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告一段落,王亮只派人汇报一番战绩,人也不见回,然而问及孩子的下落,依然是下落不明,马天佑都不知道该怎么向狄阿鸟交待,一时不好回营,打马上到寨里看了一回,只见俘获土匪及土匪家眷一百多人,均盘查不出人质下落。
再下来回去,博小鹿也带人回来了。
马天佑看见狄阿鸟阴沉沉地坐在自己的营帐里,一阵头皮发麻,进去了就说:“因为匪徒分寨而据,官兵出于分割他们的目的,仗打得乱,虽然还没小王子的消息,却未必没有解救出来……”
博小鹿手握刀柄,双目中都是杀气,看了马天佑一眼,回头叫了一声“阿哥”。
狄阿鸟叹了一口气,问:“天佑兄弟,我想问你,除了那拨劫走孩子的匪徒,你是不是还派了一支官兵?”
马天佑很想表现出朝廷的感同身受,告诉说朝廷尽了最大努力,确实派出了一支官兵,但他知道自己没有派官兵。
他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没有。不知道王亮派了没有。”
忽然,他注意到狄阿鸟面前摊了一身满是血污的制式衣物,紧张地问:“怎么?”
博小鹿拍了拍手,两个人抬了一个受伤颇重的人进来,他走过去看了一眼,倒不知是不是官兵,只好回过头,诧异地望着狄阿鸟。
狄阿鸟说:“土匪说官兵劫的孩子,杀的贾凤山,博小鹿拣了一个官兵,却不会说话了。”
马天佑问:“你是说,人在王亮手里?”
狄阿鸟冷笑:“在他手里就好了,这些到底是不是官兵?”博小鹿递上来一大把腰牌,马天佑提起来看看,只好说:“我立刻让人去查。”他向外喊了一声,吩咐完查腰牌的事,立刻又狰狞下令:“传我军令,立刻召回王亮。就是他娘的现在不在山里,在天边,也要让他一个时辰后进大营,否则别怪我拿他们祭刀。”
狄阿鸟不再说话,王三小派人联络上了,说官兵把人质劫走了,现在营里不见有人上报人质的下落和死活,他只想知道这支官兵是不是朝廷派出来的儿而已,到底怎么一回事。
马天佑则是霍霍走着,他觉得这分明是王亮仗着自己是陶坎的老部下一心想架空自己,独得功劳,干出来的恶果,不免在心里冷笑:“一个野路子出身的兵尉,打过几次仗?出了事不都是老子兜着?就这,还不把我放在眼里。”
王亮浑身都是锋芒,尤其是陶坎一步荣升之后,谁都不怎么放在眼里。
当然,他能被陶坎赏识,正是因为自己的锋芒。
马天佑也能理解陶坎,一个想大有作为的将领想打开僵固的军系,就得欣赏锋芒毕露的人,靠不拘一格提拔这些带着锋芒,又听命于自己的年轻人,从而打破这个体制。
但是,这不意味着你锋芒毕露,你就天下第一。
马天佑看不起他王亮是理所当然。
他马天佑无根无底,十六岁就进了兵营,后来被保举至讲武堂,出来后做了兵尉,曾驰援登州,辗转作战,及夏侯氏侵入备州,大小十余仗,战功累累。尤其是一次魏博城郊的战争中,他率领手下八百七十八位弟兄抱守孤桥,几乎全部战死,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混个闲副将的原因。与他相比,王亮呢?虽然也是讲武堂出身,之后跟了陶坎,协助练兵,年纪轻不说,只做个兵尉带上百号人,只打过一仗,是一战扬名,是在东夏巴伊乌孙针对狄阿鸟的声东击西中夺了个头功,现在被提升迅速,岂没有暴发户心理?
他前几天还收到杨雪笙的密信,也就此事讨论过,此时一个劲儿在心里想:平日里只听你叫嚣,也不知道你肚子里有多少水,可这一场剿匪之仗,只要是明眼人就都知道,仗得等着人家东夏王来了打,人家让怎么打、怎么打,因为人家的儿子被土匪抓了做人质,可你偏偏说打就打。打就打了,看形势,也像是情形紧急,来不及回报。可你总攻干啥?总攻也罢,怎么就不想怎么解救人质,让人家东夏王一眼就觉得你救人质不力;救人质不力也罢,受个人能力所限,却也不知道尊重你的上司,来问一问自己这么办恰当不恰当,你独占功劳也好,目中无人也好,你得真有这本事,我也就看在陶坎的面子上不与你计较,可现在呢,竟然搅得场面大乱,消息也不递来一个……
他热锅蚂蚁一样,围着狄阿鸟转来转去。
狄阿鸟却镇定多了,起码是强打镇定。
他之间就权衡几次,觉得贾凤山被杀,孩子换到一拨有意投诚的土匪手里,纯属偶然。只是有一点他想不明白,贾凤山将孩子握在手里是为了投诚,明明已经代表了土匪的利益,这拨土匪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还有,这朝廷上为什么相信这一小拨土匪的投诚,不相信贾凤山的投诚?
谜底揭开,却又是一支官兵干的。
难道是因为贾凤山与高层有勾结,朝廷上面的人不希望他再投诚?
整个就像一团迷雾。
正是一股森然的压抑压在营帐里的深夜时分,外面马嘶阵阵。
马天佑一喜,心说:“是王亮回来了,回来得好。”还没出门,外面有人报传:“总督大人急件,东夏王何在?”
马天佑先钻出去,只见几个硬扎扎的朝廷军官一丝不苟,排成两排迎面走来。
当中一个一见他就问:“马将军。东夏王呢?”
马天佑往里面一示意,那人就一头钻了进去。
他随即进去,只见那人已经站在狄阿鸟面前责问:“总督书信在此。另外要我带到口讯,拓跋氏出击张怀玉支援你渔阳部官兵,你渔阳官兵为何按兵不动,不配合朝廷大军?你怪朝廷不出兵,出了兵你还左右摇摆,按兵不动,是何道理?”
马天佑大吃一惊。
他首先想到的是狄阿鸟这边孩子下落不明,朝廷因为渔阳的事逼在跟前,很可能不是时候,第一时间挡上前去,陪笑说:“上差息怒。殿下正心乱如麻。”
军官怒道:“心乱如麻?还有比我朝廷大军为你解围,你坐而不动更心乱如麻的?”
狄阿鸟长长吸了一口气,抓起杨雪笙的信件撕了一掷,冷呵呵地说:“还真有。我渔阳被围多少天了?死伤多少?你们救兵刚发,顶多接了一仗半仗,就怪我部不予配合。要知道,我是应你们的要求出兵高显,才有如今之围,你们朝廷就只能看着别人流血?轮到自己就不舍得了?”
博小鹿想说什么,动动嘴唇没说。
狄阿鸟这又说:“我把自己的爱子双手奉送,换取你们的援兵,你们朝廷把孩子给我弄哪了?只要把我的孩子给我还来,我不要你们一兵一卒。否则的话……”
马天佑浑身一震,怕否则之后的话一说出口,就是大事,就责怪面前的军官说:“上差呀,不是我说你,你真不会挑时候,你知道吗?与土匪接仗了,王亮将军没能救出小王子,现在小王子下落不明,有土匪一口咬定是官兵就走了,大王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你冲过来这是要干什么。再说了,大王人都在我们这儿,渔阳群龙无首呀,一时配合不好而已,怎么能怪殿下?”
那军官也隐隐约约感到不妙。
这次为什么来,他自然清楚,朝廷张怀玉出兵了,拓跋氏主动出击,渔阳方面却无反应,朝廷生怕东夏王反复,带着口讯和书信来,无疑是想逼东夏王交个底。
东夏王可以坐山观虎斗一阵,平平他的怨气,可要是铁了心与拓跋氏议和呢?
现在人质解救失败,下落不明,那可是他儿子,自己不是往上撞吗?
来人也见机行事得快,面朝马天佑大吼:“那还站在这干啥呀。下令,下令,无论如何要找到小王子。”
正说着,外面又有动静。
有人传话说:“土匪那边派人来了,只说人质已经被官兵解救走了,他们再无条件可讲,一致信服东夏王的部下王三小,于是受王三小之命,特来请求东夏王受降他们。”
朝廷上的人都觉得土匪投降东夏的事不妥,尤觉得这会是一个恶劣的先例。将来在朝廷地面上犯了罪的人,越狱的人,无恶不作的人,与官府作对的人,都会知道,投降了东夏王朝廷就奈何不了他们?但这个节骨眼上,人人都不敢开口制止。马天佑已经不止一次想拉来王亮用脚踩两踩。
也就在这时候,王亮回来了。
他一进营,就被马天佑的亲兵按下,五花大绑押到跟前,一时惊慌,不免大吼大叫:“你们干什么?谁给你们的胆子。”
马天佑小心翼翼地陪着既不睡觉也不说话,只阴沉沉坐在大帐里,等着人去受降土匪的狄阿鸟,眼看王亮被摁着拽过来,奔上去就是一脚,问:“知道为什么抓你?知道么?人呢?人质呢?”
这王亮,竟然和鲁莽挂不上钩。
他头上扎了个朴素的爵杯,脸庞略瘦,额头开阔,稍有棱角,身体均匀,即便是裹了银甲,依然还嫌略瘦,嘴唇薄而黯淡,眼窝极深,如果皮肤再白皙一些,极像门阀里性情不定的阴暗公子哥。
狄阿鸟看着他。
他也丝毫不作避让地盯着狄阿鸟。
马天佑踩上脚掌,问他了“人质”的事,他便一低头,懊恼地说:“又被土匪夺走了。”
狄阿鸟一股怒火压得难受,但他丝毫不去爆发,只是淡淡地问:“你派的官兵,劫的人,杀的贾凤山?”
王亮问了一句:“你是东夏王。”在众人默认中猛然一扭头,恶狠狠地朝马天佑撞去,大吼道:“就因为他是东夏王?你捆了自己人*人家的屁股?我怎么了?土匪内线夺到了人质,要我出兵,我该不该出兵?该不该?”
马天佑还真不好一五一十地给他讲道理,尤其是听到“舔”“屁股”几个字眼,抬脚又想踹他,却是没踹,只是说:“你最好好好回答殿下的问题。你到底有没有错,他老人家会比我清楚。”
其实这也是出于维护。
倘若狄阿鸟说不出对方的错处,那他就不能迁怒给王亮。
王亮却不明白,两只眼睛盯着马天佑,几乎迸出火来。
狄阿鸟这就违心地说:“马将军绑你到我面前,是怕我迁怒于你,先平我的怒气,你可不要不知好歹。人都知道生死由命,谁不一样?我也知道,我的孩子也一样。你也别闹委屈啦,我就是问问你,一是解答一下自己的疑惑,二是想知道孩子到底在哪,是不是还活着。我问什么,你就好好地给我说一说吧。”
这番话极为平易。
越是如此,越是令人感到不可拂逆。
王亮这就说:“你问吧,要说我有罪,也轮不到你迁怒,自有朝廷律法处置。”
狄阿鸟心里冷笑:年轻呀。你想拿朝廷律法保护你自己,做梦吧。朝廷是最不讲律法的,那是夹杂了霸王术。我想杀你,我顾惜自己的双手,没罪不去杀,朝廷呢,他觉得杀你有必要,他就杀你。
他抚摸了一下光头,问:“你在土匪里埋得有眼线?”
王亮说:“没错。自从你东夏王三小进了山,土匪们外出就得结伴,我再布新的眼线已来不及,以前那些眼线也极难传出什么消息。今天,眼线支使人告诉我,他们发展了不少土匪,已经和这些土匪一起劫了人质,让我立刻出兵营救。”
他问:“这个时候,在座的诸位要不要出兵?”
众人立刻看向狄阿鸟,心里有了主张,自然都是不得不出兵。
马天佑立刻问他:“那你们为什么总攻呢,声势造这么大?”
王亮苦笑说:“我不是想吸引住土匪的兵力吗?这样才能保证他们这拨人不会被土匪们以极快的速度灭掉。”
狄阿鸟叹息说:“你是没有经验呀。你上去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劫人。这只是预谋,是联络了你,你给他们吸引上土匪的注意力。他们才劫的人。”
王亮“啊”了一声。
狄阿鸟说:“所以你问那人,他们的人在哪,他不告诉你,而是领着你去,对不对?”
王亮连忙说:“是这样的。”
狄阿鸟这又说:“这就可以看出来,你处理此事极无经验。这且不说,那个领路的人呢?”
王亮回答说:“死了,就在土匪送来贾凤山脑袋的时候。”
狄阿鸟深深吸了一口气,念叨说:“这贾凤山的脑袋不但是送你的功劳,还是他们仙人指路,用来找到领路的人,杀人灭口的。”他又问:“除了孩子,别的人质呢?还有一个郎中呢。他人呢?”
王亮说:“肯定是被一起劫了,最后我也搜查过,根本就没见到土匪,也没见到人质,我当时就想,肯定是人质又被土匪夺了回去。”
马天佑抓出一大把腰牌,问:“这些腰牌呢?土匪说有支官兵从天而降,劫走的人质。”
王亮摇头说:“根本不可能。”
他带着疑惑看向狄阿鸟。
狄阿鸟头疼地说:“你该不是怀疑我东夏兵冒充官兵,从天而降吧?”
王亮只好说:“那我也不知道了,难道这拨土匪是冒充官兵劫走的人?这腰牌?”他抓在手里,说:“新兵刚刚造籍筛选,这腰牌……”马天佑明白,因为造牌数量大,画师刻工少,还没有完全发进新兵手里,有可能这些腰牌都是真的,但相又无留底,根本没法去查的,只好补充说:“这事怕是得请大理寺的推事去查,因为造籍、造腰牌要用到外边的人和笔墨小吏。”
狄阿鸟笑着说:“这都是你们朝廷的事,怎么查,按你们朝廷的规矩。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熊熙来你们也没见到?”
王亮茫然摇了摇头。
狄阿鸟如释重负,站起来说:“我没有什么要问啦。既然总督催我,我就留下个人,受降土匪,自己连夜回去作军事布置。”
这种转变也太快了。
马天佑一下转不过弯,瞅向传递口信的军官。
军官则挽留说:“殿下还是等找到小王子再动身吧,正像您说的,不急,不急……”
博小鹿冷笑说:“这又说不急了,到底是急还是不急呀。”
他挺身站在狄阿鸟面前,而陆川揭帐而入,侧站在门边。
军官第一反应就是“坏了”,东夏王问了半天,突然不提孩子的安危,以朝廷事急推托要走,莫不是判断孩子出了意外,朝廷有心留下他?
怎么办?
让他走,他这一走,是不是就意味着战争?
不让他走?
可这来得太突然,无论自己还是马天佑,都没有商量,也没有布置,似乎也没有理由呀。强行留下,那东夏王是武夫,一旦动武,是格杀还是怎么办?
他怔怔地站着。
眼看狄阿鸟已经大踏步往外走了,马天佑连忙提醒:“总督大人没说别的?他还不知道这儿的真实情况吧。”
上面来的军官连忙附和:“对。对。殿下,殿下,你不用走,不用,总督大人不知道情况,就是怕大王不管张怀玉将军的成败。”
狄阿鸟笑着说:“那哪会。至于孩子嘛,官兵也没见,土匪也没见,我也没办法。不过我走了,你们不也照样找?难道我一走,你们就不找了?”
他在跟上来的军官肩膀上按了一记,抖手已经很自然地把对方送到一侧,博小鹿站到帐口让他先走,陆川则截过来,切断后路。
马天佑眼皮急跳。
他已经分明地感觉到,两名武士的反应都是对敌时才会有的。
帐外传来响动,有人大声宣布:“我们是东夏王的卫队,来接我们大王。”
想必就是再想控制东夏王,在这儿也控制不住,而出了这儿,虽说有官兵哨卡,可人家东夏王也知晓口令,士兵们也不敢拘而留之呀。
马天佑一气之下,拽了王亮,狠狠地抽了一个耳光。
看狄阿鸟不在了,马天佑找王亮算账去了,上面来的军官已抑制不住,气急败坏地咆哮:“这时候你打他有什么用?赶快下令,不能让他走。你要让他走了,也许就是明天,他就会疯狂报复朝廷……此外,还要给陶坎将军递信,紧急反应。”
正说着,帐篷再一次被撑开。
狄阿鸟又进来了,问:“给陶坎将军递信,递什么信儿?”他看着众人,笑了一下,众人都觉得这笑中揉了杀气。
狄阿鸟其实是挺温和,见他们不说话,就看着马天佑说:“这夜晚出营不好走呀。我就想着要马将军签个手令,刚才在外面,听你们要什么紧急反应,这样吧,马将军送送我?”
说罢,他身边那个小老头上前一步。
马天佑眼看眼前人动,本能地侧身,却还是反应不及,被人格开手臂,用短刀别在下巴上。
他无奈地走出去,只见一名美轮美奂的骑士月下横槊,左右察看,几十名东夏兵牢牢控制着场面,朝廷的官兵倒下十几个,没有倒下的被聚集在稍远一处,博小鹿正在给他们训话。
狄阿鸟不动声色地说:“我也是当机立断,不好久留。不好意思,动粗了,不过你放心,应该没伤着人命。我带的这些孩儿们都被传授过击晕的要领,手里没分寸的也就是一个半个,回头你统计一下报给我,真有手重的,我再作处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