人;明明只消他一句话,你妹妹就可以回到你身边,他非得咬着牙不肯说;还有,你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只要他肯,百万金铢还不尽收囊中?我觉得他真的对你太过专制了,为了留下你,不惜以你妹妹相要挟。我看不过,才出手帮你教训他。”
我看着他的一脸笑意,口气冷淡道:“师父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一个普通的负羽楼成员是没有开口的权利,只须接受任务便可。倒是你,身份可疑,该不会是奸细?”
“姑娘。”他怪叫了一声,“你怎么好坏不分?我帮你,你不领情。你师父害你,你却维护他。这年头,做好人真难。”
我不想再和他说下去,迅速说道:“我师父是不会害我的。”
他眯起眼看着我,看得我心中一阵寒意,却不肯收回直视他的目光。
突然,他开口道:“负羽楼可不是只有楼主才有实权,长老们也有。”
我一惊,不由打量起他,眼前的人似乎对负羽楼的事了如指掌。
“你究竟是何人?”我的话中充斥着风雪。
他笑:“能与负羽楼长老对着干的人,除了楼主还能有谁?”
“你,楼主?”我瞥了他一眼,“骗子的话,我不相信。”
他闻言,一下变得一本正经:“姑娘,库车的勇士不是骗子。”
“负羽楼与你们库车国,没有关系。”我道,“负羽楼只是一个地下杀手组织。”
“负羽楼最开始就是库车国为处置叛徒而设立的杀手组织,自库车国建国以来便有了。负羽楼楼主,都是由我国国主亲自挑选出来的。库车每年都会进行武艺,射击,策谋的比试,能者可脱颖而出,与在任楼主再比,若胜了便是新任的楼主了。负羽楼进入中原也不过这二十年的事,你师父在这件事上所起的作用至关重大。”
“我国曾与匡朝结过兄弟之盟,不过并不是很公平的,没有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为此我们不得不将公主送入帝都作为质子,以此来取得匡朝皇帝的信任。当年,你师父就是随驾到帝都去的。但后来我国公主因一些事逃出帝都,那时你师父被有意调到敦煌,公主的事被暗中处理了,他一直被蒙在鼓里。但库车国却接到公主叛逃的消息,不给原因地命你师父将库车杀手引入敦煌并暗中建立了负羽楼,他被授命为长老,敦煌负羽楼直属库车国。他并不知负羽楼派出的杀手是用来对付叛逃的公主。最终,公主客死异乡,两国自此决裂。”
我耐着性子将他的话听完,愈发觉得他不像个楼主,他的话太多了,楼主不都该是平日里一声不响,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关键时一句掷地有声的话便足以令全楼的人折服?他竟为了反驳我,将负羽楼的古今都说了,他就可以这样随便找个人说负羽楼与库车国有很深的渊源?就不怕我把这件事拿着四处宣扬或是威胁他?这根本不该是一个楼主的所为。
我淡淡道:“朝恒,回去了。”
他急忙拦下我:“你怎么就不肯信我?”
我看着他一脸诚恳,轻笑道:“我信,下次吧。”
“我是说真的,一切我都可以为你安排妥当,去见他一面,就当我为了感谢你这段日子对我的照顾。”他认真道。
“你,这算什么?想展示你的知恩图报,还是想可怜我?告诉你,我不需要。”我心中觉得焦躁,慌乱地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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