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猫,但也忍受不了如此炎热的夏天。听说有个英国人基德尼·史密斯因为无法忍受夏天的炎热,说为了让骨头凉快一下,应该去掉自己的皮肉。事实上,就算没有骨头也行,只要能让我脱掉自己这身浅灰色带条纹的皮毛,洗一洗或者送到当铺去,都是不错的主意。
在人类的眼里,一年到头,我们猫的表情似乎都是一成不变的。而且过的日子也是既简单又朴素,因为一年四季,我们都不换身衣服。但其实,对于严寒酷暑,我们猫同样有所感觉。所以,我偶尔也会想要洗个澡。可是,对我们猫来说,洗澡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因为我们的皮毛太厚实,想让它快速晾干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迫不得已,就算出了一身汗,我们也只能忍着。从我出生到现在,我还没去过公共浴池,一次都没有。我偶尔也会想要找把扇子来给自己扇扇风,不过可惜的是,这种想法根本无法实现,因为我的爪子根本抓不住扇子。相比之下,人类却过着十分优越的生活。有些东西原本应该生吃,但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人类却想尽了一切办法,煮着吃、炸着吃、蘸着酱料吃等,就算十分费事也毫不在乎。
同样如此的还有穿衣,对我们猫来说,只要有一件衣服就够了,穿一辈子都不是问题。可是我们显然不能这样要求人类,对这些天生就有许多残缺的物种来说,他们根本做不到。不过即便如此,我觉得他们也没必要非得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裹在身上啊。而且这种请羊搭救、受蚕照拂,还要受棉田之恩的奢侈行为,不恰恰证明了他们的无能吗?在衣食方面,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是让人更愤懑的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方面,他们也这样做,即便这些方面和生存没多大关系。
就以头发为例,我们完全不用理会这种本应自然生长的东西,这种放任无疑是最省事的方法。而且对人类本身而言,这也有益处。然而,他们却非要将其修剪成各种形状,并常为这些坏主意而扬扬自得。还有一些人,自称是什么“和尚”,任何时候都顶着一个光秃秃的脑袋招摇过市。如果天气炎热,他们就在秃头上撑把伞;如果天气寒冷,他们就在秃头上包个手巾。真是搞不明白,既然要展示自己光秃秃的脑袋,那又何苦这样费事呢。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叫梳子的锯齿形工具,这东西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意义。利用这种工具,人们将头发从中间分开,看起来十分臭美。如果不这样分,就三七开,非得在天灵盖上人为地划分两区。在这些人中,有的分完头发后的样子十分难看。这是因为他们恰好从脑袋上的旋儿分过,结果导致头发就像个破芭蕉叶似的向后竖着。脑袋原本是圆形,还有些人非要将头顶推平,将两边修剪得笔直,结果就在脑袋外面围了个方形框架,看起来和花匠修剪过的篱笆没啥区别。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其他修剪方法,什么五分剪的大平头、一分或三分的小平头等。我估计以后剪向脑袋里面也不是不可能的,没准儿还会发明出什么负一分或负三分的小平头,这剪法够稀罕的。归根到底,在这种事情上,人类可谓想尽了办法,他们究竟要做什么?至今我也没搞明白。
而且人类还非常浪费,明明有四条腿,却只有两条派上了用场。在走路时,他们只用两条腿,剩下的另外两条则在身体两侧耷拉着,就如同两条当作礼物的鳕鱼干。为什么不四条腿一起上阵呢?那样岂不是更稳固?由此可见,与猫相比,人类要更加闲适,才会想出这些事情打发时间。可是每当相聚时,这些悠闲的人却总是没完没了地抱怨自己很忙,甚至这种忙碌的感觉还会反映在他们的脸上,这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看看他们的样子吧,又蹦又跳,那么焦急,我真担心他们哪天会忙死。而且如果我恰好出现在他们眼前,有些人就会说:“看看这只猫,多悠闲啊!如果我要能像它那样,可是再好不过了。”
真是搞不明白,难道你们那又蹦又跳的忙碌样子是别人逼出来的吗?在你们眼中,我是如此悠闲,既然如此,你们大可以同样如此啊。然而事实上,你们自找麻烦,几乎无法应对,却又嘴里高喊着“苦啊!苦啊”!这就好比升起一堆火,自己又大喊着“太热了,太热了”。为什么我们猫到了今天还能如此悠闲,就是因为我们不会像人类那样,把时间和精力花费在思考二十种剪发方法上。要知道,只有具备了一些修炼的本事,才有可能像我们这样悠闲。例如在这样的夏天,至少应该像我一样始终穿着一身毛衣。不过话说回来,在这样炎热的夏天穿着这样一件厚实的毛衣,我也同样非常热。
按理说,此时我应该像往常那样去睡午觉,不过天气这么热,让我毫无睡意。“干些什么好呢?观察一下人类社会吧,我已经很久没这样做了。他们那种胡说八道、为了名利奔波劳碌的样子,我得再去会会。”不过可惜的是,在这一点上,主人简直和我们猫一样。和我们相比,他的午睡时间也少不到哪儿去。学校放暑假后尤为如此,他几乎整日无所事事,没有一点儿兴奋之处,无论我如何观察他,结果都是如此。如果迷亭先生此刻能来,我觉得短时间内主人可能会从猫性中恢复过来,患胃病的身体多少会有些反应。所以,对于迷亭先生的到来,我可谓是翘首以盼。这时,有哗哗的水声从洗澡间传来,似乎有人在冲澡。与此同时,那人还不断地对另一人说话:“嗯,很好。”“可算舒服些了。”“还要一桶。”这声音传遍了整个屋子。估计是迷亭来了,因为除了他,再没有别人能这样无礼地在主人家胡乱喊叫了。
“太好了,真的来了。看样子今天这半天要好过了。”我心想。迷亭先生一边擦着汗,一边把手缩回袖子里,他像往常一样大步走向了客厅。“苦沙弥在家吗,夫人?”迷亭打着招呼,顺带将帽子扔在了地席上。女主人原本正躺在在客厅隔壁的屋子里睡觉。突然传来这震耳欲聋的声音,一下子惊醒了她。她努力睁开还没睡醒的眼睛,来客厅见到了正坐在那里扇扇子的迷亭先生。此时迷亭穿着一身产自萨摩的细麻布的大褂。
“哦,是您来啦!真是想不到。”鼻子上还带着汗水的女主人说道,同时行了一礼,神色间颇有些尴尬。
“我也是刚刚才到。这天气热得真让人受不了,要不是刚才让阿三给我在洗澡间冲了些凉水,我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有精神头了。”
“您的精神确实不错,这两天太热了,就算什么都不做,汗也直往外冒。”女主人说道,鼻子上的汗珠还在那儿挂着。
“你过奖了,原本我也没这么怕热,可今天真是非比寻常的热,简直让人四肢乏力。”
“就说我吧,平时吧,我也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可您看看今天,竟然也……”女主人说道。
“也睡着了吗?这倒也没什么,如果中午和晚上都能睡得着,那就最好了。”迷亭先生还是像往常一样,对待任何事似乎都不上心,接着他又嫌不够似的继续说道,“我是不睡午觉的,这和我的体质有关系。我倒挺羡慕苦沙弥,每次我来,他都在那儿呼呼大睡。患胃病的人是很难忍受这种炎热天气的,对吧?就算是那些强壮的人,在这样的热天里也难免头重脚轻。但是不管怎么说,脑袋既然长在那儿,把它揪掉也不现实啊,对吧?”迷亭先生竟然犯起了难,不知该怎样处置自己的脑袋,真是不容易。“估计你连坐着都难吧,夫人?因为除了脑袋,你头上还有一个看起来也挺重的发髻呢,估计你不想躺下都不行。”
“您这张嘴啊,真是刻薄。”女主人一边说一边动手弄起自己的发髻来。显然,她认为睡过午觉后,自己的发髻可能歪了,迷亭正是借着那话来笑话她呢。
对于此事,迷亭毫不在意。他接着又讲了一件事,听起来颇为离奇。他说:“昨天,我在屋顶上试着摊了个鸡蛋。有意思吧,夫人?”
“真的?您怎么做的?”女主人问道。
“我发现屋顶实在太热了,心想正好利用一下,于是就将黄油抹在瓦片上,然后拿了个鸡蛋摊上去。”
“哟,您可真是……”一听到这样离奇的事,女主人也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感叹。
“不过可惜的是,要想让它快点儿熟也是不行的,因为阳光还没有那个能力。所以,我就回到屋里继续读报纸去了。后来,因为有客人到访,我就忘了此事。直到今天早上,我突然想起来才去屋顶上看看,按我原本的预想,此时鸡蛋应该已经熟了,结果……”
“结果怎样?熟了?”女主人问道。
“结果全都流没了,根本不关熟没熟的事。”
“可惜,真可惜。”女主人感叹道,眉毛都皱在了一起,形成了个八字。
“这天气啊,真是奇怪。前几天大暑的时候还凉快着呢,谁承想从前天开始又热起来了。”迷亭说道。
“嗯,确实如此。就是从前天开始,这天气又出人意料地热起来了。前几天很挺凉快呢,只穿单衣都有些冷。”女主人附和道。
“今年这天气是倒着来的,就好像横着走的螃蟹,说是‘违反常理’也不过分吧?”
“您这话何解?我不太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反正这天气就像赫拉克勒斯[70]的牛一样反常,倒着回到了最热的时候。”得意忘形的迷亭先生又开始胡扯起来。
他说的话,女主人依旧弄不明白。不过她也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有再搭话。显而易见,刚才那句“违反常理”已经给了她教训。
女主人竟然用沉默面对自己的胡扯,迷亭哪儿能就此甘心呢?于是,他追问道:“你知道赫拉克勒斯的牛吗,夫人?”
“我上哪儿知道去?”女主人答道。
“既然你不知道,我就给你说说吧。”
“嗯。”女主人敷衍道,她毕竟要照顾对方的颜面,所以也不好说“不用了”。
“赫拉克勒斯是古代人,他总是牵着牛。”迷亭讲道。
“哦,那个赫拉克勒斯是放牛的吗?”
“那倒不是,实际上,他既不是放牛人,也不是什么伊吕波牛肉店的老板。要知道在那时的希腊根本就没有牛肉店这种东西。”
“哦,这事儿还是希腊的?您真应该早点儿告诉我。”可见,对于希腊这个国名,女主人还是知道的。
“可我刚才不是已经提到赫拉克勒斯了吗?”
“赫拉克斯斯?他就是希腊的吗?”
“嗯,此人是个英雄,希腊英雄。”迷亭说道。
“难怪我不知道,那后来呢?他怎么了?”女主人问道。
“他就像夫人一样在睡大觉。”
“你这家伙,真是的。”
“再后来,在他睡觉时,迎来了伏尔甘之子。”
“伏尔甘?谁呀?”
“这个人是打铁的,他的儿子是来偷牛的。不过在他偷走牛时,他是拉着牛尾巴让牛倒着走的。这样一来,牛留下的就都是朝前的蹄印了。所以,醒来的赫拉克勒斯到处去找牛,结果都一无所获。作为一个铁匠的儿子,他竟然能想出这么好的办法,着实不容易。”随着故事的开展,迷亭先生更兴奋了,至于天气的话题,早被他抛诸脑后了。
后来,他又开始催促,希望主人快点儿从午睡中起来。他问道:“苦沙弥呢?还没醒吗?虽然在中国人那儿,睡午觉是个高雅的行为,但如果像苦沙弥这样,可就变得庸俗了,怎么也不应该天天都是如此吧?这和每天昏死一阵有什么区别?你快去把他唤醒吧,夫人。”
“可不,他就是这样不像话。而且我觉得这也不利于他的身体健康,要知道他可是吃完饭就躺下了。”深有同感的女主人一边说话,一边站了起来。
对于女主人的话,迷亭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并且自顾自地说道:“吃饭吗?说起这事,我也还没吃呢。”
“哟,你看我还真没想到这点,谁让现在还不是饭点呢。这样吧,我给您弄个茶泡饭怎么样?我们家也没啥好吃的来招待您。”女主人说道。
“用不着。”
“也对,在我们这里估计也不会有您爱吃的。”女主人答道,语气听起来颇为不满。
听见这话,迷亭先生知道女主人误会了,赶紧说道:“我是说不用麻烦你给我做什么茶泡饭、白水泡饭的了。因为在来这儿的路上,我已经订好了一份饭菜,一会儿送来时,我就在你这儿享用了。”听听这话,普通人可绝对说不出口。
“哟!”女主人说道。这一声里似乎包含了很多意思,既有惊讶又有愤懑,同时又带着点儿喜悦,毕竟不用再麻烦她准备饭菜了。
在这个家里,像迷亭先生这样的吵闹可以说从未有过,所以正在午睡的主人到底还是被惊醒了。他走出书房,迈着摇晃的步子,一边打哈欠一边说道:“你看看你,总是这么吵闹,把我从舒服的午睡中吵醒了。”语气听起来颇为不满。
“呀,你可算是醒了。虽然我不是有意惊扰你的美梦,但这也不见得是坏事嘛。快来,坐下。”听听这番话,迷亭先生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
坐下的主人没有搭腔,主人拿出一只装在木烟盒里的朝日牌的香烟吸了起来。不经意间,他的目光落在了对面的角落,那里扔着迷亭的帽子,他问道:“那是你的新帽子?”
听见这话,迷亭赶紧将帽子拿了起来,向面前的主人及其妻子问道:“这可是顶好帽子,对吧?”
“确实好看,不仅编得很细,而且柔软度也够。”女主人一边说一边伸手摸着帽子。
“不仅如此,你还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它呢,方便极了,夫人。”迷亭先生说道,然后一拳狠狠地打在了这顶巴拿马草帽上,草帽果然像他说的那样凹进去一个坑,大小和他的拳头差不多。
“有趣。”女主人话音刚落,迷亭又在草帽里面打了一拳。这样一来,草帽又像个锅底一样鼓了起来。接着他又抓住两边的帽檐,用力压扁了它。草帽就这样变得平平的,简直和被擀面杖碾过的面团差不多。然后,迷亭先生又从草帽的一侧把草帽卷了起来,就像卷一张席子那样。“看看,这就成了。”迷亭一边说一边把卷好的帽子收入了怀中。
“哟,太神奇了。”女主人感叹道,仿佛眼前是归天斋正一表演的魔术一样。
扬扬得意的迷亭也开始装模作样起来,好像自己就是个魔术师一般。他原本是从右边将帽子放进怀里的,此时却故意从左边袖口拿出了帽子,然后又把帽子恢复原样,并说道:“看看,还是好好的。”说着将帽子放在食指上转了起来。原本到了此时,表演也算是圆满结束了,但让人没想到的是,迷亭先生又把帽子扔向了后方,并且猛地坐在了上面。
“哟,可别弄坏了。”主人颇为担心地说道。
与主人相比,他妻子的担心更甚:“您还是别瞎弄了,挺好的一顶帽子,弄坏了多可惜啊!”
身为帽子的主人,迷亭却十分自得,他答道:“不管怎么弄,它都不会坏的,你说奇怪不奇怪?”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帽子从屁股底下拿出来戴在了头上,帽子果然立即恢复了原样,十分神奇。
“这帽子可真不赖,竟然这么结实,真是出人意料。”女主人惊叹之情愈浓。
“这帽子就这样,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依旧戴着那顶帽子的迷亭答道。
“这帽子真不错,你也买一顶吧。”隔了一会儿,女主人向主人建议道。
“苦沙弥不是有顶草帽吗?好像也挺好的吧。”迷亭插嘴道。
“有倒是有,不过前几天被孩子们踩坏了。”
“太可惜了。”
“所以我才劝他买一顶您这样的帽子啊,不但好看,而且还结实。”女主人不停地劝告主人也买一顶,但事实上,她对于这种巴拿马草帽的价格一无所知。
后来,迷亭从右边袖子里又掏出了一个红色小盒子,里面装着一把剪刀。他将剪刀展现在女主人面前,然后说道:“夫人,帽子的事就先放在一边吧,你来看看这个。这可是把非常方便的剪刀,用途多达十四种哩。”
多亏迷亭拿出这把剪刀吸引了女主人的注意力,否则她还会无休无止地劝主人买帽子。可见,主人之所以能从这场灾难中幸免于难,全都有赖于女人天生就具备的好奇心。不管怎么说,主人都算是幸运的,这也许可以说是有赖于迷亭的机智,但更多的是出于一种侥幸。
“十四种用途?都有什么呢?”女主人问道。
听见这样的问题,迷亭一下子得意起来,事实上,他正等着女主人上钩呢。“你可听好了,我现在就向你详述一下它的每项功能。首先,你看这个月牙形的缺口。如果把雪茄插进去,立即就能被剪断。你再看看底部,那个小装置是剪铁丝用的。而且它还能充当三角板,只要平放在纸上就行了。剪刀的背面还有能够充当尺子的纹路。除此之外,这个地方还有用来磨指甲的锉齿。你再看看上面,仔细看,还有一个可以插进螺丝帽充当螺丝刀的工具。而且它还能轻易撬开木盒盖,哪怕是钉子钉上的也没问题。只要使劲儿插进去,再用点儿力就可以了。还有这个刀尖,当锥子是再好不过了,写错字的地方都可以挖掉。而且把剪刀打开,还能用来裁纸。这地方还有个小球,夫人,你看见了吗?只有苍蝇眼睛大小,这就是最后一个用途,有意思着呢。看不见吗?你往前凑凑。”
“您又在耍我玩儿呢吧,我才不去看呢。”女主人说道。
“我就这么没信誉吗?真是遗憾。你就往前凑凑吧,上一次当又能怎么样呢?你真不看吗?还是看看吧。”迷亭一边说,一边把剪刀递给了女主人。
女主人颇为迟疑地接过剪刀,然后找到迷亭说的那个圆球,由于它只有苍蝇眼睛大小,女主人还是把眼睛凑了上去。
“有什么发现?”迷亭问道。
“就是黑咕隆咚的。”女主人答道。
“你向窗户那边动动,剪刀别放平,对,对,就这样,有什么发现?”迷亭问道。
“哟,我看见一张照片。天,怎么放进去的?这也太小了。”女主人赞叹道。
“要不怎么说它有意思呢。”迷亭答道,一副扬扬得意的样子。
就这样,女主人和迷亭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个没完,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主人也变得急切起来:“嘿,我也要看,你快点儿。”虽然主人已经发话了,但女主人却置若罔闻,依旧用眼睛使劲儿看着剪刀:“是个美女,什么都没穿,这东西真不错。”
“嘿,我都说了我也要看,你快点儿。”主人催促道。
“哎呀,你着什么急。看看这及腰长发,真不错。还有这脑袋,微微抬着,这可真是个大美女,虽然高了点儿。”
“你还没看完吗?我都说了我要看,你快点儿给我,别没完没了的。”主人接着催促道,语气听起来颇为气愤。
“哎呀,让你久等了,你可劲儿看吧。”女主人说道,把剪刀给了主人。
这时,女仆阿三端着两笼荞麦面从厨房走来,说道:“这是客人订的餐,送来了。”
“我要在这让她享用我订的饭菜了,虽然有点儿不像话,但还请夫人您见谅。”迷亭一边说着,一边行了个礼,模样颇为恭敬。不过他到底是真心的,还是在闹着玩儿,这就没人知道了。
“请用。”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女主人含糊地敷衍道。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迷亭开始大吃大喝。
这时,主人也好不容易从那裸体美女的照片上移开了目光,他说道:“天气这么热你还吃荞麦面,不利于身体健康啊!”
“没事,身体哪儿那么容易就坏了啊,反正这东西对我胃口。”迷亭说着就将笼屉打开了,然后,又将很多芥末放在荞麦面的调料里搅动,嘴里说道,“这荞麦面是新擀出来的,棒极了。我可不喜欢那种陈的,软绵绵的就像没骨气的人一样,让人厌恶。”
“你这家伙,芥末放得太多了,也不怕辣到。”主人提醒道,语气颇为担心。
“荞麦面就得蘸着调料和芥末吃,这种面条估计不对你的口味吧?”
“热汤面才是我的最爱。”主人回答。
“马夫们才吃热汤面呢,连荞麦面的滋味都不知道,那可真是不幸。”迷亭说。与此同时,他尽可能多地夹住荞麦面,然后挑了二寸多高。“在食用荞麦面上,方法很多。夫人你知道吗?有一些新手,刚刚吃荞麦面时,常常蘸很多调料,而且都是大嚼特嚼。这样一来,面条原本的味道就被掩盖了。在吃荞麦面时,应该像这样,将所有面条都挑起来……”迷亭一边说一边将筷子抬了起来,然后停在一尺多高的地方,面条整齐地挂在上面,非常长。迷亭先生原本以为已经挑起了所有面条,但没想到的是,大约有十二三根的面条的下端还缠绕在笼屉底部。迷亭接着面向女主人说道:“夫人,这可真是个长家伙,对吧?”
“确实够长。”女主人答道,语气满含敬佩之意。
迷亭继续说:“接着就要蘸调料了,这面条这么长,只用三分之一蘸料就行。然后为了保持面条的原味,千万不要嚼。要想够味,就必须直接把它吞下去,从喉咙一下子就滑进了胃里,那滋味真带劲。”迷亭一边说一边用筷子挑起面条,挑得高高的,直到笼屉上再没面条才停止。装调料的碗就在他的左边,他将筷子移过去,在碗的上方慢慢地将筷子放低。就这样,面条的下端落进碗里,并蘸上了调料。同时,碗里的调料也随着越来越多的面条落进去而变得越来越高,这完全符合阿基米德原理。不过可惜的,碗里的调料原本就很满,差不多离碗边只有两公分距离。所以,虽然只有四分之一的面条落进了碗里,里面的调料却几乎要和碗边持平了。接着很长一段时间里,迷亭的筷子都不敢再动一下,就停在离碗半尺高的地方。他自然是不敢再动,否则哪怕只是再落下一点儿,调料都会流到外面去。
此时,迷亭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不过没多久,他就凑上前去快速地吞掉了荞麦面。我们只听到哧溜一声,看到他喉咙动了两下,面条就无影无踪了。然后在迷亭的眼角上,我们还发现了一些东西,似乎是两滴眼泪沿着脸颊淌了下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也许是因为芥末太辣了,也许是因为一下子吞了那么多面条。
“你竟然一下子都吞进去了,真不容易,让人敬佩。”主人感叹道。
“这吃面条的本事,确实够厉害。”女主人也附和道。
对于他们的赞扬,迷亭并没立即作答。他将筷子方下,又在自己胸口敲了一敲,然后才说:“夫人,对于一个擅长吃荞麦面的人来说,吃完一笼面条只需三口半,最多不超过四口,否则就是个生手。”说着他拿出手绢,将嘴擦干净后松了一口气。
这时,风尘仆仆的寒月先生正巧登门拜访。天气这么热,可他戴着冬天才戴的帽子,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哟,看看谁来了,这不是美男子吗?真是抱歉,我这饭还没吃完呢。”迷亭先生说道。然后,将剩下的一笼荞麦面在这么多人面前一扫而光,脸上毫无羞愧之意。两笼面条就这样被他吃了个一干二净,不过他这回的吃法与之前不同,也没有再像刚才那样出丑,再来个手绢擦嘴、中途歇气儿什么的。
“你的博士论文怎么样了,寒月?脱稿了吗?”主人问道。
“赶紧交上去吧,估计金田小姐已经急不可耐了。”迷亭也插嘴道。
“为了让她安心,我也想快点儿写啊,否则我的罪过就大了。不过这事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事实上,我得花很大心力去研究呢。”寒月先生说道,还像以前那样,一副虚伪敷衍的样子,而且偏要把这玩笑说得郑重其事。
“可不,这可不是简单的事,光听‘鼻子’的话是不行的。不过,那个‘鼻子’确实值得别人仰视。”迷亭也以寒月先生那种玩笑似的语气说道。
“你的论文什么题目?”几人中唯一比较严肃的主人问道。
“题目吗?是《紫外线对于青蛙眼球电动作用的影响》。”寒月答道。
“寒月先生真是名副其实,竟能想出这么有趣的题目。‘青蛙眼球’,有意思!虽然还没脱稿,但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和金田家说说这个题目,这主意怎么样,苦沙弥?”迷亭揶揄道。
对于迷亭的胡扯,主人并不理会,他接着向寒月问道:“这个研究不好做吧?”
“确实如此,这个课题可不简单。就说青蛙眼球吧,它是种光学球面体,构造很复杂。所以我得做各种实验来研究。要想实验,我还必须得先造出一个圆玻璃球。”
“玻璃球?这也不难办啊,玻璃店里不是有的是吗?”主人说。
“那不成,不成。”寒月说道,同时将胸挺了挺,“其实,圆、直线之类的不过是几何学上的概念。要知道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真正符合几何定义完美的圆和直线的。”
“既然这东西都不存在,那你还弄个什么劲儿啊?”迷亭说道。
“我想先制造出一个差不多的球,以便用来实验。因此自打前几天开始,我就着手在做了。”寒月说道。
“结果怎么样?成功了?”主人问道。显然,在他眼中,这不是什么难事。
“弄不出来的。”寒月先生说道,但紧接着又发现这话有悖于之前的话,于是解释道,“不是那么容易的。要一点一点地去磨,这边半径长了我就磨这边,那边半径长了我就磨那边,最后总算弄出来一个,别提多费劲儿了。可惜啊,总体上还是没那么圆。于是,我又接着磨,磨来磨去,圆是够圆了,但大小又不够了。最开始时,大小犹如个苹果,后来磨成了草莓,最后竟然变成黄豆大小。唉,可就算只有这么大,圆度还是不够。就这样,从今年正月开始我就没闲着,已经磨了六个玻璃球,但没一个成功的。”寒月先生说个没完,也不知真假。
“在哪儿磨的?”主人问道。
“学校的实验室里。除了中午吃饭的时间,我从早上一直磨到晚上,这可是件费劲儿的事。”
“哦,怪不得呢,你最近总是嚷着忙,原来都是因为这个玻璃球的关系啊,怪不得周日都见不到你的踪迹。”
“可不就是这样吗?我一天到晚没有闲着的时候,所有时间都耗费在磨玻璃球上了。”寒月先生说道。
一旁的迷亭先生也说:“你这正应了那句戏文‘磨球博士混进来了’。但是不管怎么说,那个鼻子太太看到你这么努力,估计会感动的吧。这倒使我想起一事,前几天我有事去图书馆,在门口正好遇到了老梅先生。要知道他已经毕业了,竟然还来图书馆,真是难得。于是,我连忙说道:‘像你这么努力,实在难得。’谁知这位仁兄做了一个怪脸后说道:‘我才不是来这儿用功的呢,不过是来借个厕所。刚才经过门口,正好想小便。’听见他的话,我俩都笑了起来。可以说,与你相比,老梅先生正好是个反面例子。这么有意思的事写进《新撰蒙求》[71]里也不过分啊!”
“你总这么没完没了地磨也不是办法,到底何时才能成功呢?”主人向寒月先生问道,语气颇为认真。
“看样子差不多得十年。”寒月答。可见,与主人相比,他的沉稳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要十年?你还是快一点儿吧,早磨完早完事。”主人说道。
“十年都是快的了,如果情况不好,二十年也是有可能的。”寒月答道。
“这情况可不妙,要想当上博士,怕不是那么容易的。”迷亭插嘴说道。
“我也知道,可是,要想完成这个重要的实验,就得成功地磨好这个玻璃球。我也希望对方能够早日安心呀!”过了一会儿,寒月又得意地继续说道,“不过,金田家那边也了解这个情况。几天前,我已经告诉他们我在磨球了。所以,各位也请安心。”
刚才三人的谈话都落入了女主人的耳中,虽然她听得不大明白,但并不妨碍她提出疑问。她说道:“听说上个月,为了避暑,金田一家全都去大矶海岸了,对吧?”
显然,寒月先生无法应对女主人的问题,于是装疯卖傻地答道:“奇怪,还有这回事?”
迷亭先生总能见缝插针,无论是话题中断的时候,还是羞于启齿的时候,他都能抓住机会插科打诨。他说道:“这可真逗,你前几天竟能见到上个月去了大矶海岸的人,真神奇。这就是因为相思太甚而产生的神交吧?这现象倒也常见。冷不丁一听,似乎和梦话差不多。不过就算如此,与现实相比,这梦的真实性恐怕更甚。我想夫人之所以会感到奇怪,可能是因为在嫁给苦沙弥之前,并没有经历过彼此相思的过程,对于恋爱的滋味一无所知的关系吧。”
“嘿,你真是小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有什么凭据吗?”女主人打断迷亭的话说道,语气颇为不满。
“谈恋爱吗?好像你体验过一样。”一旁的主人也附和起自己的妻子,对迷亭嘲讽道。
“唉,我可有不少风流史呢。但是不管怎么说,都已经是旧闻了。所以你们没有印象也很正常,对吧?事实上,我之所以这么大年纪还保持单身,都是因为失恋的关系。”说完这话,迷亭向四周扫了一眼,众人的表情都落入了他眼里。
“哈哈哈,可真逗。”最先笑出声的是女主人,主人也附和道:“真能胡说八道。”说完把脸转向了窗外。
接这话茬的只有寒月先生,他笑眯眯地说道:“来,把你这些旧闻说说,给我们这些晚辈长长见识。”
“我的那次恋爱啊,可神秘了。如果小泉八云[72]先生能够听到,一定会叹为观止的。不过可惜,这事我至今无人可诉,因为小泉先生已经离世了。但是看在大家如此热情的面子上,和你们说说倒也无妨。但是既然你们想听,那就不能半途而废,非得听我讲完不可。”迷亭先生这样嘱咐道,然后正式开始讲道,“我想想,这是多久前的事来着?几年前?……哦,姑且算作十五六年前吧,要不太费事了。”
“胡说八道。”主人说道,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
“您这记性,可真是不咋地。”女主人也讽刺道。
看来,迷亭先生的嘱咐只入了寒月先生的耳朵里,唯有一声不吭的他似乎急切地想知道故事接下来的走向。
“某年冬天,差不多就是这季节。我从越后国登上蛸壶岭,中间经过了蒲原郡笋谷,接下来打算去会津……”
“看看你走的这些地方,真是古怪。”主人打断道。
“多有意思啊,你别打岔,好好听着。”不喜主人打岔的女主人说。
迷亭继续讲道:“当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岭上除了一间茶馆什么都没有。那时我饱受饥饿和口渴的折磨,再加上迷路,所以,只好去敲茶馆的门,并在门外大声说出了自己当时的处境,希望可以在那儿借宿一夜。还好对方十分通融,对我的处境表示理解,并大方地请我进屋。可是,当那个拿着蜡烛的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一下子就哆嗦了起来。也是从那时开始,我了解了恋爱的魔力,真是妙不可言!”
“一个漂亮的小姐哪里会居住在深山里呢?真是胡说八道。”女主人插嘴道。
“那姑娘梳着非常典雅的高髻。无论她是在深山,还是在海边,我真希望你能有幸一睹她的芳容,夫人。”
“嘿!”对于迷亭的胡说八道,女主人简直无言以对。
“请让我接着讲吧。进了屋子后,我和这位小姐以及她的父母在一个房间的地炉旁围坐一圈。这房间差不多有八叠大,地炉就在房子中间。对方询问我是否饥饿,我简直是迫不及待地说道:‘无论是什么,请赶紧给我点儿东西填填肚子吧。’于是,那位小姐的父亲吩咐道:‘煮炖蛇饭吧,难得有客人临门。’接下来大家要仔细听了,我要说说我是怎么失恋的了。”
“我们听得够认真了,迷亭先生。不过当时不是冬天吗?而且还是在越后国,蛇这种东西怕是不多见吧?”寒月疑问道。
“这故事颇具诗意,所以尽管你的话有道理,但也不能太顽固了。镜太郎[73]的小说里还过,雪里能爬出螃蟹呢。”迷亭说道。
“是这么个理儿。”寒月先生说道,又开始洗耳恭听了。
“我总是专门吃一些奇怪的东西,例如蚂蚱、蚰蜒、蟾蜍等,我基本上已经吃到不想再吃了,我这点在当时还挺出名。不过我还真没吃过蛇饭,对我来说,这东西还挺稀奇。所以,听见老爷子的话,我连忙答道:‘真不错,谢谢您了。’于是接下来,老爷子拿出一口锅,放进去了一些米,又搁在地炉上煮了起来。在那口锅的锅盖上有很多孔,差不多有十个,大的小的都有,古怪得紧。而且透过这些孔,不停地冒出一些水蒸气。当时我想:‘这些乡下人真不容易,竟然有这心思,不佩服他们都不行。’突然,老爷子站起来离开了,至于去了哪里,我不甚清楚。不过没过多久,他就回到了地炉旁,手里还抱着一个大大的铁笼子。他将铁笼子放在地炉边,我看到里面有很多蛇,都可长了,一条条地缠绕在一起。”
“别说了,恶心死了。”女主人说道,眉毛都皱了起来,成了一个“八”字。
“这段必须得说,要不你们就不明白我是怎么失恋的了。然后,老爷子一手将锅盖拿起来,一手将几条蛇抓起来扔进了锅里,接着又把锅盖盖上了。对于任何事,我都不甚在乎,然而此时此刻,我也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太吓人了,还是别说了。”愈发害怕的女主人说道。
听见这样的话,迷亭得意的神色愈浓。他接着说道:“忍忍吧,马上就要失恋了。后来没过多久,大约连一分钟都不到,锅盖的孔里一下子伸出了一个蛇头。这可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心想,脑袋出来了,真厉害。然后很快的,蛇头接二连三地从锅盖上的孔中伸了出来。最后,这些蛇头围满了整个锅盖。”
“这些蛇干吗伸出脑袋呢?”主人问道。
“这些蛇当然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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