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鉴作画,多用工笔,顾客看了像实物,愿意付钱才是正理,自然会趋之若鹜。
这一次被请来的画师当中就有一个吸收了这种画风,加上线条细腻,用色清新,表现灵活,嗒嗒儿虎喜欢。
狄阿鸟就将众多画师留下十余幅画全给他,让他留下整理重画,以便风格统一。
嗒嗒儿虎就一直磨在别人那,另铺一块纸,比着人家画师,人家一笔,他学一笔,人家画儿渐渐成型,他面前的画纸则变成染色铺。画师见他撇着嘴不吭声,一个劲只管画,生怕他哭了,就指点他几下,但他的年龄太小,完全没有控笔能力,靠自己的简笔符号还能让人看,学人工笔,是更加惨不忍睹。
狄阿鸟多少知道画画不易,工笔尤其费神,想到第二天要走,只怕画取不了,去见画师问问,一看爱子从手到脸五花十色,都快哭了,仍然还在学人画画,笔杆晃呀晃的,赶上瞄一眼,见画师停笔行礼,就说:“劳烦先生了。”
他打量了一下这个画师,只见这画师三十多岁,略有胡须,头戴灰黑色帻角巾,身形消瘦,灰白衽领青袍,利利索索,忍不住问:“看你像读过书的人,什么时候入行的?”
画师低着头回答:“回夏王。已经入行五年了,先前给一任县令做幕僚,因为年纪轻,顶撞了老爷,被遣后无甚谋生手段,不得已抄此贱业。”
狄阿鸟也不是为了消遣他,连忙说:“休要胡说,什么时候画师成了贱业?”
画师苦笑说:“画师只是客气的说法,小人们哪里当得起画师二字,在官府造籍,全是画工……”
狄阿鸟打断说:“书能让人看懂,画也能让人看懂,何来差别?孤看你年龄尚轻,不知有无家室拖累,难得爱子如此青睐先生,不妨屈尊做他一房先生如何?我也看了先生的画,画风写实,前所未有,我东夏目不识丁者甚多,正是百业待兴,若能得到先生这样的人,用画教化百姓,岂不美哉?”
那画师愕然道:“王爷说以画教化百姓?”
狄阿鸟笑了,不再多说。
多年前他就在琢磨怎么教化士卒,却发现画军械图、地图、教习图的其实不是画师画工,历来给人看个大概,价值不高,比方说拳谱,拿着肢体不分长短的图册,抬手抬到哪,踢脚踢到哪,到底摆什么姿势,士兵按图很难弄清楚。更不要说军械了,短一分、长一分,威力用途大不一样,于是起兵多年,他都坚持作画,后来认识了几何学,不免沉迷,但要工笔画个花鸟虫鱼,却是没那精力。他倒想给嗒嗒儿虎找个绘画老师,换一个时期,定会细细引诱这画师北上,这会儿却无心情,只是说:“孩子看的画册,无须细密繁多,孤明日就要出城,这样吧,眼看你也整理不完,留宿招人闲言,你就带回去整理吧,改日孤派人登门取去。”
他打发走画师,嗒嗒儿虎却恋眷不舍,跑到外门边倚着门框望画师背影。
忽然,他记得孩提时遇到风月的一幕一幕,暗暗在心里决定,一回去就给嗒嗒儿虎找个绘画的老师。
回到里面,麻传甲便告诉他,今天嗒嗒儿虎的饭量好差,而且还不吃肉。狄阿鸟自然知道怎么回事,让他不要担心,自己则抱着嗒嗒儿虎,给嗒嗒儿虎讲自己小时候追拜风月先生为师的轶事。
熄了灯,他还见嗒嗒儿虎的眼睛扑闪扑闪发亮,不由有些担心,问:“你该不是学阿爸,偷偷溜走,去找画师先生吧。”
嗒嗒儿虎憨憨地笑两声,不吭声。
狄阿鸟只好告诉他说:“这太原城可不是那时候的镇子,出去你就被人拐跑。”
嗒嗒儿虎气急败坏,使劲分辩自己不会被拐跑,分辨几句便睡着了。
第二天,皇帝果然准他入城,他又去拜别皇帝,磨磨蹭蹭,过午正午才带人出城,没想到眼看着一行人到了城门口,就见昨日那画师背着大包小包的,满头是汗,赶到城门口追上。
嗒嗒儿虎眼睛一下亮了,大叫:“先生。偶先生。”
狄阿鸟大吃一惊,连忙问陪同的官员说:“小孩子吵闹要学画,孤就雇来了画师,能一起带他出城吗?”
朝廷的官员想了一下,同意了。
出了城,画师却连忙向狄阿鸟解释:“多谢王爷相助,小的赶工将画整理完了,在城门口等着,一是要将画交给王爷,一是想回家。小的家就住在城外,因城门紧闭接连数日,一直回不了家,本要央求王爷带小的出城,没想到王爷不等小的开口,就把小的要了出来。”
嗒嗒儿虎却趁机公关:“先生,你做偶阿师吧。偶叫嗒嗒儿虎。”他大叫:“阿爸丢偶到地上,丢~”
狄阿鸟急着入营,让参随记下画师的家址,呵斥了嗒嗒儿虎一通,快马加鞭,直奔中营。
到了中营,十几个几桌上已经摆上人头,下方谱有姓名。博小鹿杀气缭绕地点检,听到狄阿鸟回来的动静,提了一个跑过去喊:“阿哥。您回来了?!”见狄阿鸟一把掩了嗒嗒儿虎的眼,连忙把人头塞给别人,慌乱地示意人快拿走,他说:“首领们还在,一共交到十六颗人头。”
狄阿鸟将嗒嗒儿虎交给麻传甲,让他带去给他乳娘带,自己则大步流星走过去,只看了一遍,就小声给博小鹿说:“是哪部生的事,是哪部交来的?这些面黄肌肉,脸孔全是灰垢,分明是奴隶,是被拿来当了替罪羊的。”
博小鹿反问:“阿哥。是纳兰部交来的,也是他部开的头,吴班他们及时制止,不然各部肯定争相下手。既然是顶罪的奴隶,要戳穿吗?”
狄阿鸟挽着马鞭站着,面容说不出的难看,过了一会儿才说:“奴隶也是人,不能无罪的去顶有罪的。暂时先不揭穿,你和思浑去给孤调查清楚,孤要证据确凿。纳兰山雄怎么说?他不会认为事情就这么简单吧。不管是他的人出于贪婪,还是想要孤的人头,都不是交来几个奴隶就完事吧?”
博小鹿点了点头说:“阿哥。我知道怎么做。可是您不是要派我去高奴吗?这事情我查不上。”
狄阿鸟想起来了。
他想了一下,博小鹿得去高奴,派其它人,与雕阴一派的史千斤他们不熟悉,这就说:“你点了兵,赶紧走吧,孤交代别人去办。”说完,他若无其事地往中军帐篷钻去。
一进帐篷,就见上百位首领朝自己看来,吴班、李思浑等大小将领全副武装,扎在大帐中央,行礼迎接。纳兰山雄也在,却是低着头。狄阿鸟话没有多说,当场宣布:“中原皇帝已经得知你们交出案犯,同意交换,交换出来的粮食、布匹、盐茶铜铁,孤得二,你们得八。”
大帐先是静了一下,像在思考狄阿鸟为什么突然宣布这样的话,紧接着一下就乱了,有人怯生生地问:“大王不是按人头馈补粮食?一人给一石。”狄阿鸟承认说:“没错。但你们要知道孤补了多少粮食?你们又知道孤议了什么价格?同意则交换,不同意,孤答应的也已经照给,交换没份,回去行了。”
他看向众人问:“当初议定孤根据人头,一人一石?孤准备了五万石军粮,但当初拟人数五万,有没有按照五万石配给粮食?你们滥竽充数孤说什么了吗?现在你们来告诉孤余下的缺口怎么办?孤要了两层不假,可是孤不得补上粮食的缺口?孤不得拿成车的银两贿赂朝廷的人?”
一石一百二十斤,其中有二十斤是补给牲畜的杂粮。
按现在部族的配给,只怕一人分不到五十斤,除去来来回回,最后一人白得二十天口粮就不错了。
在众人的沉默中,狄阿鸟又说:“一匹马三百石,一户出一马,则明春无忧,过冬甚至不用怎么杀羊。还有,我抽的两成不白抽,每卖一匹马,我给你们一亩地,你们一点不用担心交换之后的事情,如果你们把牲畜卖光了,还有湟西和北平原的耕地,来年孤派人教你们耕织。”
一个首领靠近纳兰山雄,小声地问:“大首领,怎么办?卖不卖?我们祖辈都逐水草而生,现在逼着我们卖马种地,谁会种呀。”
纳兰山雄抬头看了狄阿鸟一眼,小声回答:“卖。不卖怎么办?他说让你走,你能当真么?这不是在草原,他不一定与中原朝廷达成了什么协议。反正不卖也熬不过冬天,不如听他的吧。”
他发觉狄阿鸟的眼睛寒光四射,直直盯着他,连忙表态说:“与其无法过冬,人畜死伤,不如卖掉换粮食,大王说了,一匹马一亩地,卖光了给地种,你们还担心什么?”
这狄阿鸟回来,意思刚刚表露完,已经有人将所拟夏王令呈上,显然是有预谋的。
还没读,有的首领已经坠入冰窖,觉得自己钻进一个巨大的圈套。他们不知道狄阿鸟和朝廷勾结到什么程度,因为朝廷为了拱卫太原,日日增兵,像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这样的一个局面,远比在熟悉的草原可怕,跑都没地方跑的。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均等着听大王令的宣读。
狄阿鸟没有当场让人宣读,先让人治了一桌一桌的宴席,让人入席,这才让解释自己的大王令。
大王令的口气却格外温和,先估算各部的总人数,从而得出过冬物资的缺口,然后根据所计算的数量,要求各部先摊派出三万匹马,二万头大牲口,谆谆劝导说:“自春上作战,各部相夺,牛羊马匹几经易手,也没有平静的草场供放牧的,都已经瘦骨嶙峋,一旦到了冬天,冻死消耗的数目起码能有一半,还无法阻止部众饿死,到时就算东夏倾尽府库,也无法资馈。每一匹马能够代替几百只牲畜的宰杀。所以各部不应该抱着成见来抵触这样大规模的交换,有了这批粮食就可以生息出更多的牲畜,孤只是逼着你们做一个本该这么决定的理智决定罢了。”
气氛慢慢地缓和下来。各部也明白,自己不交换,就没法过冬的。
没有参加任何一场对东夏战争的部族,尤其是站到东夏一边的部族,首领细细一想就明白了,在每场战争之后,他们都曾从狄阿鸟这儿获得过战利品,这些白来的牛羊马匹需要交换,而那些卷入对东夏战争,最后倒戈的部族或者投降的部族就有点难受,但他们也不得不接受,因为他们辎重牲畜丢失无数,无法指望狄阿鸟不计前嫌,接济他们过冬。
狄阿鸟一个一个询问他们意见,问到他们的困难,谁也没有多说什么,具体摊牌的数目当场下来,就连一开始就要拿出一万匹战马的纳兰部纳兰山雄,也欣欣然。
作为东夏国中最具威胁的大部,狄阿鸟对他本人是有拉拢的。
之前就与他交换过意见,告诉他虽然能把俘获他部的辎重还给他,但他必须要承担一部分损失,这已经算是一个比较宽大的结果,而且对于他本人做出的配合给了奖赏,奖赏了五十顷的耕地。
他虽然不知道五千亩地是什么概念,却也觉得少不了,唯一担心的是,决定宣布,他的威信会随着自己对狄阿鸟的支持消减。
部落的贵族、长老们压抑着对他的不满。
也就是说,小部族求的是生存,战马对他们来说没有生存重要,而纳兰部,却一直有心称雄,他们会觉得自己的牧场和势力范围被狄阿鸟夺走了。
这只是一种担心。总体来说他还是满意的,甚至是幸庆窃喜的,其中有对自己的,有对部族的,毕竟赵过挟裹纳兰部所有老弱、辎重牲畜南下的时候,那时纳兰部面临的是一无所有的局面。
狄阿鸟坐在当中,也一个一个观察他们的脸色。
他可以肯定舍不得马匹的首领都是有着贰心的,他们无法容忍失去一定数量的马匹,他们要凭借马匹来发动战争,可惜的是,首领都只是流露点担忧,随着他的几句话,被冲淡个无影无踪。
甚至一个聪明的首领当场表示自己会卖掉几乎所有自己所拥有的马匹,并且要用吃不完的粮食换来更多的耕地。当他说东夏会和平,他的家族不需要这么多的战马后,狄阿鸟也投桃报李,当场宣布简拔他儿子到自己身边做犍牛培养,并且给他一个优厚的粮食换土地的代价。
宴会一直到晚上。
眼看到了结尾,随着融洽的气氛,狄阿鸟由衷地举杯奉劝:“东夏会迎来久违的和平。你们都是东夏最尊贵的贵族,仍将会拥有大片草场和耕地,今日在这儿欢聚来之不易,孤多么希望你们能放弃争雄之心,遣散善战的巴牙,把最神骏的马匹换成可以享用的器物。到时孤用律法来保护你们的财产和安全,你们再不用流血断肢保卫自己,再不会担心半夜被仇人割去头颅,可以搂着美女尽情品尝美酒,享用到手的富贵,到时孤每年都会像今天一样请你们宴饮,岂不更好?”
宴会结束,首领们陆续散去。
吴班坐到狄阿鸟面前,心有余悸地说:“阿鸟。事先未与人交过底,你一回来就宣布抽成,下面交头接耳,我心里就想,要是一个两个人跳出来,我一声招呼,让刀斧手将他们拉出去,万一他们群起反对,我还让刀斧手把他们都杀完?没想到,到了最后,竟然有惊无险。”
狄阿鸟笑了笑说:“孤却半点儿也不担心,歇虎儿他们几个肯定会支持孤,孤的堂伯他们那一派就算不情愿,也不会吭声,孤又与纳兰山雄通过气,他们不说什么,其它各部大多不敢吭声。再说了,他们还能有更好的选择吗?”
他轻声说道:“东夏已经稳固,咱们雍人历来是大一统,中央集权。谁能容忍他们自己私有的战马就成百上千?”
吴班凝视着他。
两个人互不避让,相互看着,渐渐都露出笑意。终于,吴班长叹了一口气,嘿然说:“很多人走了眼,大王是地道的雍人。”
狄阿鸟愕然:“你才知道?孤不是雍人是什么人?你才知道呀。”旋即,他恍然说:“你是说孤看起来不像?”他站起来说:“走。跟孤一起接几个人来。孤让你觉得更像。”吴班一把把他拦住,说:“阿鸟。您刚从城里出来,有饮了酒,什么人非要您亲自去接?您歇着,还是让我们去吧。”
狄阿鸟摇了摇头,说:“是一些长辈,为照顾他们,把他们放在了后面,接下来,这儿将会变成他们的舞台。”
吴班点了点头,请求说:“那我和您一起去接。”
他们向北走了二三里,在中营的门口停下来等着,少时,远方火把数点,一行骑兵保护下的车队驰了过来。
车队到了跟前,马车上下来十几位中年人。
为首一名已经两鬓斑白,他一见狄阿鸟站于路中央,三步并了两步,竟然称呼说:“少东家。”狄阿鸟长揖迎接,爽朗地笑了一声,说:“司马唯叔叔,宝刀老否?即日起再启商阁,将直属王庭,接下来的事情,孤就全交给您老人家了。”
司马唯还了一揖,火光中泪眼滚滚。许久,他平息下来,虽极力抑制,却胡须颤抖,伤感地说:“没想到少东家还有用到我们的时候,我以为少东家年少善战,不再需要我们这些老家伙了呢……”
狄阿鸟大笑道:“以为我不是我阿爸的儿子么?”
后面的人也陆续上来,他一一见过,给吴班引荐说:“这是孤的司马唯叔叔,这是孤的……,他们都是我阿爸最器重的人,同样为我家立过汗马功劳,可惜家门不幸,闲置了多年,对不住了。”紧接着,他又直奔主题说:“这一次贸易数量大,牵扯广,是怎么开始,怎么结束你们都没有经验,我就把他们给请来了,瞧好吧。”
司马唯脸上顿时多出一种光彩,说:“少东家放心,以我们的准备和筹划,朝廷马政必垮。”
吴班骇然:“马政?这和马政有什么关系?”
狄阿鸟说:“当然有关系。”
他冷笑说:“中原的牧场成本极高,多靠输出大量的战马盈利,谁是买主?朝廷。一旦朝廷今年从我们这儿得到上万马匹,就再没有余力采购他们的马匹,那些牧场周转不灵就会破产,不但他们面临破产,就连与他们来往密切的几大钱庄都会因而受到波及。我已经让……”略微犹豫一下,他还是坦白说:“孤已经让三分堂收缩银根,一边收购布帛、粮食、茶叶、盐铁,等着上涨获利,一边近一步打压马市,若有可能,伺机拿下一到两个大的票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