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九月丙辰,酉正二刻。
剑南道,成都府,节度使府衙。
“这就是……李节度坚决要出兵的缘由?”张翊均惘然叹息,眼神迷离,追问道:“即便明知此去可能正好遂了那人,还有牛党的愿?”
“帅府暗桩一事,你莫要追查,务必就此罢手!”李德裕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眼神中似乎难掩心中的忧虑,“你知不知道,你若真对此深挖,覆水难收!敢于埋在帅府的暗桩,其背后势力必然盘根错节,不容小觑。你能承担得起这风险吗?”
“不管查还是不查,暗桩可仍在此荼毒西川!那个犯了死罪出卖暗桩的凶手,他什么不敢做?而他现在正不紧不慢地看着我们一步步落入他的圈套!”张翊均急道。
“圈套为何?”李德裕神色自若道。
“……譬如参奏李公重启战端。”
“悉怛谋乃是主动归降,不费一兵一卒,何来战端?”
“……譬如劾奏李公弃盟毁约。”
“去岁吐蕃犹围鲁州,是蕃虏弃盟毁约在先!”
“若是朝中有人就是不希望看见李公就此居功,收复失地呢?”张翊均心头滚烫,一字一顿,朗声说道:“如今李公看看这大唐天下,四十八藩镇,二百一十五州府;河北割据,卒兵遍地;朝中居宰执者,尽皆龌龊;宫中阍寺当权,天子势微;陇右失陷数十载,夷狄寇边;牛党更是不思进取,对内对外一并姑息。亡国之象尽显,李公难道看不到吗?!”
“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
“那李公究竟在逃避什么?”
“够了!”李德裕语气颇不耐烦地厉声道,这让张翊均不禁一怔,因为这是李德裕首次对自己这样发火。
两人之间有了凝重的沉寂,过了足有半晌,见自己似乎难以说服李德裕下定决心追查暗桩,张翊均心中无奈,便郑重叉手,欠身道出自己从未向任何人明言过的话语:“李公可曾想过,翊均潜藏维州,促维州归降,究竟为的什么?”
李德裕眉目微怔,他虽也曾对此有过疑惑,却始终不及细细相问。一个宰相之孙,舍弃长安城的锦衣玉食,声色犬马,不求入仕,不求名位,更不求财货,只身前来投入自己幕府,而后又往维州做滚刀尖的暗桩,到底目的何在?
“……为的是以维州归降之功,助李公入朝!”张翊均坦然相视,如晨星般的眼眸似能在此刻燃起熊熊烈焰。
“助我入朝?”李德裕有些不可思议,这个答案是他从未想过的,“为何?”
“为除党争!”张翊均一字一顿地道,目色深沉,“党争不解,朝堂事权不一,想除大唐积弊,自然无从谈起。正为此目的,翊均才舍弃长安,拜别颍王,投奔李公幕府。只有助李公入朝,才可真正同牛党一争高下!”
“……也正因如此,这帅府暗桩必须拔除!”
李德裕静静地听完,默然半晌,却不回话,只是缓步走到张翊均身前,视线穿过殿门,望向缀着星星点点开阔的南方夜空。
李德裕深呼吸,缓缓道:“我家三世高门,有幸得生赵郡,自幼熟读孔孟老庄。家父封公拜相,德裕又顺利以门荫入仕,自以为掌握了聚散流沙,捭阖天下的能力,以为能匡扶这乱世,复我大唐开天盛世。”话到此处,李德裕眼眶竟泛着点点泪光,原来先前的自若,不过是用来掩盖内心的悸动,“然而家父百年后,德裕这才知道……空有一番才学,于这世道实在是太廉价了……官场险恶,众生皆苦。”
李德裕顿了顿,目光诚挚。
“你还太年轻,方才说的都对,可你也不懂很多事正是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维州是主动归降,即便牛党……要借此罗织罪名对我加以贬逐。但他牛思黯再无耻,也不会将归降光复的领土拱手送还,不然到时候谁人还愿归降内附?这维州,便是文饶留给大唐西南的火种。”
“……陇右三十三州,至今仍陷于吐蕃,文饶……就是要为大唐争这口气!你真以为长庆会盟就是如其所述的永续盟好?”
张翊均摇摇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长安清楚,逻些也清楚,这不过是十几年的停战协议罢了。如果吐蕃抓住机会,定会卷土重来,战火重燃。
“……再说,若是我就此因收复失地而被贬官,我也心无憾矣。”李德裕说完,竟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
张翊均炯炯而视,实话讲,他没想到即便李德裕已被外放十年,心境竟仍能如此匡正,不由得心生佩服。不过以如今的局势,张翊均内心最为担心之事,已不仅仅局限于西川一隅了。
“李公曾为颍王傅,李公贬官,可曾想过,在长安十六宅,颍王怎么办?”
李德裕听了,竟沉吟良久才幽幽道:“……颍王……性好游猎,却胸有大志,身边需要贤能之人辅佐,方能成大器……”
“那李公为何还要以身犯险?”
“没有我,颍王还有你!”李德裕说得字斟句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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