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一说,狄阿鸟就只能开门见山。狄阿鸟怎么好刚一见面,还不知道深浅,就单独给他谈话,直接问他:“你以后跟着我吧。”而现在不说,只说是看老爷子,过后又怎么向他开口。
狄阿鸟倒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正常反应,警惕心理作祟,只好说:“我儿子身陷匪窝,我得设法解救他,也就顺道看我的老师……”
田文骏笑笑,说:“你儿子身陷匪手,我也有所耳闻,说句实话,还是朝廷的人从我这带走,我给你送出的消息吧。”他机锋一变:“官兵剿灭卢九这才多久?殿下可知道这野狐岭上怎么又汇聚了这么多土匪?”
紧接着,他反问:“土匪们记吃不记打?”
狄阿鸟也觉得怪,沉吟片刻,客气地说:“正要请教兄长。”
田文骏轻捻胡须,吃吃笑道:“你当真看不出来?”
狄阿鸟一时没有头绪,摇头说:“看不出来。”他看田文骏拿住这个不放,就问:“难不成官兵有意让他们重聚?”
田文骏哂笑说:“殿下,如果予你一支新募军队,你怎么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具备战力?”
狄阿鸟想想,说:“你是说,这陶坎养匪练兵?”
田文骏更进一步说:“备州接连扩军你知道吗?现在备州新旧军伍总数已经超过7万,秋下就要安排屯耕。这各处汇聚而来的土匪,也不过两千余,提一劲旅,只需千余,顷刻就荡平碾破,可你知道?陶坎动用了多少?士兵过万,全部是备州动乱后,以支援湟西为借口新募之兵。”他又说:“这士兵新募,要训练也不急一时,这拔苗助长,大张旗鼓之举,你难道就看不出来吗?”
狄阿鸟心说看不出来才怪呢,口中却说:“你是说朝廷想对我下手?”
田文骏笑道:“殿下以几百兵甲出塞,不到一年,经北平原之战,渔阳之战,上谷之战,平定巴伊乌孙,横扫塞外,今年入夏,又连气都不喘一口,悍然出兵高显,以少胜多,迫我高显和谈,据湟西之势成。俗话说,杀人一千,自损八百,殿下神武,经历这些战事,不但不伤元气,而且越战越强,而今已经带甲数万,这可比我高显,他巴伊乌孙,纳兰明秀凶险多了。”
他又说:“拓跋巍巍又怎么样?如果给他几百部兵甲部曲,时至今日,大半年的时间,可会有如此成就?”
狄阿鸟知道他可比王本厉害,苦笑说:“这都是表面。我真正的力量,还只是那几百部下,历经数战,元气大伤,根基早已不稳。”他解释说:“这些仗都是不得不打的呀。兄长可知道,我回东夏,牧场旧址已废,上了渔阳,那几乎也是一片废墟,只剩些残破的城墙,虽然一战平定了巴伊乌孙,但不是军事上战胜的,而是他倒行逆施过甚,战胜了他之后,我以几百人御好几万人,近似一无所有,何处可以扎根?无非依靠在北平原种点庄稼,为了保住这些土地不被朝廷收走,我应朝廷之请,几乎是破釜沉舟与高显开战……不过是侥幸议和,得来一些旧部、至交好友和他们的百姓,实际上也是筋疲力尽。这不,我把自己孩子都送到朝廷,希望朝廷善后,他们反不管了。不管了也好,人只有被逼在死路上,才能够有大勇气,大智慧,敢于面对。”
田文骏笑笑,淡然说:“这话,你应该说给杨雪笙。”
狄阿鸟反问:“你不信吗?”
田文骏冷笑:“你说呢。”
龙妙妙帮腔说:“情形不好,这是实情。”
狄阿鸟看田文骏的高显立场坚定,只好说:“我早与高显议和之心,也已打算与拓跋氏议和,别人不顾我东夏,我也只好不顾他们。你提醒我说到陶坎养兵,这是他的本分。唤我,我也养,防人之心总得有吧。”
田文骏放低声音问:“想必在座都是心腹,那我问你,你自称疲惫,陶坎,张怀玉联手,冲你下手,你怎么办?”
狄阿鸟叹了一口气,拿出无计可施的模样说:“所以我再怎么也不肯消耗自己的力量了。”
田文骏故作高深地点了点头,问:“你有没有接触过弈棋?”
狄阿鸟摇了摇头。
田文骏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则,两个人下棋,棋艺低的要先下。”
狄阿鸟自然领悟,这是先下手为强的意思,不禁嘿然,暗道:“四面楚歌,你还要我先下手为强?”他摇了摇头,说:“还没到那一步吧?据说张怀玉已经出兵救渔阳了。”
他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大孩子,带着卖弄的诡笑说:“兄长呀。你不知道,你兄弟我急了,也玩了一手,就是让朝廷知道我要议和。”他横横地往下嚷:“张怀玉、陶坎他们不出兵,我真敢和。他娘的,老子也会玩命,到这份上,要谁谁都玩无赖。”
田文骏被他的话砸了,反问:“你玩了这一手?陶坎这边没动静,张怀玉真的出兵了?”他说:“就算是出兵了,可你要与拓跋氏和,张怀玉兵至,拓跋氏兵退,就这么简单了?别的你就不考虑?也许他张怀玉领兵入城,拒你于门外呢。”
狄阿鸟猛一拍桌子,大吼一声:“我看他敢?他那么绝,也不怪我不客气,我把孩子救出来,走入大漠……”
田文骏终于放下心了,心说:“看来他也只是这成色了。”这就恐吓说:“你就不怕你们爷俩在人家境内,一个也走不了?”
龙妙妙拉拉狄阿鸟,怪他大吼小叫的。
狄阿鸟也就顺势平静,整整领口说:“你别以为我就这些本事。我跟你打个赌还不好?”
田文骏问:“什么赌?”
狄阿鸟一字一句地说:“要是我把整个事干得漂亮,你让我把老爷子接走奉养好不好?”
田文骏大吃一惊,这里头有他抻狄阿鸟的成分,也有危言耸听的成分,倒想不到狄阿鸟这个半莽夫被刺激了,要与自己打赌。
朝廷做什么决定,自己还真不知道。
朝廷趁他虚弱,避免他膨胀得厉害,成为下一个威胁,趁势灭亡他,收回王爵仅仅是一种可能。
他盯着狄阿鸟,试探着问:“你就想把老爷子接走?老爷子年龄大了,我这个做儿子的才应该奉养。”
狄阿鸟黑着脸说:“你这不安全。你不要命,但不能让老爷子不要命。”
他又来了一句:“这样吧,你输了也跟我走。光护了老爷子那也不行。这一回,我就让兄长你看看,你老弟我到底能不能给你田家一个依靠,看到了,你还有啥说的。”他逼问说:“赌不赌?”
田文骏出汗了,连声说:“好意我领,好意我领。只是贤弟现在的情况也很凶险,你还是先不要替我和老爷子考虑。”
狄阿鸟大怒,一掌拍到茶几上站起来。
上好的铁梨木茶几“砰”一声,跟面破鼓一样陷了个掌洞,冒了几缕扬起的细尘。
黑泰眼神立刻一紧,他是武人,知道这种声响不带木裂之声,分明是内劲穿透的表现。
这可是铁梨木呀,木板坚硬。
要是利用铁砂掌之类的功夫,打个木板裂开也就罢了,“砰”一声,跟捣破鼓一样捣破个洞,这就非同寻常了。
他只好居中说:“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龙妙妙也气狄阿鸟不知怎么回事,玩起了二杆子,连忙带着责怪拽他。
田文骏木了。
他心里不免感动,狄阿鸟越是鲁莽,他越感动,因为这在他看来,是真情的流露,处在他现在的位置,他自己也不认为是安全的。狄阿鸟看破了,逼迫他父亲,逼迫他走,那是至亲的人才会做的。
他幽幽叹了一气,说:“与其打赌,接我全家到你东夏避祸,不如你与拓跋氏议和,转占先手。你要是打下备州,拿到了我现在呆的地方,老爷子也同样安全。”
这时,一个严峻的声音从门口飘了进来:“你这个不争气的混蛋,又在胡言乱语呢,你想让多少生灵涂炭呀。”
众人转过目光,田老先生站在那儿呢。
田老先生胡须尽白,耷拉在身上穿着的一件白色无袖衫上,恰好把裸露出来的干枯胸口遮挡住。
手里的那把沾满青草汁液的镰刀能够说明他的去向。他的头发也几乎全白,好在白中还透着青与灰,面颊两侧还稍有些红润,清癯之中尚显康健,而下身却穿了一件灯笼裤,大概是因为下了地割草,灯笼裤底部被扎得结结实实,只能看到绑腿和一双黑色敞口布鞋。狄阿鸟忽然间心底濡湿,两眼微酸,一时记得老师的严厉,怔怔间站起身来,竟手舞足蹈,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龙妙妙也一样,不过她应付下来了,低着头叫了一声:“田先生。”
田老先生回了一声:“是阿妙呀。”继而略有些哽咽吞咽:“你还来看我么?”说是说着,眼神却收回,投折到了狄阿鸟身上。这种反应倒不是因为偏爱和重视,而是离开高显时龙妙妙已经定了型,这几年虽然略为长高,长身材,但相貌变化已不大,狄阿鸟则不同,走的时候不过才十二、三岁,而男人又长成得晚,而今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带着突出的气质和特点。
他为逃出高显剪了头发,回来后嫌鬼剃头难看,让人刮了光头,至今也没有长出来多长,额头平阔,太阳穴精气饱含,眼睛细长,鼻若悬胆,下颚冷峻却又不生硬,青茬胡须经过修理,没有像刺猬一样勃发,浑身毫无赘肉,体态均匀,身高六尺左右,嘴角抿勾,像是若有若无的笑意,让人说不出是骠悍、是精干、是狡猾、还是刚瞻,再看衣着,宽大的粗布葛衣,毫无修饰的腰带收在黄铜拦扎扣内,挂钩一串,竟有点文人气韵,但那黄铜狼牙腰带扣和收袖口的牛皮护腕,宽松的马裤,光湛湛的马靴,解到几桌上的弯刀宝剑,又能肯定他是个武士。
田文骏当他不敢认了,提醒一声:“这是阿鸟。”
田老先生又立刻开始动怒:“要你说?!滚。”
田文骏自讨没趣,与狄阿鸟打个招呼要先去,就往门外走。
狄阿鸟倒也没听清他说什么,僵硬半晌,颤颤巍巍,笨笨拙拙跪下了,头往地面接触去,说:“老师在上,学生给老师磕头了。”
博小鹿与陆川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俩该不该跟到后面跪下,从茶几后出来,愣愣站着。
作完揖龙妙妙只觉得他的动作极缺乏灵动,笨拙而缓慢。
田老先生慌忙去扶,眼泪差点掉下来,脱口竟然怜惜说:“阿鸟呀,我苦命的孩子,好在长大成人了。”
狄阿鸟坚持磕完三个头,这才起身,扶田老先生去坐,博小鹿发挥眼色,刚凑过去,龙妙妙踩他一脚,自己扶了另一边。
狄阿鸟一边扶老人坐下,一边说:“老师的身体还好,我看硬朗,只是这年龄大了,大热天的,可别热伤了。”
田老先生给龙妙妙摆摆手,示意她去坐,感怀说:“想不到你还能来看我。”
他大概是想到了龙妙妙的父亲,眼泪滚滚。
狄阿鸟没有去坐,就恭敬地站在田老先生身侧,见田老先生一直这么说,连忙目示博小鹿和陆川,让他们到外面去。
把俩人撵走,狄阿鸟放心了,龙妙妙也放心了。
龙妙妙就说:“我知道先生想给我说啥,听阿鸟说,我阿爸根本没有殒落中原,而是隐没不出,不久前才因恶疾回到长生天那儿。”
田老先生痴痴念道:“我就说,我就说,青云呀,是个狡兔三窟的主。”
继而他问:“那不对呀。要是他还在,他这几年都没有动作呀……我也曾怀疑过,可是这几年都毫无动作,他不是这样的人。”
龙妙妙连忙看向狄阿鸟。
狄阿鸟就叹息说:“这和他所染的恶疾有关。”
他凑向田老先生的耳门,轻声说:“是一种很厉害的花柳病,浑身溃烂,最后就躲在黑屋子里不露面。”
田老先生咬住唇颤抖,末了说:“恶习。千古奸雄呀,就毁在自己的恶习上。我早就说,青云,君子好色不是啥毛病,你也有大身家,多娶几个不算什么,你别逛窑子,到处嫖,不听呀。”
他看向龙妙妙,哭了,说:“浑身溃烂,人都不敢见,那该多难受呀。”
龙妙妙也掉眼泪,又慌忙劝他:“老师不要悲伤了,免得身体吃不住。”
田老先生说:“我这一大把年龄了,就是一心想知道真相,所以就活着,活着不死,这样一说,我心里就没什么挂碍的了。”
他仰起头来,看了狄阿鸟一眼,说:“阿鸟。你也去做。你心里有老师,老师明白,这都做了藩王,也是有身份有地位,该坐就坐。”
狄阿鸟轻声说:“再藩王,那也是老师的学生。”
他想想,自己站在后面,确实不好与老师说话的,就走出来坐下。
田老先生问:“你阿爸不在了之后,这些年,你都在哪呀?你咋不来找老师,这兵荒马乱,我就愁你。”
狄阿鸟笑着说:“愁我干啥?我还能怕兵荒马乱?”他揣着几分吆喝说:“纵横三军咱不敢夸,乱世里的小毛贼,我收拾得多了,看,白手起家,就用几百兵甲,这东夏,咱收回来了没有?”
田老先生气笑了,给龙妙妙说:“他这臭毛病还是一点没变。”
继而,他问:“孩子呢?我咋听说被土匪劫去了。”他说:“你去找田文骏,你带我去找田文骏,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他和这些土匪有往来。不一般的往来。这土匪,咋去劫了人呢?保不准是他在背后下手。”
狄阿鸟大吃一惊,冲门外喊了一声:“博小鹿。”
博小鹿跳了进来,回忆当天的情景,咬定说:“这土匪是我找来的,我用了半袋金银……是我招来的。可我没想到,他们现在竟然把持孩子不还。”
田老先生听他这么一说,倒不再坚持自己的说法,又说:“阿鸟。你也别怪老师不解你心里的苦,跳过孩子去讲别的事情。你接下来有啥打算。不是说你与阿妙那边打了仗?”
龙妙妙冷冷地看向狄阿鸟,说:“打了,厉害得很。高显被祸害得面目全黑,他还咬着牙,说他是正义的,我们是理亏的,还害得我无家可归。”
田老先生不大相信,问:“阿鸟。你刚回东夏,哪来的兵,你打得过?”
狄阿鸟还真不好回答,就说:“老师不知道。朝廷上谷被攻破,和流民一起涌往东夏,看着那些人,我真的是于心不忍,就把存粮都拿出来,存粮不够就杀羊,本来是跟他们说好了,招待他们最后一顿,就让他们回家去,结果,龙多雨个王八蛋在我阿妈面前献了奸计,硬是让我堂伯带兵,把人捆往高显,反抗就杀。人家把功德碑都给我立了,现在还竖在北平原……结果最后,却又不兑现他们给我阿妈的承诺。这是张仪用几亩地诱惑楚怀王呀。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就打了过去要个说法。至于兵马,都是拼凑来的,借的,最主要的是,他们也跟我一样恼火。不然,高显强,我弱的战争,怎么就是高显被祸害的面目全非呢?人心呐,道义呀。”
龙妙妙没有说话,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确实是一股气,但是狄阿鸟不是,他是有预谋的,但说不出来。
田老先生说:“你刚刚立国,根基不稳,这朝廷,看来也不放心你,你还真敢打。”
狄阿鸟说:“是呀。我自己都感觉到了,我都四面楚歌了,可是我不打,不也照样四面楚歌吗?朝廷怕我坐大,高显想吞并我,一些部落也不服我,时刻想挑战我。我不打也一样。要打,我就联合弱的,不管他是啥心思,许他们好处,去打最强的,打了,人人都畏惧我。”
田老先生点了点头,说:“也就是。”
龙妙妙告状说:“好像他赢了战争一样。他的渔阳,反过来被拓跋氏包围了,朝廷也不发兵救他,前面他的兵也都陷在高显的战场上。”
这么一说,惊心动魄的几个月全都浮现在田老先生的面前。
老人几乎都感觉到了孤舟走大海的风雨摇曳,斗力斗谋的刀光剑影。
他问:“那你咋还能抽出身来看我?”
狄阿鸟怪龙妙妙多嘴,带着强烈的自信回答说:“我已经有退兵之策了,只是引而不发,我不在北平原,部下们也好周旋。”
龙妙妙自己都有疑问,平时问他不说,这会儿就想憋憋他,说:“你是想收了麦,召集北平原的军队反攻?”
狄阿鸟白了她一眼,不满地说:“军国大事你别参合,尽让老师担心。”
田老先生说:“我不担心。一个十二岁就与青云在一起谈论远交近攻的学生,我担心什么?担心也使不劲儿。”
他笑笑,给龙妙妙说:“要是渔阳真的势若危卵,他还在这悠闲?你也是,替人担了心,人家还未必领你的情。”
他转过头来,说:“这些机谋权变之术我可从未教过你,我只问你,你现在还在行远交近攻的方略吗?这是不是你下一步的打算?”
狄阿鸟沉吟片刻,说:“不是。近交远攻。”
田老先生腾地站了起来,呆呆地看着他。
龙妙妙也傻了,心说:“自古只有远交近攻,他来了一个近交远攻,把老师都震到了。”
田老先生深吸一口气,喘息说:“阿鸟。你身上有龙气。”
龙妙妙大吃一惊,看来看去,不由自主地说:“老师。他?他糊涂了,你还夸他呀?”
田老先生徐徐坐下,说:“阿妙呀。你离开高显是对的。是对的。你们同窗多年,感情深厚,可你对阿鸟还不能算了解。他其实博古通今,学习用心得很……”看着尴尬挠头的狄阿鸟,他又说:“只是这个人虚,虚在哪,背后学习,当面玩耍。就是想让人知道,他不学,照样拔尖。”
狄阿鸟厚着脸皮说:“我不用学,确实拔尖。”
田老先生哼了一声,说:“你敢说你那天不是读书到深夜?你阿爸给我伸过指头,告诉我他在读书上的花费。搜罗的书籍是这个数。”他把手指伸出来,让龙妙妙看,补充说:“白银万两。”
龙妙妙震惊道:“啊?这么多?”
田老先生说:“有他阿爸使人梳理的书籍,由风月先生教导,他是他阿爸用金钱堆出来的。别看他粗布裤子,马靴上打补丁。咱们这个世上,黄金贵吧,有些手抄本,比黄金还贵。”他又说:“读书归读书。有些人也不是没书读,却照样读不进去,读成书虫。这一点,你阿爸因材施教,造就得好。”
狄阿鸟不忿地说:“合着我自己就一无是处?”
田老先生不予置评,只是说:“我还想给你上最后一课,没想到你自己悟得深刻,古人常说谋略,每次都提到远交近攻,却不知道那是在中原。处在东夏和高显的角度上讲,农耕、定居是免不了的。”
他脸上涌现亢奋的红晕,大声说:“对于中原,对于高显,这些定居的国家固然危险,但要是没有雄心勃勃的君主,天下太平是民意,与之相交,只要你肯称臣,他们均受用之,反倒是北方来的威胁。大漠之中的骑兵,行动飘忽,游居不定,侵扰犯境,会让你国力吃紧,民不聊生。要是拿远交近攻做国策,这边你与别人角力,根基就会被北方来的军队撬动,时刻处在凶险之中。”
龙妙妙点了点头,说:“我阿爸都未曾明白。”
田老先生说:“他隐约明白吧,所以他不同意阿鸟的二叔出兵,但是他只是出于一种思维的本能,而不像阿鸟这么明朗,透彻,当成重要的国策来提。”
狄阿鸟说:“我就先做大漠之王,天下若乱,鹿失于野,我顺势逐之,也是上承天意,不为人祸。”
田老先生频频点头,说:“这是谋国之言,天下幸甚,君失其德而代之,确为天意,秉天意行事,可王之,霸之。记住,你是个雍人,得知道依靠雍人为根本。得罪了天下人,就永远不要妄想坐拥四海。”
狄阿鸟起身跪下,再次叩头说:“学生受教了。”
他又说:“老师在此地住得习惯吗?学生来之前就有一个想法,就是把老师接到东夏奉养。您要是怕清闲,我也准备办个大学堂,不仅限于圣人之言,开农林牧商工各学课业,造福天下。”
田老先生高兴地说:“你这是气势如虹呀。不过我也就这两年了,年龄放着呢,虽然身体还行,但是病一场就进土一分,人说落叶归根,我是哪也不想去了。至于文骏吗?你要是拉得走你拉吧。听你俩今天与我说这些,我倒也不知道他心在哪呀。他只要不是个忘恩负义之徒,也就罢了,罢了。”
他扶上狄阿鸟,说:“中午老师就留你了,吃饭,吃完饭,你就走,把孩子救出来,到时要是有清闲,带着孩子一起来看我。那孩子,我看着好,跟你一个样,不过可比你憨厚,长大了呀保准是个好孩子。”
田老先生让人去寻田文骏布置饭菜,田文骏正闭着书房,与黑泰在里面说话,透着门吆喝一声“知道了”,却是不出来。黑泰倒是理解田文骏的处境,说:“我看狄阿鸟有招揽主公的意思,又与二殿下在一起,主公倒是可以托身于他……”田文骏挥手制止他往下说,就坐在里头的书桌后面,眉头深峻,轻轻叹息道:“倒不知道长大成人的狄阿鸟,竟有这番性情。”
黑泰说:“主公即便是托身于他,我龙泰也会理解。狼主不在了,您也不欠谁的,据说狼主也一直想传位给他,您要是带着我们投奔过去,我也毫无二话。”
田文骏冷冷地说:“他有与狼主相肖之处,吸引到你啦?”
黑泰愕在当场,倒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田文骏说:“要不是你姓龙,我还真得防你。我也知道这小子雄才大略,也知道顾念人,可咱们都不能忘了本。有句话说得好,叫各为其主。你还是多想想别的。贾凤山答应我们假朝廷之手结果了那孩子,使东夏与靖康摩擦之际火上浇油,但是却毫无动静。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现在,他东夏大王来了朝廷,无论在朝廷那儿外交斡旋还是开条件给贾凤山,都轻而易举……已经事不宜迟,幸亏我藏了一手,把习隐材放了过去。你得赶紧走一趟,尽快要他通过孩子把东夏和朝廷的矛盾激化。现在东夏与朝廷的磕碰不小,渔阳那边你看着,朝廷去了兵,拓跋氏撤后,朝廷的兵不会走,两个人相互盯着,随时爆发,这时只要一激化,他狄阿鸟与朝廷交恶,不但减轻咱们高显的压力,促使他归还湟西,换取我们的支持,还会侵入备州。狄阿鸟强占了备州,我们高显驻兵湟西,我们不是照样安全?”
黑泰说:“贾凤山是个人物,他倒也不会罢手,这个机会,使他唯一能够抓住的,习兄弟还真不好办。”
田文骏嗤之以鼻,说:“什么好办不好办?我让老习与朝廷通着信呢,选好时机,选恰好是东夏王在官员的陪同下去军营的时候。他先夺了孩子,到时一声招呼,官兵立刻就不给他们讲什么三七二十一。官兵灭了土匪,咱把人一杀,就地一扔,立刻就栽到他们官兵头上了。那个时候,东夏王到时不敢追查,他第一反应会是赶紧跑,不跑他不怕这是官兵想儿子、老子一锅烩?只要咱们再暗中保护他走,保证一回去,他就冲朝廷下手。他渔阳有什么?备州多肥沃?就算是放弃渔阳夺备州,他又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这就要国耻家仇。他一家人全被朝廷夺了性命,内情复杂,恩仇不好论说,可现在要是连这么小的孩子朝廷都不放过,我就不信他回去派人老老实实接尸体。”
黑泰感叹:“下手杀这么小的孩子,想想不忍心。”
田文骏点了点头,继而透着一股狰狞问:“狄阿鸟若取高显,几是唾手可得,到时你就忍心?多少个这样的孩子会丧命?成大事的人,就得有这狠心。”
黑泰抽搐一下,狠狠地咬咬牙,说:“要是东夏王不跑,追查呢?”
田文骏冷笑说:“朝廷容他追查吗?朝廷就算没有一不做二不休的念头,也手忙脚乱不放他走。不放他走意味着什么?东夏灭亡。”
他起身说:“是正是奇,高显都不及东夏,只能用非常手段了。那高显,沁着我们的心血呀。他来到书桌前,面朝北方跪下,闭上眼睛,喃喃地说:“狄阿鸟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进了备州,到时进不得退不得,也就保证了成功十拿九稳。自古忠义不能两全……此身心皆属高显。”
下面的黑泰听不到了。
黑泰也连忙跪下,哭着说:“狼主。看看吧。我们誓死保卫高显。”
田文骏起身,把他也扶起来,叮嘱说:“黑泰。拜托你了。就算我们都死光,也要把这头狼的眼睛拴到靖康朝廷身上。你走吧。今天吃过午饭,狄阿鸟也要上路了,他来我们这绕了一整天,心里肯定着急要走,虽然他要先汇合朝廷接他的官员,但你要赶得慢,那就来不及。”
黑泰硬是给磕了头,这才起身说:“主公。即便是龙泰死了,也要挑起东夏对朝廷的仇恨。”
田文骏没有再说话,深深吸一口气,换了一付表情,大踏步往外走。饭菜已经有人布置了,出来之后,安排饭菜的人回报一声,就领他过去,到了跟前,他就给几个没有被安排另外驻扎,把守门庭的东夏兵拱手,笑着说:“兄弟们辛苦呀。辛苦呀。都杀了头牛,饭菜一色准备上了,你们怎么不一起呢?他们呢。其它兄弟们呢。”
到了饭厅,眼看狄阿鸟只带了龙妙妙,博小鹿,陆川几个人入席,父亲带着责怪看着自己,就说:“我可杀了头牛,阿鸟,你当我是管不起一顿饭还是怎么的,还要遣走弟兄们吃干粮?”
狄阿鸟连忙说:“那怎么会?只是他们有他们的纪律,由他们自己的长官管,我也不好多说呀。”
博小鹿心里品品,凑到狄阿鸟耳朵边说:“他突然之间怎么变这么亲热?”
龙妙妙怕田老先生听到了不好,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狄阿鸟伸头过去,轻声说:“之先他来不及反应,现在自然是应对自如了。待会儿,你多敬他酒,敬多了,打热乎了,你提到我们东夏做宰相的话,我看他会咋说。”
博小鹿领会片刻,只等一开席,立刻起身,要给田老先生敬酒磕头,龙妙妙,田文骏都挡了,狄阿鸟也就骂他说:“老爷子多大岁数了,你要磕头,爬过去磕几个,要敬酒,全敬给对面的咱哥。”
博小鹿这就给田老先生磕几个头,介绍自己一番,干脆也不坐自己位置了,挪到对面与田文骏坐一块缠酒。
田文骏虽然不肯多喝,却是顶不住喝了一些。
这时博小鹿就回过头来,傻不啦叽地吆喝:“我就是觉得和俺这哥对脾气。俺阿哥说了,您是做宰相的料,这样好不好,您跟阿哥一起走,到我们东夏做宰相去怎么样?”
田文骏提着酒杯发愣,朝自己父亲看了看,朝狄阿鸟看了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拿靖康朝廷当托辞。田老先生对儿子的芥蒂已去,笑着给狄阿鸟说:“这小子是不是你给安排的?”
狄阿鸟也瞪过去,问:“博小鹿,这话是我教你说的?”
博小鹿否认说:“不是。不是。我是崇敬咱这哥……一看就有学问,有谋略。”
狄阿鸟点点头,告诉说:“那是。算你小子有眼光。”有了这个开头,他就旧话重提,问:“兄长呀。你说个话,肯去管我东夏这烂摊子么?”
田文骏懵了。
狄阿鸟已经知道他是高显一方的人了,他在想,如果自己拒绝,狄阿鸟会不会多心,如果多心,认为他是铁杆的高显臣子,会不会怀疑什么,将来他儿子死了,他回过味来,会不会找上自己。
因为现在站在自己的角度,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迟疑了一下,想出了一个办法,笑着说:“行是行。但现在你势弱危卵了。你先告诉我怎么解渔阳的围,收完粮食,征集丁壮,一股灭敌?”
狄阿鸟笑道:“原来是怕我不能成事呀。”他喝了几杯酒,也就赌上了,起身说:“不怕老师笑话。朝廷已经出兵了。田兄会不会要给我讲,朝廷的兵马去了,拓跋氏即便是退,他们同样有力量惩罚我这个元气大伤的藩王,要我给朝廷一个说法,对不对?对。按常理来说是这样的。实际情况会大出你意料,拓跋氏不会撤走,会纵兵击朝廷,抢军粮……我就看着他。我打累了,坐下来看看他们打。”
田文骏冷笑:“你让他们打,他们就打?”
狄阿鸟骄傲地说:“那当然,不然我干嘛要奔出来?我不在场,他们怎么打,我也好不插手。”
田文骏浑身一震。
这下连田老先生都侧目了。
狄阿鸟偏偏停住不说,只卖关子:“要是不能让敌人像儿子一样听话,那说明做人多没有魅力呀。”
龙妙妙当时就晕倒了,喝酒喝了些,又被震倒,“啪”一声,把菜盘子按翻了。
狄阿鸟继续吹嘘说:“不仅如此,接下来我的国家从西方陈州一直往东到高显。我就是朝廷皇帝,拓跋巍巍,高显王爷之外的第四个举足轻重的大王。”他猛一挥手,吆喝说:“这样的国家,兄长还看不到眼里?丞相位置我给你空出来,你一天不去,我一天不设丞相,等你十年八年。”
田老先生淡淡地说:“还不会走呢,就想跑,吹吧。吹起来了。打小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