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幢九队既没耕牛也没马匹,仅有的牲口就是赵栋成那匹骡子,无论播种、翻地还是推磨拉车,都得两条腿的活人亲自下场,多费三、四倍的力气不说,最后出来的效果也不一定好。
山地随处可见沟梁土坎,光是走到需要料理的田地旁边,他们就要比许蔡那边的农夫多花一堆工夫。上山一共只有三条路,每条都是曲里拐弯外加崎岖不平,万一遇到下雨天,摔倒、跌跤都是平常事,所幸至今还没有人磕破脑壳。
到地方以后,灌溉又是个大麻烦,山上基本都是石头,开渠挖沟从小溪引水,那是连想不要想。赵栋成带人砍了几棵还算高大的杨树,挖空树干前后连缀,勉强拼成了两支粗糙水管,总共只浇了大大小小五块田地,剩下的那些,就只能依靠最原始的人挑肩扛。
扁担很快就磨破皮肉,在担水人身后洒下一串红彤彤的血珠。铁镐一次又一次地砸入石缝,迸发出耀眼的金黄色火星。在这种鬼地方干活,不仅容易流血受伤,体力消耗也是格外迅速,经常有人才干两个时辰就嚷嚷着口渴,或者熬不到收工就大声喊饿。
对于前者,赵栋成通常会命令他们拿上葫芦、皮囊,走到山涧边上爱灌多少灌多少;对于后者,要做的事情那就更多了。
每个人带的干粮都是有数的,不可能凭空长出来。赵栋成除了对着营区的女眷大声嚷嚷,把她们赶去采摘嫩芽、野果之外,就是和阎二甿一起背上鸟铳,试图撞大运碰上几只能吃的猎物,剥皮剔骨把肉熏了留着备用。
阎二甿是二什长,同时也是实际上的队副。他是本地兵,父亲是介休城郊的菜农,一个哥哥在县仓曹当小吏,一个弟弟在外地给商人做伙计,自己则在去年应募进了驻防羽林,一直都在军寨之间转来转去,到现在也没有见识过战场。
在四幢九队,他和赵栋成是仅有的两个正经丘八,掌握着全队一半的杀人兵器,地位不可谓不高。两人因此得到的好处,是弯腰锄地的时间可以少上一两个时辰,但在别人回家休息的时候,他们反而会变得更加忙碌,综合起来并没有轻松多少。
首先,他们两个每天都要比其他屯田兵卒早起晚睡,因为查哨、点卯这两项工作必须由官长亲自去做,绝对不能假手他人;其次,各家各户要是起了纠纷,也得由赵栋成或者阎二甿居中调解。如果有人偷盗行窃,两人还得抡起棍子亲自行刑,把皂衣衙役的活计也给兼职做了。
除此之外,他俩还得把驱狼打猎之类的杂活一力承包下来,然后每天晚上“以身作则”地站上至少一班岗。其他人最多只能扛根木棍装装样子,连鸟铳先放药还是先装子都弄不大明白,指望他们去猎兔打鸟,还不如指望野狗转了性子吃斋念佛嘞……
如果两位正经丘八打到了山鸡或者野兔,那四幢九队便有了肉食加餐。要是他俩运气不好碰不到猎物,人们就只能消耗军储发给的粮食,然后舔着能当镜子照的碗壁,眼巴巴这盼着发别补的日子早些到来。
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每一天都与前一天无甚区别,比死水潭还更加要沉寂无声。介休毕竟是个人口稠密的地方,距离雁门关前线超过两百里地,从齐朝开国到现在,几乎没人看见过妖邪,更别说是成群出没的野狼。谣言当中的可怕景象,暂时还没有在这边出现。
布置在营区四周的岗哨,一次也没有报过实警。景泉的家的闺女,有天晚上倒是嚷嚷说看见了一双豺狼眼睛,但阎二甿带着三个年轻人转了大半个时辰,到最后连根毛都没找到,很可能是女孩因为太害怕闹出的幻觉。
狐狸和黄鼠狼,倒是骚扰过四幢九队的营地。赵栋成还放铳打死过一只黄鼠狼,但小畜生的肉又骚又臭,只能切成碎丁拿去山上引诱猎物……
普通的屯田兵卒,完全不需要操心这些事情。他们也没那个闲工夫,收工返回帐篷之后,青壮们基本上都是累的一屁股躺倒地上,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别无他想。女眷们不仅要带孩子伺候老人,还要收集柴火给自家男人做饭,一天下来也是直不起腰。等到阎二甿摇响熄灯铃铛的时候,营区里甚至很少有人进行那项无需光亮的娱乐活动。
赵栋成可没有去故意偷窥。首先,营地是个在这个帐篷连着帐篷的地方,大一点的动静根本避不过别人;其次,每天晚上他都会绕着篱笆墙巡视几圈,就算是熄灯以后,也会时不时地出去查个哨,营地的边边角角要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用不了多久就会落进他的眼中。
这当中最显眼的,就是难民们的心境变化。起先,营地里每天都是抱怨不断,吃过晚饭以后,总会有那么几个人蹲在火把底下,借着光亮唉声叹气地发发牢骚,顺便玩上两局关扑五木;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提名道姓的抱怨绝了迹,就连指桑骂槐的事情也很少有人做,这种聚会很快就变成了纯粹的赌博,虽然两边都没什么实物,只能耍赖似地互留欠条。
“认命吧!有个地方赖活着,就算不错啦。”
玩关扑扔铜钱的时候,屯田兵卒们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类似这样的丧气话。就连他们的家属,也都默默地接受了这样的生活。妇女们累的脸颊深陷,心不在焉地哄着哭闹的孩子;所剩无几的老人捧着破碗,一点一点地慢慢吮吸粥水。他们有了一个可以苟延残喘的地方,能够暂时远离凶残太虚,在这个战乱频繁的朔镇,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以奢望的么?
果真如此么?
/他娘那X的当然不是!/
——赵栋成对这种混账日子没有任何认同感。现在没有,以后也绝不会有。他是大先生送到长城的戍边勇士,为了就是杀敌报国,为自己和家乡父老挣回一份大大的功业。/在这个地方种地到老?除非是失心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