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二年三月十五。黄河南岸,陕州弘农县故台村,党长王惠然家宅,西院。
临终之人的身边,是可怕的。药味盘桓在昏暗的室内,似乎要渗进木料的每一丝纹理。马桶早被清到屋外,但便溺的气息仍旧刺鼻,久久地徘徊不去。窗户封的严严实实,窗纸一层又一层厚厚地糊着,明明是临近中午的大晴天,这间逼仄的小屋,却昏昏暗暗地透不进半点光线。
一张土炕砌在床下,边沿黄黄黑黑,还沾着不少新咳出来的褐红点子。王惠然家的大儿媳妇,早就把板结的脏棉被掀到一边,她躺在不知多久没换的破褥子上面,硬是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饶不了你家,”女人的脸色宛如白纸,话音虽然微弱,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面迸出来的:
“饶不了你家。我陪嫁,就剩,红袄袄。穿上,饶不了你家!”
“哎呀,可不敢这样啊,妮呀!”
一位身穿缎面花鸟纹褙子,头上沉甸甸插满金簪的老妇人,连哭带嗥地扑到了——距离土坑尚有两尺远的衣架边上。她是王惠然的正妻,或者说垂死女子的婆婆,面对儿媳妇的决然诅咒,这个薄嘴唇、尖下颏的五十岁老太,慌张的就像个五岁孩子一样。
王家在屋里的其他几个人,一见老太太失态,立刻也跟着哭嚎起来。他们当中有王惠然的两个儿子,还没出嫁的一个女儿,外加躲在最后的王惠然自己,但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土坑。女子身上的大红夹袄,看起来就像鲜血一样瘆人,弥留之际穿上这种服色,其间的想法不言自明。
明白是一回事,动手处理则是另一回事。王惠然家的男男女女,就算是还没吓破胆,面对这种状况也是束手无策。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情急之下,居然接二连三地跪在了地上。“大师!大师!!”王惠然带着儿子闺女,手脚并用地爬到猫妖雷叶身边,抱拳作揖地连声哀求。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鼻涕眼泪一把抓,看上去比戏文里的窦娥还要可怜:
“山精大师,山精大师!你老发发慈悲,救救俺们阖家性命吧!要多大数目,大师你只管开口,只管开口!”
“急什么。”
雷叶漫不经心地摆摆手,示意这群家伙赶紧着圆润离开。她现在的身份,是受王惠然雇佣的“驱邪巫女”,为了扮演这个角色,雷叶不仅换上东瀛风格的白衣绯袴,振袖还特地用金线绣出祛口,与长长的耳朵尖相映成趣。这个新造型干净整洁,总体来说……非常可爱,与屋子里那股阴森气氛,有着十二万分的不协调。
“既然出了事情,那就要想办法解决。”猫妖一直保持着冷静,语调没有丝毫起伏:
“高声大嗓在这里嚷嚷,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再者说了,诸位何必惊慌呢?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对不对?”
/雷叶的官话又进步了。这么长的谚语,一个字都不带错的。/玖月把右脚踏在门槛上,充满不屑地瞅了一眼王惠然,心里顿时升起一股厌恶。/问题是,姓王的这一大家子,离‘不做亏心事’实在是有点远。/
接单之前,玖月一行专门去查了新客户的底细。王惠然,字许之,今年虚岁四十八,既是故台村的党长,同时也是村里最大的地主。从十年前开始,王家人便不再亲自下地干活,就连县里分给的均田、桑树,都是欠债的佃户替他们无偿打理。
日积月累下来,王家攒下的闲钱少说也有一千贯,丝帛更是堆得跟房梁齐平。然而,富裕未必带来慷慨,王惠然明明钱多的烧包,平日里却像铁公鸡似的一毛不拔,既对下人苛刻,又对自家人严酷,大儿媳妇嫁到他家,不受委屈才怪。
故台村的乡亲,背地里提到这女孩的时候,都是止不住的唉声叹气。她姓董,是邻村塾师家的小女儿,前年三月,王家的老大儿子,在草市上一眼看到董家小妮,立刻就像饿狼一样两眼放光,当即腆着面孔贴了上去。
听邻居们讲,为了把这位漂亮小妮哄到手,王家老大什么大话都敢说,什么愿望都敢许,等到拜堂成亲以后,却连一个兑现的都没有。自从变成了王家儿媳妇,这位姓董的小姑娘,每天吃的只是咸菜豆腐,却要从早到晚不停干活,婆婆对她也是吹胡子瞪眼,只要跟媳妇迎面碰见,就会板起面孔数落个不停……
王家儿媳妇平时的日子,过的肯定很不舒心。不过,倘若只是婆媳不和,倒也算不上什么难以解决的大事,玖月在老都不知道见了多少次了。真正让王家儿媳妇绝望的,还是她那位油腔滑调,全套功夫都在嘴上的缺德丈夫。
王家老大是个非常不安分的人,向来都是小头指挥大头。去年媳妇小产之后,他随即就变了心,又是进县城逛青楼,又是去黄河北边的灾民营地采买丫鬟,对自家婆姨慢慢变得不理不睬,有时候喝多了黄汤,甚至还会拳脚相加。这样的渣滓,就算真被恶鬼索了命去,玖月也不会生出半分同情。
但他们偏偏不能这么做。陕州这地方,紧挨着老祖龙控制区,地里的邪气是如此之浓,伸个瓢就能舀上二斤出来。在这个地方,人死之后必须火葬,否则就会把自己从土里刨出来,带着一身烂肉见谁咬谁。像王家儿媳妇这种情况,那就更麻烦了。
鹦鹉对她做过一番仔细诊察。王家儿媳妇的的心中充满仇恨,如果真的带着执念去世,精气神必然会化作怨灵,不分青红皂白地逢人便杀。为了全村人的安危,玖月一行虽然对这位少妇充满同情,但还是不能让她的可怕愿望得以实现。
这件事情,王家儿媳妇也是懂得的。她看到王惠然领着家人哀求猫妖,顿时“嘿嘿”地冷笑出声,枯槁的上身一用力,居然靠着墙壁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