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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节 只图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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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阿鸟赶了马车上路,心里纷乱。

    麻川甲一个劲儿在他耳朵边嘀咕:“就怕敌人奸诈,你要是平安回去,他们把孩子当个人质,不敢伤害,可你上了人家的套,父子俩非都搁那儿不可。”狄阿鸟相信他是好意,可他现在对人,都忍不住往深里想,不免带点厌恶,原因是嗒嗒儿虎不是谢小婉生的,他怀疑嗒嗒儿虎是谢小婉生的,麻川甲不但不会劝自己丢了儿子跑,反倒会一把鼻子一把眼泪,求自己把孩子弄出来。

    孩子是要救的。

    孩子一定得救回来。

    嗒嗒儿虎身上大鸟抓啄的伤,还想发烧,就算龙妙妙不想伤害他,可她一个凡事需要别人伺候的姑娘,能把孩子给自己看好吗?

    也许她还想通过这件事看看自己的心。

    说好听点儿,是觉得自己仗打败,给自己条活路,说难听点儿,是想知道自己究竟会不会相信她。

    他不是没法相信龙妙妙,但也没法把一切建立在龙妙妙的爱心上,因为龙妙妙让他去对面的千户镇不可能就是为了看看自己的选择,然后将儿子还给自己,如果她出于真心,一定要强加给自己条活路,她肯定不会经过自己的允许去办点儿她自认为自己该干的事儿,虽然未必会大张旗鼓,告诉所有人,但有可能知会龙沙獾,也有可能派人找她姐姐,也许自己过了河就看到龙琉姝带着假仁假义的微笑喂自己的嗒嗒儿虎。

    往浑水的一路,东夏兵已经很难再遇到,想必他们已经聚拢,或者被消灭,或者被转移。

    狄阿鸟本想捡个人帮忙,最后还是怕暴露。

    万户之赏是赏到天边了。

    一个兵娃子,扛着枪,餐风露宿,旦夕祸福不可自知。

    谁能肯定他的良心抵得过他的贪欲?

    不想过王侯将相的美日子?

    健符已经给自己敲过警钟了,关键时候,谁能放心?

    要说麻川甲,他也感到几分怀疑。

    不过麻川甲是中原人,毕竟没跟高显人接头的可能和经验,不知道赏是真是假,给谁要,别人给不给,给了怎么享用,这陌生就是一道鸿沟,念头怕只在他心里翻腾、翻腾就下去了。

    也就是说,他不具备投靠高显人的可能。

    同样,李言闻更不会,他的品质让自己产生不出一点怀疑。

    他再往别的人身上想去,陆川不会出卖自己,布敖肯定也不会,陆川是李芷最忠心不过的家将,多少困难的日子都过去了,那是个可以放心的人,这布敖更是如此,是正儿八经自己家族的门户巴牙,比现在围绕着自己的夏侯氏旧部都要嫡系,因为他曾经是逢术的巴牙。逢术是什么人?表面上自己叫叔叔,实际上是阿爸的养子……他这么想了一遭,就想在半路上碰到陆川和布敖。

    偏偏这两个人都像是消失了一样。

    他们都是东夏将领,也肯定不会在大路上出现。

    他权衡再三,没想好万全之计,眼看浑水已经到了,也来不及多想,找把刀,鬼剃头一样把头发割割,对着水面照照脸,要求麻川甲说:“我得过河,不过安危你们大可不必担心。我在高显生活多年,混入人群,就好像鱼进了大江大河,鸟飞上了密林,带上你们,反而觉得麻烦。反倒是李先生,他是我的朋友,也是你们花山的人,你无论如何要把他给我护送回去,明白了吗?”

    渡头上都是人,渡船一说要走,顿时上得满满的,牛也往牵,马和车也往上拽。

    麻川甲还弄不明白他怎么想的,就见他已混到人堆里,跟人攀亲捎故,把自己当某地片的喊有他们那片的人没有,然后拉着十来口,商量着怎么渡河。麻川甲扯着他的后襟使劲拽,可是当那么多人的面,劝他的话都只能往肚子里咽。

    麻川甲实在劝不住。

    那边李言闻中了毒,嗒嗒儿虎的乳母也需要照顾,他不敢撇下不管,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狄阿鸟拉了一帮子人抢渡船,威风凛凛站在船沿挑人上去,要求说:“你,上来,你,下一趟。”

    好些个人对这个大个子都敢怒不敢言。

    麻川甲也算放心了一点儿,连忙跑回去,给李言闻作一个商量,看看怎么挽回,仨人该怎么办好。

    李言闻也在拔着车框看呢,看了说:“他是那种到哪都能迅速称雄的人物,才多大功夫,一个满是人的河滩,就成了他说了算。”

    麻川甲虽然认同,却不那么说,只是打饥荒:“还说呢,还说呢,里里外外为挣几条破船,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怎么还说风凉话,你说我们咋办?他过河了我们咋办?这顺着河走,走到哪去,我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就算能摸回去,小婉开口给我要她男人,我拿啥给她交代呢?”

    李言闻与麻川甲大不相同,说:“我们先在这儿等等看,也许能等到他的部下,截到了人才能接应他。”

    麻川甲一听,拍着自己脑门懊恼怎么没想到。

    李言闻再三保证大家都在抢渡船,自己两个在这儿也安全。

    麻川甲就暂且让他俩呆着,自己骑上马,到周围找自己人。

    嗒嗒儿虎的乳母干脆爬下来,坐到河滩上往河上望。

    望着,望着,就见狄阿鸟的那只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似乎已经接近河岸了。其实这个时候,狄阿鸟没走,船离了水,他又跳下来,义务维持登船顺序,因为他上渡头就忽然有了想法。渡头乱成这样,龙妙妙单枪匹马,抱着个孩子来,就算能赶早,能早到什么程度?她就能一来就抢条船?说不定她就在这河滩上到处跑,在这儿帮人上下船总能碰得到。

    他正指挥得高兴,看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人在人背后露了一露头,像龙妙妙,立马拔着人一路追,追了十几步,看个真实,倒不是龙妙妙,而是一个皮糙肉厚的妇人,不过一旁倒站着龙妙妙。

    至于那孩子,确实是嗒嗒儿虎。

    嗒嗒儿虎见了阿爸大为高兴,喊了一声,两个胳膊就圈上妇女的脖子,使劲扯她脑勺后的头发。

    龙妙妙也看到狄阿鸟了,赌气说:“你来得真快呀。”

    狄阿鸟点点头,算默认了。

    龙妙妙看看一滩带着家当过河的人,想他们绝对不会让自己混上船的,犹豫一下,好像是烫到手一样,飞快把抓人的嗒嗒儿虎从妇人怀里掏出来,还给狄阿鸟,摸着自己的脖子差点哭,大声算账:“你管管你这孩子,这小王八蛋不哭也不叫,光知道挠人,给他说带他找他阿妈他也不愿意,还知道他阿妈在太阳落山的地方,我们走的方向不对,一路上把我的手抓的全是口子,得了机会还咬人,见了人就给人说他叫嗒嗒儿虎,被我抱走的,要人送他回家,还知道他家在渔阳正中间。”

    她让狄阿鸟看她比张飞粗犷十倍的头发,让狄阿鸟看她找来抱嗒嗒儿虎的妇人,要求说:“你看?”

    告完了状,她大声找后账:“我真想把他扔了,大的王八蛋,小的一样王八蛋。”

    狄阿鸟嘴里骂嗒嗒儿虎,亲昵地在屁股上印两下,要他给龙妙妙说好话,心里却高兴。

    嗒嗒儿虎也反过来告状,回头用肉乎乎的小手一指,嘶哑地喊一声:“坏阿姨打我,她用瓜骗我,说我是捡回来的,要带我去见我亲阿娘。”狄阿鸟心里倒得意,暗说:这孩子是骗不走了。不过,他嘴里却说:“都我没教导好,大猫你别生气,你等着,我把他送到他乳母那儿,马上回来。”

    嗒嗒儿虎的乳母还在望,给李言闻说:“孩子还小,这都不知道给弄哪了,我心里呀,都给谁挖了一块肉似的。”

    狄阿鸟带着嗒嗒儿虎出现,她一个闪失,光揉自己的眼。

    狄阿鸟把嗒嗒儿虎塞到她怀里,回头看李言闻一眼,似乎知道麻川甲去了哪,去干了什么,只淡淡地要求:“请你们把他给我送回去。”

    他说完,一转身就走了。

    嗒嗒儿虎和他乳娘使劲地喊,他也就只摆摆手。

    回到龙妙妙那儿,龙妙妙有点儿意外,说:“你到底知道你没地方可去。”

    狄阿鸟也不回答,抓了她的胳膊就去抢渡船,抢了渡船,到了河心,这才沾着河水,硬着头皮给龙妙妙梳理乱发,轻声说:“大猫,我实在欠你太多,你就是让我去送死,我也不能拒绝。”

    他肯定地说:“大猫,我并没有战败。潢西战场上能抽调援兵,只能说明你们败了,因为潢西战场上是我真正的精锐,而在这里与你们耗着的,都是我七拼八凑出来的。我知道你心里有我,负你而去,我做不出来,要是阿姐要杀我,你能为我收尸,把噩耗送回东夏去,我就瞑目了。”

    这话太轻,太淡,没有一点儿玩笑和争执的余地,好像真的一样。

    贴着他坐的龙妙妙心里一紧,靠在了他的怀里,感觉他一手从腰下绕过来,缠绕自己的小腹,另一只手还在梳理自己的头发,干脆穿在他的肋下死死,把头埋进他的胸膛,抬起头说:“当年你阿爸为什么要把你带走呢?”

    这一问把什么都包含了。

    狄阿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自己搂着龙妙妙,内心深处有种无法抑制的冲动,想当着一船人亲吻她,最后还是忍了,在标明“你看这两口”的视线中喃喃地说:“是呀,我为什么会是雍人呢。如果不是,我在高显,也就有惊无险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眼看船就要靠岸,忽然一人站起来,用手一指,颤抖着招呼:“他是……,他是东夏王。”

    狄阿鸟微笑着看着这个人,搜索自己的脑海,去回忆,这个人究竟有什么瓜葛,竟然认出了自己,眼看一船人的目光全盯了过来,带着不敢相信,带着贪欲,带着恐惧,似乎是在自己的内心中决定什么,似乎下一刻就要扑向自己,就推推龙妙妙,当众承认说:“抓了我,就有万户之赏,为什么不碰碰运气?”

    龙妙妙吃惊地摇晃他一下,怪他狂悖,连忙反驳说:“他怎么会是东夏王?你们认错了人。”

    狄阿鸟却大摇大摆地说:“大猫,骗他们有意思吗?我确实是东夏王,只为我心爱女人的一句话,自己送上门来了,怎么?难道你们不想抓住我,领万户之赏?”

    他倒把一船人砸懵了。

    忽然有个不想等到靠岸再动手,给拔刀而起的。

    龙妙妙大怒:“你们认出他的东夏王,没认出我是谁?我告诉你们,你们谁要是敢动他一根汗毛,不但无赏,而且死无全尸。”

    狄阿鸟知道这句话暂时起不到这点作用,只是淡淡地讹诈说:“老子早已铜头铁臂,怕你一把刀子。”

    他一伸手,把刀子夺了过来,双指一绞,本想拧成麻花,却不料刀质不好,却断了。

    他几捏几拍,将刀整个不成样儿,信手丢到河里,眼看船就要靠岸,最终确定,那个认出自己的和自己实在无瓜葛,大概在高显城领过礼帛,看着自己有点像,镇定自若地嘲讽:“你们想发家想疯了,我要是东夏王会调头回来,逗你玩的,你们也当真?”

    那个认出他的人不是从相貌人着手认出来的,就说:“是你自己说,‘潢西战场上能抽调援兵,只能说明你们败了,因为潢西战场上是我真正的精锐’,不是东夏王,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刚刚你又说,你就是东夏王?”

    狄阿鸟刚刚确实口无遮拦,而船上睽睽众目,可是连狡辩都狡辩不上。龙妙妙心里乍紧乍涨,这水上满满的一船人,到了滩上,却又是一滩人,出了滩,比着时辰,千户镇外头也肯定是人挨人,面对万户的诱惑,这么多的人就是泥捏的,它也能让人闷得看不着天地。她心里是一个劲儿后悔,后悔自己怎么给狄阿鸟提了个头,让他有个引子,把一船人当聋子,旁若无人地讲些不该讲的话。

    这节骨眼上,就是自己及时调队兵也应不了变。

    她紧张地扫了一遭。

    满船顿时静了下来,要听狄阿鸟的分辨,似乎能从他的分辨中找出点儿什么。

    狄阿鸟很无奈地摇头,不肯定也不否认,忽然伸出食指,点上那个认出自己的人,眯缝着眼笑半晌。

    这一笑,一船人又拿不准了。

    登时有个黑头粗脸的婆娘打破了沉闷,粗声问:“你咋笑了呢?你笑啥呢?”狄阿鸟给她摆了摆手,反过来问:“你说我笑啥?笑你们。”

    一船人都或明或暗地咳嗽了。

    刚刚那拔刀的年轻人还愣着,愣半晌,猛然下结论:“这王八犊子逗我们开心呢。”

    龙妙妙松了一口气,连忙符合说:“是呀,是呀,他就是这么个人,就喜欢逗个人,坉里,土图里没有不知道的。”

    狄阿鸟笑着说:“谁逗他们了?我真的是东夏王。”

    他又把龙妙妙的心给拴紧了,站起来了还打了个转儿,问大伙:“你们看着不像?”

    众人半晕半傻。

    有的糊里糊涂地说“像”。

    有的张嘴就打击:“就你这裤子还烂俩窟窿,那东夏王要是你这样儿的,还不得带群乞饭的来,要那样,也闹不了个天翻地覆了。”

    那个被夺了刀的动手讨不到便宜,就从口角上占便宜,嘀咕说:“东夏王要长你这样儿,美的。”船“咯噔”一声靠岸了。

    龙妙妙“噗嗤”笑了个响,仰身去找狄阿鸟的裤子上哪有破洞。

    狄阿鸟却堵着不让走,大声说:“我就是东夏王呀,咋地,你们咋又不信了呢?!”他打了个拐臂,威风凛凛横上手掌,问:“这架势怎么样?像不像指挥千军万马的角儿。”然后“镗呀镗的”咂了个音儿,唱道:“看那前方雄兵百万,杀进杀出又有何难?”

    他这么一扎架子,众人恍然大悟,纷纷说:“弄了半天,说大鼓书的?”

    龙妙妙反倒不知所措,连忙符合:“对,对,他唱大鼓书的,唱得可好了。”

    众人纷纷下滩,半路上起哄让他唱段给走,狄阿鸟也不推迟,只说没有趁手的胡琴,下了滩走半晌,见了滩头卧着的有个携了胡琴的老倌,顺手借了,笑着指了一圈,要求说:“你们替人家把牛车卸下来,我就给你们唱一段。”

    众人战乱偷生,心里反倒憋了股新鲜劲儿,一鼓劲就把狄阿鸟和龙妙妙圈到中间去了。天就快黑了,百姓逃难,也不能带着柴,都是就地拢的,天也不冷,胡乱烧几堆照个人形,狄阿鸟在中原听过不少鼓书,再加上熟知史料,找块石头一坐,拣个中原段子添油加醋给人比划,可真比说大鼓书的还让人觉得有滋味,大人孩子比着圈坐,一双一双的招子在黑夜里闪闪发亮。

    谁给上了点酒食,狄阿鸟吃了一些,恍然觉得做个说鼓书的也不错,能把想说的话说到众人心里去,感到龙妙妙牵动自己,想让自己走,牙牙笑一气,还是主动再来一段,说:“这一段咱就说说东夏与高显吧。”

    他提了个引子:“人都说东夏和高显原本就是一家,诸位怎么看?”他说:“为什么说是一家呢?当年呐,猛人败退,有个将军在我们潢东湟西建个渤海国,渤海国闹内乱,有一个部下,就带着几十个部众往北去了,这个人是谁呢?那就是龙氏的先祖,就是顺着这个水呀,翻越千山余脉,到了蒽楚湖畔。蒽楚湖畔也居住了几十户人,这几十户人呢,就是现在西镇雍民的祖先,他们是西定国防风镇上那些兵户的后裔。两家人都在为抵御宁古塔地区的几个族支苦恼,各看对方顺眼,长得像兄弟,就跪在湖边,敬拜天地鬼神,结为兄弟,几年后他们各自把自己妹子嫁给对方,彻底成了一家人……”他咳嗽了一阵,往龙妙妙瞄瞄,唱道:“自古好人受欺善,生来总是被人骗。这些雍族他心善,轮流做首领他不干,却说共掌出事端,拱手让人推权柄,只盼生生世世好友情,哪里料得……”他改为说:“如干年过去了,首领家的人不承认了,说我们龙氏一族受长生天的指引,来到了这片沃土,收复了一群部众,鸡是鸡,鸭是鸭,两家不搭杠,一个是主人,一个就是奴隶,两族两姓。”

    龙妙妙倒没生气。

    她知道这是真的,就是这祖上的内情,从自己爷爷在的时候,就在提,就在讲,现在家里的长辈们,有时也不免私下提到这个话头。

    这番话完,有人就说:“说大鼓书的,你说的这是真的吗?要是这样,也太不像话了。”

    狄阿鸟说:“真不真?”

    他鼓了几巴掌,笑着说:“真不真,那就问对了人。昨晚神人托梦,恰好给我讲到这一出,就说那蒽楚湖北有座山,山不高,上面还有个废敖包,垒了几圈石头,几十几年的老羊头还在,那下边埋了块巴掌的石头,誓言全记在上头呢。”

    他说:“想查证的,你们要是不怕掉脑袋,可以去找找看。”

    龙妙妙猛一抬头。

    这事儿她倒不清楚,半信半疑地问:“真有么?”

    狄阿鸟顺势说:“我这媳妇既然提了,那就是她不知道,为啥不知道?神人托梦给我,没有托梦给她,那晚她做了啥梦呢?啥梦?我也不知道,这不是同床异梦么?”他自己笑一会儿,发觉笑的人不多,才明白“同床异梦”这个词,高显人不大理解,就把龙妙妙的眼神看去火堆里。

    看来龙妙妙倒是没意见。

    狄阿鸟乐呵半晌,继续往下说:“两边互相婚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却是一代比一代生疏,直到有一天,这龙氏家中出了个大大的英雄,姓龙讳青云,这西镇的雍民也出了个大大的英雄……”

    人群里头顿时有人先知先觉:“武律汗。”

    狄阿鸟心里不免有点悲哀。这世人看人,总以成败论英雄,自己的父亲在他们眼里总也比不过叱咤风云,铁马金戈的叔叔。

    不过,既然自己今天在这儿,那就得顺便为父亲正正名吧,让那些还不熟悉的熟悉熟悉,让那些忘记了的记起来。于是,他摇了摇指头,吹捧说:“要说武律汗,还得先提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武律汗的哥哥。”

    龙妙妙有点受不了了,儿子把老子翻出来炒,外人不知道,她却清楚,便咳嗽一声,权作提醒,让他知道避嫌。

    狄阿鸟假装没听见,说:“这武律汗的哥哥姓狄,讳南堂,为啥会有这个名呢?还有一番来历,那是降生的时候,他的父亲强打镇定,读书读到‘天南地北’一语,因为家里穷,眼前乱雪穿堂,就取了南堂二字。”

    众人记起这个人来,纷纷赞扬:“那可是个好人。”

    接着,他们想起现在的光景,不无感慨地说:“当年就是他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的,可惜,如今两位巴特尔一去不回,这好日子也过到头了。”

    狄阿鸟说:“这就说远了,咱家往下讲。”

    他说:“两家人都出了英雄,那按说就该像两匹马拉了道车,各奔一边,实际上却不是,两马中间给拉上了套了,往一个方向使劲儿,这是从大里说,两个人都想让高显富强,从小里说,两人亲如手足,惺惺相惜,比起两家先祖,有过之而无不及,又走到一块来了,那是烧了的两片铁,拿锤子敲过了,是箭屁股上的横竖两道羽,夹在坎缝子里了,互通婚姻,那是往一家去的。”

    他就这个事儿,吹了一阵子,再讲他父亲南下,含冤而死,到夏侯武律另起炉灶,和龙青云闹矛盾,再讲到他自己的一番经历,问:“你们都给说说看,这东夏,高显,是不是一家呢?东夏王的对呀,错呀的,我娘子看法不同,免得她生气,我就不讲了,可是有句话,今天不得不说,咱两家那是自家兄弟打破脑袋连着骨头,敲碎骨头牵着筋,这枪是枪,箭是箭,打一时,亲一世,还是要好起来的。”

    他找了个看似体外的话,说:“我听说上头悬赏万户,要购买东夏王的人头?这不大对劲呀。你说,东夏王打过来,说赖点,无非是像讹块地,给不给见个本事,相互过过招,这里头不见私仇的吧。可是你们真要把东夏王的人头割了,献给上头,结果会怎样?这狄阿鸟和你们王室那是啥关系?割了他的头,有人找后账,你们就觉得这万户这么便宜就得来?说不定赏罚并用,赏你个万户,再灭你满门,是不是?这只是其一,其二,那就是,要想长久和平,不拿咱百姓的命当儿戏,咱将来跟东夏怎么处?据我所知,东夏王好几个弟弟呢,儿子也三个了,看势头,将来个个都是英雄,要是不能礼待东夏王,出了事,依照有仇必报的古训,不该打的仗打到哪一年是个头?”

    他问:“打仗遭殃的是谁?卖命的是谁,一群黑水下游的蛮子上来,大家走避兵祸,坐在这里,有家不能回的是谁?”

    龙妙妙怎么听怎么别扭,本来不想吭声的,可也不习惯这种场合学他唱大鼓书,却实在忍不住,说:“可这仗就是他东夏王给打起来的,你怎么不问问他,他是不是想好好处呢?来这一手,是他在祸害人,还是我们在祸害他?”

    众人要求说:“是呀,说大鼓书的,你媳妇说的是呀。”

    狄阿鸟说:“所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那块地给了他东夏王,东夏王的百姓才有饭吃,是不是?反过来,那又是分久必合,高显若修文德,善待人家,人家会不臣服么?”他又来了一句:“据说东夏王本来占了上风,可是上了表,还是要称臣。”他汇在一起问:“这天下分久必合,它又是怎么合呢?”

    这个话,龙妙妙都回答不上来,众人又怎么知道,就说:“那还不是一家被另外一家灭了?”

    狄阿鸟又摇摇他那根食指,振振有词说:“也对,也不对,一家拿什么灭另外一家呢?”他竖起指头,往天空一指,奋声说:“这上是天意,中是君臣,下是民心。这天意,谁能违背?他要振兴一个国家,就会在这个国家降生一个儿子,他要振兴一个国家,就会保佑这个国家,他要振兴一个国家,就会风调雨顺,送子送女,让人民繁衍……而它要灭亡一个国家,就会在一个国家降生一个暴君,降下重重灾难,这是天意,天意不可违,我们这些人就不得不顺从它老人家的旨意。这中,则是君臣,有时候天意逆转,但是君臣一心,施政得方,军队能征善战,赏罚分明,倒也可以告诉长生天他老人家,让他老人家改变主意。这下,则是民心,什么是民心,就是你们相信谁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谁会对你们好,谁是个好君王,不玩乐,不好杀,勤政修德,你们心里向着谁,为谁出力,谁就得得天下,对不对?东夏王虽然是来打仗的,可他针对的是什么,针对的是谁?他是想不让谁活吗?他是发动了战争,可战争,首先讲一个有道和无道,谁对谁错,其次,那就是战争中谁顾念百姓,秋毫无犯。将来是一家灭另外一家吗?对,一个国君没有了,两个只剩一个,算一家灭了另外一家,可你们再想想,两个国君只剩一个,两个家只有一个头,哪个家灭了?你们好生念叨,琢磨琢磨,是不是我大鼓书说的这个理儿?”

    龙妙妙一直没提让狄阿鸟到千户镇干什么,狄阿鸟也没问。

    没问不表示就没想过。

    以他看,千户镇上的千户和龙妙妙关系密切,然而等到抱胡琴说大鼓书说到夜深,士兵们到河滩荒山上过来拉人,他才一下明白过来,千户镇周围打过仗的战场尸横遍野,原先的岸滩都改点了,镇上正忙着征民掩埋,龙妙妙让他来这儿,是要诛他的心呢。

    一霎那之间,一股刷锅水似的浑浊味就上了他喉咙。

    遍野的尸骨未寒,暴在野地,多少与自己年龄相当的青年从此饮恨浑水?

    可怜自己还恬不知耻在河滩上自我开脱,讲什么双方对错不说,东夏王兴兵不针对百姓。

    夜风里送来的都是恶臭呀。

    河水上空涂满腥味。

    自己竟然能旁若无人地不加注意,忘记了一样坐在河滩上,和善人一样说拉弹唱。他抖颤地呻吟一声,站了起来,像询问一样俯身,正对着斜斜抬头的龙妙妙,这四周逐渐安静,上万的男女老幼露宿荒郊野岭,都带着一双一双无辜的眼睛,或睁或闭,天亮后就会爬起来,茫然不知能不能回家。

    偶尔,他们因为心里害怕,慌里慌张地爬起来,一群一群往暗处去,躲来拉人掩埋尸体的戈布什。

    夏夜的冷寂和清辉似有似无地存在着,包裹着冷硬的天与地,柔软的人心和浑水。

    动与静。

    抬起头,则是无穷无尽的深空。

    狄阿鸟看着面前的龙妙妙,只见她莹发飞舞,双目饱含着春风和殷切,悲悯和哀伤,深沉和夜雨,从未想到过,自小到大在一起,见多了她的傲慢无理,蛮横凶狠,内心深处竟有这样的情怀。

    狄阿鸟涌起一阵真正的自惭形秽。

    当年初到京城,土里土气的他看到含着金勺出生的黄皎皎萌生过自惭的念头,可随着倥偬的岁月,大浪淘沙,面前时而出现见了自己像老鼠见了猫的黄皎皎,他反倒觉得黄皎皎已经反过来自惭形秽,黄皎皎有什么?不过是她老子有俩臭钱,自己又长得还不错,其它的,她有什么?

    她有什么?

    带着这种想法,他处理不好关系时就会想:当年我怎么会看上黄皎皎这种浅薄的富家小姐?是连秦禾都不如,秦禾她娘的虽然有公主的臭脾气,倒也显得可爱些,也肯为我着想一二,可她呢?不爱我罢了,带顶绿帽子也罢,却偏偏还想在她老子和她兄弟的怂恿下,老惦念什么大妻。

    处理好时则会想:我能给她一般见识么?

    她也就是个普通的女人,意志薄弱,加上不爱我,在我不知死活的死后,给我带顶绿帽子,带也就带了,都过去了……总之,隐隐之间,他觉得黄皎皎很低自己一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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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领情缘美丽的儿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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