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儿虎前脚走,画师曹辛传后脚就知道了,他躲在堂兄弟家,这个时辰该吃饭了,就留下吃饭,饮了些酒,然后才回的家。
表面上狄阿鸟的军队在盯着前方的利益,显得秋毫无犯,但到了天黑,各村还是警戒夜兵,茬死上路,夜色慢慢袭至,宅下夹道仄仄,家家户户闭门灭灯,只剩犬吠,对于一个喝了些酒的人来说,走得辛苦。
曹辛传从村子的另一头的堂兄弟家回来,进了栅栏,就摸到柴房舀了半瓢温水,仰头饮下,然后才拍堂屋的门。
他女人问了半天,才“吱呀”开门,一开门就当笑事讲给他:“那伢儿又和几个小孩来,你不知道,其它几个小孩都在外头打闹,他竟规规矩矩坐在小凳上坐了半个时辰,奴逗他些话,回答得清清亮亮,说自己叫什么疙瘩虎。老太太稀罕孩子,让他上跟前,那么小的人,站起来手横在身前就鞠了一躬,给老太太说要拜你为师,坐小凳儿等,不会打搅谁。奴怕老太太不知道,说他是胡人,你不收他有不收的难处。他竟听得懂,一定要说明他是雍人小孩;奴说到路远,你跟你父亲回了家,没法来这么远的地方求学;他又说我们一家可以搬到东夏,他家有的是房子给住。老太太问房屋有多少,他说没数过,超过一百间。再问他识数不,当场数了二百个数,当真是聪慧不凡。”
曹辛传也可惜,叹息:“何止聪慧……我时常出入大户家中,倒不是没有见过自幼读书的神童,却未见过这般孩子,一定又是天降的英才。”
为了不让家里担心,他一直没讲嗒嗒儿虎的身世,便停住不语。
他妻子还无生产,最是见不得可爱点的孩童,又说:“他还郑重其事地拜托我和老太太,让与你说明白,他是雍人小孩,还带了拜师的礼物,都是些铜玩意儿,宝贝地擦了一遍,交到了家母手中。奴去给你拿。”说过转了个身,口中却不停地说:“依奴说,要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别说学画儿,收做个义子,供一日三餐也没妨碍,可惜是塞外长大的胡儿,不在周围长居。”
曹辛传笑道:“还笑话我怕小孩躲起来么?”
他妻子“扑哧”一笑,轻轻地说:“村里也都在看你笑话,说这塞外小酋家的孩子把你给认准了,撵不能撵,收不能收,说不准那小酋知道,还当你哄骗他家孩子,到时有你受的,却是不想,孩子都称得上知书达礼,父亲也差不到哪去。要是他还来,干脆你去寻到他父亲,说说不能做孩子先生的缘故,让他父亲管束住不要再来。”
曹辛传脑海里闪过狄阿鸟的身影,说:“要是他父亲的意思,倒也好办,这我肩不能担,手不能扛,做师爷顶撞太爷,坏了规矩,靠作画谋个一日三餐倒也不是长久之计,终是无法奉养高堂,若他父亲请我,倒得以谋事,生无忧矣,你也无须太过劳累,怀不上孩子。”
他妻子责难说:“他父亲就肯白养咱一家么?再说家母岁数已高,情愿守着桑梓之地,岂肯远离?”
曹辛传搂着她,趴在耳边小声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么多年来,你操劳田亩,粗茶淡饭,几次小产,阿母当真情愿?十年寒窗,末了为他人作嫁衣还被羞辱,孩子的父亲若是聘我,不但能够谋得生计,说不定异日还能光耀门楣,是可以说通阿母的。”说着,说着他一阵哽咽,泣不成声:“朝廷求贤首重推荐,寒门小户读书无用,谁要不是没办法,会想到去塞外呢?”
他小声说:“我见过孩子的父亲,绝非尔等妇人想象……”
他妻子呻吟一声,反问:“难不成是万户么?”
曹辛传不再言语,又说:“我做过师爷,懂些钱粮之事,东夏如此换马囤谷,绝非时需,定然用于稳固基业,假以时日,国富民强不在话下。”
民间传闻不少,他妻子幽幽地说:“人都说东夏王打仗打干了,虽然一平东夏,但无钱无粮,才以举国之马交换粮食,求活百姓。马是打仗用的,东夏怕也是真穷得厉害。”
曹辛传冷笑说:“就算东夏眼前真穷得厉害,他日也一定富庶。马匹何其宝贵,东夏王都舍得拿来交换,要是为了求活百姓,那百姓在他心里何等重要。这样的君王治理的国家,一定强盛。”
他妻子摸到了要找的东西,拿上给他,说:“你心里的疙瘩还没去?太爷不肯听你的话赈济灾民,上万灾民被樊氏裹走就裹走,又与你何干?你顶撞太爷被赶走,但命还在,何苦还念念不忘?”
曹辛传涌起的热血被妻子浇灭,感觉手里一片冰凉,似铜铁却更重,似金银却又不像,咦了一声问:“这是什么?”
他妻子说:“都是黑铜片片,像是动物,都半片半片的,凑一起像是动物,老虎,狼什么的……上面还有漆彩,莫非真是金银?那不成,要是金银,定然是孩子偷拿的,你得还回去。奴去掌灯,你赶紧看看。”
曹辛传又掂量、掂量,奇怪地问:“动物片片?”
他摸到桌子跟前,一片一片摆到桌子上。
妻子掌了灯,桌上一放,就见他猛地拿起两片,盯着不动。
紧接着,手掌开始发抖,然后是全身发抖,最后竟然“啊呀”一声叫了出来。他妻子连忙问:“怎么了?你怎么了?这到底是什么?”
曹辛传的酒意全变成冷汗,声音都发抖了,讷讷地说:“我看着像兵符。”
他妻子一下缩回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里屋老太太听到了动静,尤其是擦火石的声响,竟然起来了,摸着墙,又听他们惊叫,喊了一声说:“儿呀。是不是点灯了。莫点灯。你三奶奶来说了,不能点灯,会遭来兵的……”
曹辛传略作冷静,小声给他妻子说:“去。把娘扶回去。”
他妻子去了里屋,过了一会儿出来,就见曹辛传在桌子一旁坐着,脸色寒峻,默不做声地想事情,压抑得难受,强打镇定笑出来说:“看你吓的。要是兵符,他一个那么小的孩子能带得出来?想啥呢。还不是几枚玩艺?他一个孩子,到哪能碰得到兵符?”
曹辛传苦笑摇头说:“你不知道。他怎么就碰不到兵符?我没给你们讲,他是……”他咬了咬牙说:“怕你们吃惊,我没敢讲,他是东夏王的儿子。”他像是知道妻子会震惊,止住又说:“虽然不知道他怎么拿到的,但是我肯定,这就是兵符,你来看,这仅有的一枚大的是什么?虎身纹体,这是虎符呀,掌全国之兵的虎符呀。”
他妻子几乎一下子瘫坐到地上,低低叫了一声:“奴的天哪,大祸临头了,谁会说是孩子无知拿出来的,非当是我们让孩子盗来的不可,相公,怎么办呀。”
曹辛传却森森地笑了,说:“倘若我将这些交给朝廷会怎样?”
他笑得奇怪,轻声说:“也许朝廷一夜间尽收东夏之兵,侵没整个东夏,然后奖赏咱家千顷良田。”
他妻子“啊”了一声,抖颤着问:“你不会这么干吧?”
曹辛传淡淡地说:“我不会。朝廷把我交出去杀了也未可知。何况千顷良田,万两白银我还不看在眼里,否则也不会被太爷撵走。这也算东夏王那样贤能睿智的君王有上天佑助,兵符没有落到别人手里。此时东夏王定然焦急万分,就让我用它作为我的投名状吧。娥呀,快去叔家借头驴,我整拾一下衣物,去见东夏王。”
他狂态勃发,吟道:“大丈夫当辅佐明主,流芳百世,怎可默默老于乡梓?!”
继而,他又温和地说:“我走后,你且劝劝家母,求她老人家首肯,好一同前往东夏。告诉她,东夏王仁爱恤下,天纵奇才,我等会有返乡的一天,到时四海清平,寒士有所居,有所耕……”
他哭了,泪如雨下。
一抬头,老夫人又起来了,摸着里屋的门框站着,连连颌首,说:“不用劝我,我信啦,信啦,那疙瘩虎就不一样,能看到,能看到。我的儿,我们家家道中落,时至今日,苦了你呀,苦了你一身所学,满腔抱负,却只能出卖个手艺,媚言苟活,去吧,去吧,做母亲的,再不舍家乡,也挡不得孩儿的路。”
他妻子讷讷地说:“他要现在走。兵荒马乱的,那些东夏兵也未必都是善人,能不能见到东夏王尚不知道,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老夫人厉声说:“勿言。我儿也是名门之后,欲附明主,岂可怯懦不前?”
她又说:“儿呀。若真是兵符,自是紧急,事不宜迟,赶快走吧。路上口风要紧,万不可透露于人。”
曹辛传的工笔画精谨入微,以逼真见长,内心同样细腻敏感,时常见常人所不能见,留意常人之不留意处。狄阿鸟募集画师的那天,恐怕绝大多数画师、画工都认为东夏王溺爱幼子,是不惜花费博子一笑,而最后他们一一离去,也一定有人为按工得酬松了一口养家糊口的气,更一定有人为狄阿鸟按照市价支付鄙夷他的小气,曹辛传却留意到别的——画的内容,那么小一个孩子被扔在众人面前一遍一遍描述他内心中要画的东西,从懵懂模糊到思路清晰,再到事物具体形象。
他更注意到一些细节,父子俩的衣着饮食。
当天正是风传狄阿鸟入大内,扣盘子只吃牛羊肉的日子,父子俩在馆别中的饮食却也是牛羊肉和粗粮,又咬又嚼满脸食欲,吃剩的用袋子装起来,不仅如此,那嗒嗒儿虎穿了盛装,却不奢华,用料简朴结实,浑身上下环佩叮当,细细看去,竟然多是铜铁石制器具,而这些器具包括凿子头,斧面,角号,引火石……
父子质朴而下士,让官馆给众人准备的食物都是先问询过,尤其是狄阿鸟的手下买了些枣子,众人竟围坐在那儿一道分食。
那天,虽是有画工、画师临场抓不住主体,作不出话来,父子均未出一句恶言。
曹辛传自幼读书,对此观察他深信不疑。
曾经的幕僚生涯让他内心中充满渴望,渴望像一直要疯长的野草。
那些为他人编织嫁衣的女妇,手下一针一线,精心做来,老爷贵媛们却还弃之不顾。月底到头换得升斗酬劳,看似风不吹日不晒,然而忆起那些老爷们,大腹便便,不通实务,却坐享其成。
还有后来追补的几幅画没有交割,曹辛传是知道要到哪去,怎么求见狄阿鸟的,无非天黑路遥,暗藏凶险。
夜晚飘起零星小雨,炙热却将胸膛烧得难耐。
曹辛传骑上毛驴,在原野上高一下低一下,一人一驴像在幕布上摇曳。
也许是上天保佑,一路有惊无险。
到了一说,候等求见这工夫,狄阿鸟正在与吴班谋划路线,为退兵做准备。
兵符失窃之后,狄阿鸟呆滞了好一会儿,脑海乱了好一阵子,为了克制,都不知从哪儿持了一串念珠,盘坐胡床,面无表情,闭着眼睛似乎念念有词,以此抵御心中的多疑和凶狠。身边的人不清楚他在干什么,还个个添油加醋:“偷谁不行,都敢偷到大王这儿,偷什么不行,都敢偷兵符。”
他们终于把狄阿鸟的火撩了起来。
狄阿鸟睁开眼睛,猛地一摔念珠,大喝一声:“都给我闭嘴。”
人是闭嘴了,但那副嘴脸上还都写着这些话,看得人可气可笑。狄阿鸟未必不想挖地三尺,给那人好看,心中也更比别人多疑。
马耳朵菜和两个参随搭伴,李思浑和两个陇上老兵搭伴,分成两拨,一个一个地盘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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