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当太阳升起（3）

    “军储”和地方州县的府库不同，虽然散布在各州各县，却是由行台、军镇的驻防羽林直接管辖，州刺史或县令无权动用。根据殿下的手谕，屯田军的每名兵卒，每天都能从军储领到三斤粮食，伍长、什长加倍供应。除此之外，兵卒、什伍长每旬还能领到鲜肉一斤二两、腌菜一斤一两的别补，理论上来说，比城里的殷实富户吃的还好。

    但这些吃食，可不是发给一个人的。屯田兵领到的粮菜肉齑，同时也要养活身后的全家老小，四、五张嘴把每天的份额一分，能吃个半饱就算不错了。除此之外，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管军储的羽林军官，都是些升迁无望的老兵油子，他们没办法凭借首级功获取赏赐，只能从物资发放上面巧做文章。

    譬如说吧，手谕上写得明明白白，，屯田兵卒可以把每天三斤粮食换成两斤半粮食加半斤蔬菜，但军储在放粮的时候，从来都是粮菜一起发，想不要都不行。在这半斤“绿叶好菜”当中，既有还没长开的嫩菠菜，也有整颗拔下的蒲公英，外加树上薅的老香椿、又蔫又黄的灰灰藜……换做平常年景，这些都是主妇择菜时候顺手扔一边的东西，别说是人了，就连狗都不会多看一眼。

    两斤半口粮上面能玩的花样，那就更多了。没有律令规定，军储只能给新粮不能给陈粮；更没有哪位军官大发善心，在口粮当中稍微掺上一点大米白面。难民们领到的粮食，基本都是放了多年的小米、玉米，灰蒙蒙的颜色就像令人阴郁的多云天气，里面不仅掺了麸糠，而且还有耗子留下的轮回之物，下锅之前非得淘换个三四次不成。

    赵栋成自己吃的，也是同样的东西。他和难民们一样，对军储的这些小把戏充满不忿，但他却不能由着自己原本的性子，扔了饭碗鼓噪闹事。“忍忍吧，”面对四幢九队屯田兵卒们的抱怨，赵栋成甚至还得按捺住心中火气，反过来宽慰这些背井离乡的倒霉弟兄：

    “介休这边，比我老家还要强点嘞。俺们那边，不管官府放粮还是富人施粥，都有混账缺了大德，往粮食里头直接掺沙子的！”

    军储这帮人的鬼把戏，早就是半公开的秘密了。殿下肯定事先听到了一些风声，所以才会在写到“别补”的时候，把鲜肉、腌菜特地分开，免得老兵油子们借机大做文章。整份手谕里面，赵栋成最推崇的就是这一条，如果军储用发霉长毛的陈年腊肉滥竽充数，那他就算是诸葛孔明再世，也没法压制住屯田兵卒们的汹涌情绪。

    红白相间的新鲜肉块，看到就让人垂涎欲滴。尽管军储总会往里面掺和老羊肉或者母猪肉，有些时候还会用廉价收来的河鱼压秤，但荤食毕竟是荤食，只要暖洋洋的油水下了肚，最尖酸刻薄的抱怨鬼，也会在随后的几个时辰里安静闭嘴。

    每天早上，赵栋成都会派出六个不那么皮包骨头的屯田卒，去介休西郊领回全队的当日口粮。等到发“别补”的那天，六辆独轮车就会变成七辆，或者干脆由他自己赶着骡子跟去。整个屯田右军都在那里领吃食，无论哪幢哪队都不准加塞，谁要是敢惹是生非，军储的兵油子绝不客气，马鞭上去就是一顿狠抽。

    有个叫巴伊尔的归化室韦人，给这种殴打起了个诨名“吃麻筋面”，顿时就在四幢九队流行开来。赵栋成没被鞭子碰到过，军储那帮货肯定也不敢对有品级的队主不敬，但他毕竟是人在屋檐下，只能像在大同守城的时候一样，时时刻刻瞧人脸色小心行事。

    吃多少，领多少，家无余粮耗子不扰……刚开始的时候，赵栋成不明白殿下为什么要把事情弄的这么麻烦，但他很快就想通了其间关节：要让一个人乖乖听话，那就必须死死攥住他的命根子。驻防羽林和振武军，就是要用这种手段把屯田兵卒牢牢拴在地上，让他们没有多余的精力想这想那，除了垦荒之外什么都做不到。

    不过，屯田右军的军主、幢主，可不会说的这么直白。按照他们的解释，只要各队每天按时领粮，本地村民就会知道屯田兵卒有官府罩着，轻易不敢招惹。这些谎话，骗骗土无伤之类的妖邪大概还成，拿来哄人那真是毛用没有，各幢各队谁没被本地人瞪过，双方虽说眼下相安无事，最多一个月之后必然发生冲突。

    赵栋成管不了本地村民，只能对自己的四幢九队多加嘱咐。他们的营地设在鳌头寨与大寺村之间，紧邻着汾河河道。往东，是鳌头寨用来放牧军马的草场，向西，则是大寺村用来晾晒鱼干、堆放治水资材的空场。兵卒们在这里支起帐篷，安置好愁眉苦脸的家眷，然后每天清晨随着朝阳一同起床，顶着大寺村民不带友善的目光，徒步走到南边的山上轮锄干活……

    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九队队主赵栋成，逐渐习惯了这种垦荒农夫的日子。他和手底下的这群人，每天只吃早晚两顿饭，却要从鱼肚白一直干到夕阳落山。每天收工回营的时候，九队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累的脚底虚飘，肩膀、胳膊、腰板、腿肚活像是点了四盆大火在烤。

    他们要做的事情，基本上就这么几样：首先，找到一块覆土比较厚、地势也不那么歪斜的草地，把长在上面的荆棘、灌木清个七七八八；其次，把锄断、砍断或者硬拔下来的枝条堆在地上，点起一把火连草烧个精光；最后，轮起锄头、钉耙，把草根树根能拔出来多少就拔出来多少，顺便也把表面那层硬土壳弄成疏松。

    赵栋成在许州老家，也不是没有见过别人种地。但那边不但全是平原，而且水渠纵横、耕牛众多，两个劳力就能收拾十来亩地。屯田兵卒们的进展，相较之下就像是乌龟爬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