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阳的战争正在继续扩大。
纳兰明秀离开克罗子部的保护,陆陆续续拉来一溜盟友,并齐站到了拓跋氏的阵营,其中一些是当地跟着纳兰明秀跑前跑后的——包括已经被狄阿鸟册封过的小部族首领,接下来要陆续赶来的则是圈外的,其中有青唐古斯罗部,银川六部,慕容氏残部,巴伊乌孙残部……纳兰部与东夏私下往来的人越来越多,不乏有人把这些底细倒出来,还告诉说:“纳兰部大首领已愿意臣服大王,只是他一回去,就被纳兰明秀软禁了。”
东夏地界的各小部族乃至一部分东夏嫡系军民眼看东夏王兵万余,夯土修筑,一心避战,恐惧日深,而另一部分东夏嫡系军民,绝大多数嫡系军民,则出于对东夏王战绩的信服,盲目信任,纷纷说:“大王心里有数,他有盟友,我们没有么?大王只是抻他们呢。”
一些留心的人天天观察着狄阿鸟的脸色,发现他喜色越来越重。
像史文清这样的,情知东夏王早已可以喜怒不形于色,见了喜色反而担忧,怕他是做出来给旁人看的,但大多数的军民心里却觉得大王胜券在望。
一时间,东夏王进城开会,出城布防,每到一处,文文武武,猫猫狗狗都是连忙上去陈情,说:“大王,该来都来了,也该让我们的盟军露面了吧?”
每这个时候,狄阿鸟都只是淡淡地回应:“不着急,不着急,看清楚都有谁站对面了再说。”
自杂牌盟友出现,拓跋氏开始责令这些后续先行进攻。
大的部落不怎么鸟他们。
巴伊乌孙和慕容垂垂却无须催促,日夜出入各小部,汇集一些人头出来做前锋。纳兰明秀情知一不做二不休,也肯攻坚,只是东夏工事日坚,防御组织严密,还在制高点安置了几十台连环床弩,几里外的城墙上树立了十来座数丈高的石砲,投火车,每次都能让他们铩羽而归。
几天过去了,战事依旧焦灼,只见敌兵源源不断地上来,据说不少是来自大漠和猛扎特高原上的部落,就连银川兵也到了,狄阿田的母亲都到前线溜达,半夜派人给夏侯氏旧人送信,让他们弃暗投明。
紧接着,让花流霜恨得咬牙窃齿的这位老三家媳妇干脆发表一封公开信,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东夏乃党那之国,纳兰氏是为嫡系,自当王之。我夏侯氏受纳兰部之恩,方有尺寸之地,岂可夺而自专……”
花流霜一生气,立刻请狄阿鸟回城。
狄阿鸟也觉得人心又浮动了,得再开朝会,也就定了个时间,让人传达下去,自己上了阵地,巡视一番。
在东北到西南几里的战线上,小型的楼寨已经扎得结实。
夏雨淅沥,青浓翠淡。
他带着陆川和李思浑不时登临,眺望完告诉说:“这些城楼都带有双重目的,分割出来的地方,将来可以作不同的用途。不能只为了当前防御偷工减料,你们看,一但将来兵马别移驻扎,你们身后这块地方不能改成一个市集吗?”他望着望着,只见几个士兵捆了俩人正押着游营,周围围满了士兵观看,不由问陪同着自己的此地编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两个难道是混进来的奸细吗?”
编领看了牛录一眼,用眼神知会完,这才说:“这是两个逃兵,趁着夜色往敌人那逃,被我们抓了。”
牛录借题发挥说:“眼看着敌人越来越多,大王你也不透个底,这有些人呀,心里都打鼓了,我只好借刀劲镇镇,游完营杀头。”
狄阿鸟很想知道普通士兵悲观到什么地步,要紧不要紧,就说:“跟我一起去看看,先不要宣布我的到来。”
牛录左一眼看看,右一眼看看,连忙说:“大王呀,多少大事等着您呢。这不是有朝会吗?您看个杀头的兵……”
狄阿鸟没吭声。
这么多天,他第一次开始担心了。
仗,打得比预期的时间要长得多,比预期的要残酷得多,自己接连开朝会干什么,那就是为了稳定众人情绪。
什么事还能比弄清楚士兵们悲观到什么程度更大?
他干脆一把搡开牛录,咯噔噔下去,下到一半,伸出一个指头,让自己身后的一票人就地站着,别跟过去。
陆川受命贴身保卫他安全,就一个人紧跟着。
俩人到了一大堆人身后,分开着围观的人,分着分着,有人给认出来了,小声说:“大王来了。大王来了。”
于是,士兵们迅速让开一条道路。
一个健牛干脆就地吹哨,大声喝道:“整队,整队。”
狄阿鸟遥遥给他摆摆手,要求说:“不用了。”
他走到里面,面前多出两个被枷的士兵,一个只有十五、六岁大小,虽然身体已经相当结实,但脸上的稚气还在,透出几分倔强;另一个则有三十岁左右,身材消瘦,从脸到胳膊都是青筋。
他就站定了,用马鞭点着那少年,问:“你要逃走?为什么呀?”
少年大声说:“我叔在对面唤我。”
狄阿鸟愕然。还没惊愕完,一个四十多岁,不作盔甲的百姓冲了进来,连声说:“大王。孩子不懂事,您放了他吧。我们虽然是巴伊乌孙的族人呐,可是却铁了心跟着您……跟着您的。”他往脚下一趴,席地在狄阿鸟面前搓手。
少年怒哼了一声:“阿爸,你忘了他们是怎么对我们的了吗?都说首领天数已尽,不得长生天眷顾,要我说,对面那么多的兵,东夏的气数也一样。”
狄阿鸟不禁摇了摇头,叹息说:“果然是个孩子。怎么了?您们在这儿,是受了什么委屈?”
少年说:“你可是说你要一视同仁,为什么要硬拉我们的人从军?打仗押着我们打?为什么抓走女人,留着做人质?”
狄阿鸟惊讶之极,环顾左右问:“什么时候的事,谁下的令?”
在一片哑然中,他猛地一声咆哮:“谁下的令?”他指了一个健牛,问:“你说,谁下的令。”
健牛说:“谁也没有下令,可他们……他们几家是巴伊乌孙的近亲。”
狄阿鸟这就给一名士兵说:“让他们的编领,牛录跑步过来。”
说到这儿,这又面朝众人说:“巴伊乌孙是与我们家族打过仗,互相有过死伤,可那是过去的事了,巴依乌孙是还在对面,这与那些被他役使的人何干?他的亲族投降给我,更说明他的气数已尽,不能给他自己的亲族庇护,不能让追随的人看到光明,不占道理,众叛亲离。而我,是为东夏,为东夏国,为东夏百姓,率你们与他们作战,他们是巴伊乌孙的亲族,但首先是东夏人,为什么不可能自愿为东夏而战,而我接纳了这些人的投降,那就得一视同仁,……人家没有任何罪,凭什么该受惩处?”
他见编领,牛录过来,举鞭就抽,抽得两个人乱跳,再作要求说:“放了。”
几个押着游营的士兵要去放,被狄阿鸟制止。
狄阿鸟指着给牛领说:“你去放。”等人被放了,这又问:“他们的女眷都无恙吧,没有人被奸污?”
牛领低着头说:“没有,我的部队是严守军纪……”还没说完,见狄阿鸟虚晃一鞭,连忙再缩缩头。
狄阿鸟没有再冲他下鞭,转过来又问另外一个:“我看你也一身气力,没有懦弱相,你是怕死才逃走的吗?还是与他们一样,被不公正地对待了?”
那大汉紧张地喘着气说:“我不是。我是……”
他不说了,低下头去,不时偷偷看狄阿鸟,只是苦苦央求说:“大王,我不知道您是这样的人呀,我再不走了,打死我我也不跑了。”
编领说:“他只来十多天,还不够出栏的时间,因为健壮嘛,有战事,破格选为常设兵了。这是前头夫人的意思。”
狄阿鸟说:“哦。是害怕打不赢对吧。”
他想了一下说:“你是刚刚投奔我不久的人,都被破格选为常设兵了,你不知道吗?正像你说的,你还不了解你面前的军队,也还不了解我,如果想走,可以,我可以让你走;真的,我一言既出,决不反悔。”
大汉连声说:“我不走,我要跟着大王。”
狄阿鸟说:“你要是不走,我可要惩罚你,这样吧,你想好了,就去敢死营效力,用自己的行为洗刷今天的耻辱吧。”
他跟编领说:“你呢。你不能让人了解你呀。去,为这位壮士松绑,请他吃顿好的……要走让他走,不走,就自己出资,送套衣甲,让他到敢死营去。”他回过头来,要求说:“我自领兵以来,都作过要求,不许军官随意打骂士兵,要求军官要把士兵当成自己的孩子,爱护好,道理讲透,要求军官帮助士兵克服恐惧,学习战斗的技能,要求士兵与士兵之间,形如伙伴,共进退,共荣辱,敢争先……这是军队百战百胜的根本。现在情形不同啦,战争来得突然,国家一下拉起来几万人马,有点顾不上,但这种传统不能丢。你们都能做得到吗?要做到。做不到,不但是别人逃走被处死,你自己也少了伙伴,被敌人战胜。”
他再次宣讲:“我狄阿鸟可以战败,对面强敌数万,我不说必胜,你们也可以战败,也可以不说必胜,但是,我和你们都不能动摇自己的意志,不能慌乱自己的阵脚,该练兵练兵,以前怎么做,现在还怎么做,兵法中说,不动如山。我们一切如常,不为敌人所动,就不会轻易地输掉战争。你们一定是觉得我与往常不一样,老让你们挖土,垒营,造寨,觉得就是畏惧敌人的强大,不得已固守了,是吗?”
他猛地一挥胳膊,说:“不对。咱们现在是在固守,但不是出于对敌人的畏惧,无计可施,只好被动挨打。而是采取的一种策略,诸位告诉我,如果你面前站了比你高大的人,力气比你打,你该怎么打赢他?让他先累先喘气,对不对?当日巴伊乌孙围城,咱也不是固守消耗了他,一战而胜吗?”
牛录熊猫一样笑眯眯的,居一旁帮腔:“何况我们也有盟友。”
狄阿鸟呵斥说:“瞧你那点出息?盟友?不靠咱们自己,靠盟友?你这像一个将军说的话吗?”
牛录只好咳嗽一声,委屈地说:“大王,咱们也应该避免伤亡,有盟友干嘛不用呀?”
狄阿鸟说:“用盟友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不像一条好汉说的话,知道吗?”
一个士兵大声响应说:“知道。朝廷的人不是东西。”
众人哄笑。
又一个士兵大了胆子,嘿嘿表现:“咱们不还有其它的盟友吗?”
狄阿鸟又逮了牛录给指头点,说:“都是被你们牛录影响的呀。”
他说:“我问你们,和盟友一块打仗,过后分不分他们战利品?分一半,咱们的是不是就少了一半?要是再一仗,打个几万俘虏,给人家几万?那可是咱们东夏国自己的人呀,分出去,你们不心疼呀?啊?没出息。”
他摆了摆手,说:“你们好生练兵,我回城里,教训那些跟你们一样想法的人去。”
士兵们都兴奋极了,捧着兵器相互说着话,有一个领头振臂,高喊一声:“大王万岁!”士兵们就拱卫着狄阿鸟走,高喊:“大王万岁。”
狄阿鸟也心性大发,有节奏地打着自己短甲上的护心镜,威严喊道:“陆战无敌。”
他走的时候,营地是到处敲盾牌拍铜盆,和以“陆战无敌”的。
进了城,气氛则突然一变,根本没有军营那种高涨的斗志。
他苦恼地摇了摇头,直奔朝会去了。
到了,花流霜带了一排女眷垂帘听政呢,就连龙妙妙也不例外。
龙蓝彩倒没想到狄阿鸟没娶上姐姐,把妹妹给拐带回来了,亲热完,就做龙妙妙工作:“你咋就被阿鸟给勾引上呢,勾引上就勾引上了,这都是命。嫁过来就嫁过来,走了就走了,哪不是咱家。老四糊涂,我不糊涂。不过呢,阿姑呀怕你心高,这阿鸟的正妻,咱动不了了。人家真是有本事的人,说实话,比着你霜姑姑都不多让。你霜姑姑呀偷偷给我说,她自己都说呀,她比不过人家。战场上立奇功也罢,这战场外,也让人信服……就说这阿鸟不在,敌人打来了,人都慌成啥了,人家呢还小产了,硬是面不改色。”她叹息说:“我听人家说,这是母仪天下的气度。”
龙妙妙才不听她吹嘘呢,只是说:“我觉得她挺可亲的,倒不觉得她多厉害,要是我,我也能面不改色。不过我也不稀罕什么正妻,阿鸟我也不稀罕……他就爱臭美,被你们俩惯的。”
不过她倒也佩服李芷,说:“确实,像她这样的女人是少见。”
这会儿,她们一字摆开,反倒不见李芷来。
是小产使得身体不舒服?
花流霜只好让人去叫。
谢小婉酸溜溜地说:“叫也没用,他们夫妻俩,都在夜里商量好了。”
花流霜就气她这点儿小心眼,说:“这几天,他们得着机会夜里商量啦?就知道争风吃醋。”
谢小婉只好咬咬嘴唇,娇嫩地咳嗽了声。
秦禾“嗖”地在她俩中间伸出了个脑袋,甜甜地叫了声:“母亲。”花溜霜立刻就给她脸色:“还笑。你父亲的救兵呢。”
秦禾把油瓶挂嘴上了,说:“阿鸟不请。”
花流霜对朝廷是一说,对秦禾倒挺满意,自家儿子娶上大国的公主,任母亲都虚荣心满足,正因为这样,她不但很疼秦禾,也迁就得很,秦禾自己也知道自己招疼,否则不会找着让她奚落。撇嘴归撇嘴,秦禾已经把给父王的书信写好了,连忙交出来,撒娇说:“婆婆你看。”
花流霜虽然不觉得朝廷会因为秦禾的哭诉就发兵,却相信每个父母都是深爱子女的,而秦禾又出自嫡室,这样的信笺总能起到些作用,就说:“给你男人看了吗?给我看干什么?我老太太了,看不懂。”
秦禾告状说:“早给了他,我都追出去好远给的,他抽出来看了一眼,就只夸了我一句:他娘的,不亏是公主,跟过名师,是识文断句,感情并茂。别的就没有了。婆婆,他是不是不愿意请耶。您看看,您看看我这信,看看他是不是讽刺我?”
她隔着帘子,看到狄阿鸟上来,连忙把信塞到花流霜手里,自己寻个空隙,抢位置一样飞快一坐。
狄阿鸟倒不是看到她告状,而是头大着,想劝这群婆娘回家去,几犹豫,这才自一角掀开帘子,一边看都是谁在,一边说:“阿妈。我这儿要开朝会呢,你咋能领着一群娘们坐这儿?”
龙蓝采张口就接上了:“你别当娘们不顶用,就是这群娘们才真心实意为你着想。”
狄阿鸟扭过头看看,似乎参加朝会的文武大臣都不曾注意到。
他生怕声音大了,把别人都惊动到,就无可奈何地走回去,从一侧爬自己的王座。
一屁股坐下,他摆摆双手要求众人安静,宣布说:“朝会开始了。”
他的管家高德福就上前一步,站到台阶边上高声唱仪:“朝会开始。”
王本再一次出使高显,刚刚回来,迫不及待地说:“高显不肯和。”接着,他又说:“不但不肯和,龙摆尾主张长驱直入,舍湟西进攻渔阳。”
龙摆尾要舍湟西进军渔阳?他进军渔阳,真是化繁为简,直接与自己两败俱伤,与疯狗无二。
狄阿鸟“腾”地站了起来,黑着脸问:“你说什么?”
王本说:“不过丞相没允许。”
狄阿鸟松了一口气,什么没允许?就是他娘的一个黑脸,一个红脸,这王本也是,一句话偏偏分开说。
他坐了下来,慢吞吞说:“是不是提了一大堆的条件?”
王本上前一步,举起国书,准备让人递上去。
这国书要经人接过,再递交上来,耽误宝贵的时间,狄阿鸟颇有点儿不耐烦,要求说:“直接讲吧。”
王本抬头吐了一口气,张口就是一句:“拒绝和谈,要求我们无条件释放俘虏,退出湟西。”
这是他娘的看着渔阳呢。
王本总结说:“先前他们不知道渔阳的情况,表面上虽然强硬,内心却也想过和谈,给我吃的是大鱼大肉,接着知道了渔阳的情况,就根本就不和我们谈了,因为有事耽搁了一天,饭都不管了。所以关键的问题还是渔阳。不管纳兰明秀有没有跟高显通气,高显那边都清楚,只要拖住咱们的兵马,渔阳肯定破。”
这番道理不少人都懂,一时大殿里乱糟糟的。
花流霜把手放到龙蓝采的膝盖上,龙蓝采觉着她是想让自己出面,就说:“我要回高显一趟。”
谢小婉劝她说:“二娘您就是回去,那也没用。”她听到自己相公大声要求:“静一静。”就跟这位婆婆说:“听听阿鸟怎么说。”
狄阿鸟是好不容易才制止一团骚乱,当下干脆举步下去,问:“怎么的了?人家王本不是说得清楚,和与不和看渔阳。你们这些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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