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换进行下去,自己就要率精骑支援,岂不露馅?
一旦露馅,朝廷恼羞成怒,赔了夫人又折兵事小,十数万人是不是交待在中原还不一定。
他焦虑难制,怒火攻心,一时收敛不住,拔了鞋子扔在说客脸上,仰天长呼:“天要亡我乎。”
众亲信要杀使者,他又怕绝了狄阿孝的心,不敢轻许,顿时已是泪流满面,不顾颜面,哽咽涕零。
不少人曾随他出生入死,无论何时何地未见他有如此模样,均大气也不敢出,惶惶不知该怎么办好,自觉大难临头,冷从心来。众人一时呆滞,转眼间,就见他拔出长剑,逆转剑尖……李思浑离得近,事觉不妙,一把把他抱住,却是一阵扯拽,他没有狄阿鸟力大,只好大呼:“尉迟秉。夺剑。夺剑呀。”
尉迟秉明白过来,一把夺了长剑,随手丢至一旁,又补一脚,招呼旁人说:“收走。收走。”
众人手忙脚乱,个个用脚,将剑赶到帐口。
嗒嗒儿虎唱着儿歌,一蹦一跳正巧入帐,愣了一愣,听人把剑收走,便双手拖拉住。
李思浑知道得不多,无甚劝他,只一个劲提醒他说:“阿哥。阿虎在呢。阿虎在看着呢。”
狄阿鸟头发凌乱,将他甩脱,凶厉的目光扫了过去,索要说:“嗒嗒儿虎,来,把剑给阿爸。”
嗒嗒儿虎吓愣在当场,他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把剑竖起搂在怀里,哄骗说:“阿爸。偶帮你拿着,收好。”
狄阿鸟再一看他,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忍”字,顿时打个激灵,坐在地上喊了一声:“嗒嗒儿虎。”
继而他想到狄宝。
自己与狄阿孝产生了矛盾,嗒嗒儿虎与狄宝将来会不会?
他心头闪过这一念,轻轻地说:“嗒嗒儿虎,阿爸的好孩子,你就把剑收好,现在收好,将来也收好。兄弟间可动口角,拳头,不动刀剑。”
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道他一怒自刺,自己醒悟过来也在后怕。
狄阿鸟想了想,给吓呆了的使者说:“你给我回去,这事不怪你,我也不迁怒于你,你且回去问他狄阿孝,他阿哥我宁愿自己自刺,也不敢杀你与他相绝,且让他事留一线,无碍我的大事。问他,他心里能有他这个阿哥么?凡事违逆,不知好歹么?他少年时要效仿卫霍,可知方向乎?”
他苦笑说:“算了,你就传这些话吧,其余的话,不能入你的耳,回去吧。”
吴班匆匆赶来,他便赶散众人,只留吴班一个,轻声问他:“兄弟相处,当真都这么难么?”
吴班多少知道一些事情,再加上不时接到战报,虽不熟悉狄阿孝,却也有对狄阿孝的印象,叹气说:“兄弟相处有难的有易的,怪只怪大王与汝弟均为当世豪杰,各有主见,不那么容易相随相从。”
狄阿鸟呻然:“他也算当世豪杰,没有我照拂,他能干成一件事么?一个小孩子,偏偏不懂事。”
吴班看得冷静,说:“这就是大王痛苦的根源。他已领兵过万,割据一方,欲建不世之功,你还老把他当成需要你照顾的孩子,这又怎么行?”
他安慰并且建议说:“大王不应该想方设法地管教他,不妨从平等的角度去看,去解决问题。”
狄阿鸟竟认同了,点了点头说:“是呀。他长大了,总要有自己的想法和看法,免不了的。”
他一时陷入沉思,好一会儿才说:“我把底托给他吧,让他分析,还要联手攻打太原吗?我想他也熟读兵书,若他还要胡来,我就收了他的兵。只是这个托底的事,一般人做不了。一般人他不信任,也对我的布局不了解……难道我要从塞外急调牛六斤来,为我兄弟二人说和?”
吴班想为他分忧,却发现他列举的条件把自己排除在外了。
正是不知道让谁去的时候,外头传话:“王本求见。”
随后,王本冲了进来,大叫:“阿鸟。阿鸟。你怎么了?有什么窝心的事说给我王小胖……可别干傻事。”
狄阿鸟眼睛一亮,大吼一声:“王小胖。”
王本是来献殷勤的,被他看得身子一僵,心道,难道我的口气不对,惹到他了,他做了大王之后,知他小时候底细的怕除了我王本没有几个,万一……嫌我没大没小,心有芥蒂呢,于是连忙求助于吴班。
狄阿鸟摆摆手,说:“王小胖,你不用担心,我吃不了你。记得你小时候就曾说过,要为阿哥效犬马之劳,是真话还是假话?”
王本脑门上冒汗,一句哄他的话他记到现在,单为这句话,只怕也是凶险万分的事,可是你能拒绝吗,假话也得变真话,这就对天起誓:“自幼对大王忠心耿耿,绝无虚言,天神可鉴。大王所忧,小臣定责无旁贷,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还望大王保重身体,不要过度忧愤。”
狄阿鸟盘了盘腿,轻声说:“好啦。不是拉你送死,就不要说得慷概。要说,这是件私事……”
王本听完,笑眉眼开,说:“阿哥吓了我一跳,阿孝的弱点我一清二楚,要说服阿孝,自然非我莫属。”
狄阿鸟试探说:“那你讲讲?”
王本笑道:“如果他不愿意退回雕阴、高奴,我便问他敢不敢等两天看,看是你对还是他对。如果是他对,以后你还会不肯与他联手么?如果是你对,他以后还该自作主张么?”
狄阿鸟略一寻思。
狄阿孝等上几天,到时确可见分晓,时机已到,陈朝发觉自己前来朝廷,不是让他们渔利的,狄阿孝也似乎与朝廷要和解,定然立取雕阴封死塞外,然后再夺高奴,而一旦陈朝用兵,狄阿孝还可以替自己率精骑支援,当下称赞说:“大善。听说你想向我家阿雪提亲是么?你为我料理了私事,我也在私事上帮你。”
狄阿孝的我行我素让两国正在进行的贸易变得波谲云诡,危机暗藏。
吴班的一番话虽然让狄阿鸟更好地理解阿弟,却并没有完全消除他的心病。阿弟长大了,总归要有自个的想法,自己理解不了的地方,信服你了自然听你的,不信服你,你说什么他也不听,可问题是,处在他如今的位置上,一旦表现出容忍,又该怎样约束身边那些出生入死情同手足的兄弟,难道最后都放任他们想听了听,不想听不听?
怎么得了。
自己可以容忍,但律法怎么容忍?
可他毕竟是自己阿弟,你能怎么怎么着他?
夺他的权?
他在外自竖一帜,只怕有了像样的经营,再加上那个烈性子,万一不好,弄个骨肉相残怎么办?
他气归气,也只能眼睛闪闪寒光,心道,且算他还没有加入到自己的事业中来,听与不听,自己需要给予理解和时间吧。
王本此去有没有用只是五五之数,还是要主动应变的。
于是,第一时间,他支会了秦应,告诉说自己要召唤狄阿孝陛前谢罪。
这样,狄阿孝晃过王师,直奔太原就不会那么突兀。当然,无论是秦应还是皇帝都不会让他领兵靠近,他要来,只会同意他一个人来。
与此同时,就是要随时留意回家的路。
如今定襄都在自己手里,虽然陈兵不多,但都在严密监视朝廷动向,大帐离得又近,骑兵随时可以救援。若朝廷欲摄自己归途,最有利的是从白登山出兵,绕道乌兰察守沃阳,阻断自己的归途。于是,他令牛六斤紧密注视白登山。
紧接着,后方也传来了好消息。
赵过已经趁自己迫使靖康登州兵力大调动之际,已绕过白登山,自上谷下方偷袭蒲阴,成功流窜到备州,直抵北平原。
这让狄阿鸟没有后顾之忧,毕竟已经拿到了朝廷抵押的银两,随时可在倾东夏全国之力的接应下逃之夭夭。逃了会怎样?
只要朝廷还看不明白,只要让他们措手不及,就能顺利撤军。
到时哪怕朝廷向自己下手,发生了战争,谣言成真,那几家拆借给朝廷金银的晋商肯定缓不过来。
自己是会损失巨大,朝廷也不会好到哪去。
交换还在进行。
朝廷当真也开始醒动。
消息传了出来。已经有人在倡议,遣狄阿鸟纵兵击反复无常的高奴,一来可以看看他们到底有没有沆瀣一气,二来狄阿鸟的骑兵机动性强,容易取得战果,三,朝廷不用过多靡费,就可以坐收战果。
狄阿鸟一个代为请罪,让朝廷迟疑了一下,但是能管几天用还未可知。
而前提,还要寄希望于王本说服狄阿孝,让他在王河岸边驻扎几天。至于陈国,狄阿鸟既希望它能尽快露出獠牙又不希望,一旦陈国露出獠牙,会让狄阿孝幡然醒悟。但是这也是下下之策了,陈国亮出獠牙,定然先取雕阴,以现在的情况看,雕阴肯定守不住,介时关中危急,朝廷用自己来抵御陈国,自己趋于露馅,两国联盟也极有可能告终。
现在他看得明白,但什么都做不了,无法派兵横穿,去助防雕阴,剩的只是心里一阵又一阵的叹息。
他发愁的时候就会忙。
他忙了嗒嗒儿虎会很闲,由俩小兵看着到处能够跑着玩。孩子惦念着学画,与几个游牧孩童玩在一起,竟然坐着平板车找到那画师家。画师一听他们提拜师就一头黑线,狄阿鸟虽然有点意思,但是没明说,好好一个大人,或者说几口人一家老小,总不能被一个小孩拐到东夏吧,背井离乡的。
于是,他见天往同村人家里躲。
嗒嗒儿虎摸熟了路却见不到人,到处问画画的先生哪去了,同村总有闲人,也不知道嗒嗒儿虎的来历,大概为了看人笑话,看一起来的大人忙着撵村子里盯着孩子们吠的狗,就凑跟前跟几个小孩子说:“你什么也不带,谁收你做学生?你要带点值钱的东西,你那先生就收你了。”
嗒嗒儿虎看几个伙伴盯着自己,谁也不知道值钱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就问:“什么是值钱的东西呀。”
别人告诉他金子、银子,他就惦记上了。
狄阿鸟生活并不奢侈,但身边还是有不少金银用品,比方说金鞍,塞外以用俘获敌人的东西为荣,类似这样的贵重物品,总有身边的将领献到面前,说战场上缴获哪哪个敌酋的,功劳应该归大王,用金银的时候捐到国库,捐了还会再有。
嗒嗒儿虎就瞄上了。
真瞄上金马鞍也就罢了,却觉得另有更值钱的东西。
他并不知道阿爸心烦,也不觉得缺了这些东西能造成多少妨碍,甚至分不清金银和铜铁的不同,瞄上的竟然是阿爸小心翼翼收藏的兵符。
狄阿鸟近几天总觉得要用到,持了把玩迟疑是不是要动用,他身边也没有封出专门管兵符的官员,出兵在外,总要异地调遣,自然自己持了一些,没想到前面还在,再一拿放兵符的匣子,空了,登时就一阵冷汗,第一个反应就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摸走了,当场就让李思浑召集一队卫士盘查。
卫士们谁也不敢乱出入他的大帐,也没有见什么可疑人等,奇了怪了。
而且谁也没有往嗒嗒儿虎身上怀疑。
狄阿鸟又狐疑又烦躁,挑出些可靠的人把自己的帐篷都翻了一遍,直到晚上嗒嗒儿虎若无其事地回来。
嗒嗒儿虎是觉得阿爸最宝贝的,藏得很严实的,肯定也是最贵重的,跑到先生家避开人,偷偷献给画师先生的瞎眼母亲的,别说老太太眼睛不好,就是好,她也不认得,稀罕这孩子的求师心切,有心让自己儿子回来后看看,顺手就放身边了。
嗒嗒儿虎回营地,狄阿鸟在翻箱倒柜,逐个盘查身边的人,自然顾不得理他,直接将他打发给他乳母。
嗒嗒儿虎半点儿也不知道阿爸挖地三尺,在找他偷偷拿走的东西,已经紧急传檄各个将领,如果找不到,当夜说不准不止掉一个人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