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西风紧（九）

    一辆车装的是吊篮、石炭炉、沙袋、石炭、耐火陶片以及其他那些零碎。另一辆车装的则是——皱巴巴脏兮兮，活像破布小山的气逑本体。要不是那几条纵横交错的固定绳，这东西走不了几步就会晃出来，在地上拖出长长的一道。

    原型制作刚开始的时候，大先生只向高殷要了一百匹绢。但他显然没有计算抠脚军汉缝补布帛时的额外损耗，对绸料的结实程度也有些太过乐观。等气逑最终缝好的时候，丝帛的消耗量已经达到了非常可观的两百六十一匹，并且新旧不一、颜色各异。气逑要是真能飞天，到时候从地面往上看，肯定活像一顶特大号的百衲袈裟。

    两名士兵——也可能是军官，有气无力地赶着马车，把货物运到了木楼中间。他们就像其他循义军同袍那样，黑眼圈大得能当眼罩，脊背连着肩膀全部累塌，吆喝驮马停步的时候，声音小的还不如蚊子哼哼。

    这几天，循义军上上下下都是熬夜赶工，甚至有人累虚脱了被送进伤病营。对看客们来说，热气毬是前所未见的稀罕物件，但对实际经手的下力人而言，这个软趴趴的丝制怪物，只是一个亟待摆脱的麻烦罢了。

    他们肯定迫不及待地想去休息。但高殷暂时还不能满足这个愿望，今天一整天恐怕都不能。首先，各个部件必须组装，其次，装好的气毬还得试验充气；就算这两个步骤顺利完成，热气逑接下来还要在细丝绳的牵引下，慢慢地升到五十尺，不，一百尺，不，一百五十尺高空。/这可是公开试验，何必小家子气。反正今天也不打算载人，干脆能升多高就升多高。/

    大齐天子完全能猜到看客们的想法。这些百姓大老远地跑到城郊，肯定是想看个热闹，要是热气毬刚升几尺就落下，一定会让他们败兴而归，回家以后满嘴都是抱怨。斛律熙和教过他一句俗谚，“酒香也怕巷子深”，一件东西就算做的再好，想名扬天下也少不了众人吹捧。嬴政那条化石飞龙，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因此，今天的气逑试验，其实也是大齐台军的一次军威展示。为了让百姓们最大限度地得到满足，高殷不仅命令武将顶盔贯甲、文臣褒衣博带，就连他自己都是通天金博山冠配绛纱袍，在镶金嵌银的龙榻上正襟危坐。军旗插满试验空场，在清爽的西风当中猎猎作响，天子威风凛凛地坐北朝南，冠袍发出耀眼的反光。

    他选的这套衣服，又重又闷穿起来还特别麻烦，除了好看之外一无是处。更令人棘手的是，只要穿上朝会服饰，高殷立刻变成全试验场最显眼的靶子，就算刺客又聋又瞎脑筋还转不了弯，也能把他从人群当中一下子认出来。

    为了保护大齐天子，随驾的刀剑备身全体出动，里三层外三层把年轻皇帝团团围住；环绕试验场，宿卫羽林专门拉起一道屏障，交由五百步骑严密看守；四位校侯也全体登上木楼，端着制作精良的弓弩火铳，警惕地瞪视着营外看客。

    护卫规模，是高殷自己定的。老九安排的刺杀才刚过去没多久，他可不想给其他敌人乘虚而入的机会。/只要不出意外，试验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结束，午时之前应该就能回营。只要一切顺利，不出任何意外。/

    公开试验与公开祭祀不同，没有那么多折腾人的繁文缛节。高殷一没有念祭文，二没有献太牢，只是坐在榻上简单地挥了挥手，算是宣布试验开始。“起装！”跟在身边的小宦官叱利士，鼓起胸脯使劲唱出这两个大字。

    循义军的人，等开始早就等的不耐烦了。两个伍的步兵立即上前，呼啦啦围到大车边上。他们就像一群忙碌的工蜂，先卸货再组装，按照不知道排练多少次的步骤，把各个部件熟稔地连在一起。与此同时，木楼上面的士兵也没闲着，他们把全长两百尺的细丝绳，就像钓鱼那样一圈接一圈地放下来，在人群周围很快堆起四个绳堆。

    大先生在气逑顶端特地缝上了四个皮环，专门用来连接这些保险绳。等这些组装工作完成以后，木楼顶上的士兵立刻高亢地喊着号子，一点一点把气逑本体——或者用大先生的命名，伞盖——向上拉去。

    没有充气的热气毬，看着就像一块被雨淋湿之后，又在黑溶洞里挂了三天的特大号发霉皮子，全靠四根保险绳在上面拉着，它才没有“出溜”一声滑到地上。观众们想看的，肯定不是这片乏善可陈的脏布，栅栏墙外顿时传来一阵七嘴八舌，不用听，就知道是失望的看客在抱怨。

    高殷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处，对这些动静充耳不闻。一千句空话，也比不上实实在在的一眼，石炭炉子已经点燃，用不了多久，围观的士兵和百姓，就会发自内心地迸发出惊叹。他需要做的，只是耐心等待而已

    烈焰舔舐着伞圈，把陶片表面的湿泥烤的劈啪作响。全高四丈的伞盖，被涌入其中的热空气慢慢撑起，从一片扁扁的大号布料，慢慢地呈现出上粗下西的倒置瓶形。阳光洒上鼓涨的丝帛，让逑体色彩逐渐变得鲜明，进度图上的那块画饼，就这样慢慢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当藤制吊篮随着一阵轻微晃动，离开地面缓缓上升的时候，试验场连同周围的山头，顿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大先生端起酒钟，黝黑的脸上充满欣慰；“喧嚣之波”从篮子里探出视线，洒满咸盐的身体不断颤抖……不分文臣武将，所有在场官员一起鼓掌喝彩，就算是父皇还在的时候，他们恐怕都没这么同心协力过。

    然而，就算把所有人的欢喜都加起来，恐怕也赶不上周尽忠。校侯紧紧抓住楼顶围栏，大半个身子都探到了空中，他的视线一直牢牢锁定在伞圈下方，单论热度，就连旺盛燃烧的石炭炉子都不是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