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营门去接。
连阴几日的天际像一耷拉灰毛挂着,他们就看着自己家的使臣带着某种颓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慢慢到了跟前。
王本的头伤了,加扎一块白纱,见了面,一双大眼忽然就闪了亮。
狄阿鸟什么话也没说,上去与他拥抱,发觉他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连连拍打他的后背,轻声说:“我都知道了。”
这一句话比什么都催泪。
王本再也忍不住,眼泪脱眶,沙哑地请求:“不能再这样了,开战吧,没有给他们足够的教训,休想顺利谈和。”
使团成员一致请求:“开战吧。”
迎接他们的将士们也忍不住,纷纷单膝下跪,要求说:“大王,他们一直这样侮辱我们,对待我们,还等什么,开战吧,打进城去。”
要开战吗?
狄阿鸟抬头望了一望,都能看到高高耸立的城门楼子,太高,太大。
他什么话也没说,拉着王本往回走,走近营寨,将士已经自发列队,一个小方块,一个小方块地延绵着,士兵们个个绷目,鼓腮。
狄阿鸟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正如王本说的那样,如此一个侮辱法,岂再是侮辱他一人?将士们都有情绪,都被激怒了,这种愤怒不是水能浇灭,不是一鼓而来的火焰,而是烧红的炭火,发誓让别人另眼看东夏的深沉。
可是?攻城?
确实不是一件容易下定决心的事,这样的一个夏天,即便是阴雨不断,重甲也都穿不上。
全军将士都等着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他也只能什么也不去说,只是扫视几眼,拖着王本走。
他甚至能感觉到王本侧了双目,带着一种祈求。
忽然,有人请求说:“大王,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吧。”
这句话一下把干柴点着了,接二连三一个纷乱,最后变得一致,将士一波一波大呼:“开战。开战。”
狄阿鸟不知怎么回事儿,心里忽然软了一软,半个胸腔麻麻的。
这当然不是对开战不开战吐口的心软,而是感动。他没想到大家会同仇敌忾,会义愤填膺,会请战,几年来,他混过也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军队,每当战争到来时,尽管也有人请战,但那都不过是某一将帅有心表现,某一些人感到窝囊,但总体来说都是厌战的,只有这一支自己一手缔造尚未建设好的军队,不为金银财宝,不为功劳富贵,甚至没那种道义下挣脸式的虚假,如此炙热地请了战。
建军才多久?真正参加渔阳大战的老部队,大多经过补充,还都在湟西战场,而眼跟前,老建制并不多,人也是举国征调,统属未完善,来自多族,来自五湖四海,成分更是混杂,自己都要在高显城下日夜练兵。
但是,人的心齐了。
心哪。
没有一颗心的军队,即便经过磨练,它也不会成为真正的劲旅。
就像当年在雕阴。健符堪称名将,军队也是征集的壮士,结果怎么样?
一处劣势,战意顷刻颓废,争相求活,士兵们明目张胆地商量和讨论主将的脑袋。
狄阿鸟一直在思考健符的成败,比较过自己未怎么训练能打胜仗的水磨山军,正式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军队不能没有灵魂,士兵不能没有志向,官和兵之间不能光靠统御,因为就普通人来说,无论高的矮的,长的短的,在一人一把利刃的情况下,是不容易以一敌十,要是士兵们战斗力不强,上两次战场活下来,就抓住了要领,成长了。
要是士兵们不想打仗,不信任军队和官长,不想着怎么团结作战,不追求打法,打再多的仗,练得再身强体壮,也是能胜不能败。
对此,历史上有更多的明证。
一支军队已经杀人如麻,久经战阵,有财货的刺激,将领们允许他们战胜之后劫掠,屠杀,*,以此养兵,但它往往胜一时,不能胜一世,而偏偏是那种左右约束,杀人者死,*者死,将领们严酷要求士兵们秋毫无犯,有时候饿着肚子打仗的一支军队,往往会轻而易举地毁灭前者。
不计百姓们的支持,光从战斗力而言也是如此。
这是为什么?
有的人总结说,人生下来,是性善。有的人却说,是性恶。
然而不管是善还是恶,唯有向了善,有了信念和追求的一个人乃至一支军队,一个国家,才获得力量。
两军交战,也只有有灵魂的那一支才能战无不胜,坚不可摧。
还有比看到自己一手缔造的军队有了旺盛的灵魂,看到自己一手缔造的国家有了让人有一种认同和归属更骄傲和感动吗?
没有了。
狄阿鸟伸起一只胳膊,请求他们冷静,心里却在想:光靠这些,登城作战也还不够呀。
这个时候,高显也有足够的时间来估计狄阿鸟会做的反应。
按说,狄阿鸟发动攻势是他唯一的选择,但就他目前的现状而言,他发动进攻,则他不利,高显自己进攻,则高显不利。
但龙琉姝主持朝议,干脆宣布说:“这一次,是我欺负他们,受欺负的是他们,我们不进攻很合理,他不进攻就是他胆小,他的人马就不战自败了。”
宣布完,她又洋洋得意地断定:“狄阿鸟绝无胆量攻城,城池守不守都一个样。”
这一句又吓住了好些人。
有人连忙说:“大公主,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呀。该布置还应该布置,该警惕还是应该警惕。”
龙琉姝却相当肯定:“不信你们等着看。”
那也只能等着看。
等着看是一说,不能当真不管城墙。
龙摆尾早在西线布置好了,这又在城内调兵遣将,为了让将士们起死战之心,到处针对性地散播说:“你们都说狄阿鸟好,可这个世上有那么好的人么?要知道狄阿鸟生性虚伪,龙多雨只是他的一个借口,他是不会在乎你们的生死的,不要被他的小恩小惠迷惑,不信你们看着,他是不是攻城?”
诱导式的设定给了:不攻城是胆小,攻城是他虚伪。
尽管攻城不攻城对狄阿鸟的本质来说都是一个原形毕露的说明,可对城内百姓的身家性命而而言,还是有分别的,于是,几十万双眼睛一致往下放,盯着。
龙琉姝有的是闲情雅致,干脆每天上下朝一样去城墙、城门,懒洋洋地望望,告诉随从和军民说:“看看,我说的不假吧,他今天没来。”
第二天。
城内,军民等着,龙妙妙的心悬着,而龙沙獾磨了一天刀。
城外,狄阿鸟升帐,集合将领,讨论打于不打的问题,得出结论“打”,狄阿鸟没表态。
第三天。
城内,军民疑惑,而龙妙妙坐立不安,龙沙獾干脆混入守城大军,提口气耐心等待。狄阿鸟又升帐开会,众将要求更猛烈,要求说:“打。只要造好攻城器械,我们的人以一当十,只要攻下城门,大军进城,百姓们一欢迎,人马进入王宫,他们献了降表,大王就是高显的大王。”
到了第四天。
天都晴了,温度继续上升,城外还没动静,上上下下一口气吐干,心里发懵,纷纷说:“狄阿鸟确实不敢来。天都热了。”
而这一天,狄阿鸟又在开会。
将士们急不可耐,告诉说:“我们粮食所剩无几,现在进不是进,退不是退,怎么办?为了这一个事,开三天会,至于吗?”
忽然,虽然不吭声但谁都知道战心强烈的王本站了起来,出人意料地说:“这一次我受到了这么大的侮辱,一开始我想打,可是过了二天,我想来想去,觉得攻城太凶险,要不,不打了。”
众人一下愣了。
这几天,他是不发言,可不发言不代表他不要打,散会之后离开狄阿鸟的视线,他就会故意去找一些熟人,给熟人们反复讲当天的事儿,不是让大伙给他报仇,那是在干什么?任何人都可以泄气说不打,可他不会,他怎么突然说“不打了,不能打”的话呢?赵过不由自主地看了狄阿鸟一眼,发现狄阿鸟不动声色,又收回视线了,不过他可以肯定,这是狄阿鸟做了王本的工作。
狄阿鸟表态了,说:“我知道这几天来,大家都在等着我说一句话,其实我把大家集中在一起,也就是通过你们考虑这句话该不该说。要打,不是不能打,但不一定能打赢,我希望你们找到一个既不会造成伤亡,而又可以达到我们目的的方法,因为但凡一个人不到万不得已,是难以像自己的乡党下手的?我自幼在此地长大,这儿有我的亲戚,有我的朋友,邻居,在我十二岁以前,我认识的人都在这儿,你们说,我一声令下,将战火笼罩过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从此之后,亲友皆仇敌,乡党争指骂,还能不能站直?所以,我是想,只有在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才能打,我想王本也一样,人在故乡,谁不结仇,谁没有被侮辱过?但这对某一个人的忿恨能以战火焚烧的形式报吗?不容易呀。这不,王本冷静了,也明白了大伙的心意,有话要说。”
王本头一低,看向自己的脚尖,心里吐酸水呢。
他刚刚是试探狄阿鸟的想法的,没想到狄阿鸟几句话把不打进去的理由全安到自己头上了。
狄阿鸟还没说完,又说:“不过,现在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啦,你当日在城里,别说是我们东夏的使臣,就算不是,那也代表了我们所有东夏人,此仇不报,天理不容。话说回来,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怎么能让众人蒙受惩罚?何况他们还都是我们的乡党。攻城伤亡太大,夏天又不能着重盔,一旦我们吃不下高显,就对他们没有威胁和震慑,连坐下和谈的余地都没有了。你一定会说,龙琉姝是王储,惩罚她的国家和城池就是报复,对,也不对,对,是我们应该报复,不对,是因为殃及太多,要我说,对王储最大的惩罚就是减少她的人口和百姓,你们说呢?我们还是应该以掳掠百姓为主。”
他大声宣布:“令下,王本抽调人手,到周围城镇乡村去,把你的遭遇讲给百姓们,就说我们不忍心攻城,为了惩罚完高显退兵,不得不做点别的,借以减少高显的人口和百姓,他们给谁做百姓不一样,如果跟我们东夏撤军,到了湟西,不但保证他们的财物不会减少,还会给他们耕地和草场。同时,各营要做好配合,在王本打过招呼之后,前去驱赶,将百姓和牲畜掳带回去。”
王本一伸头,两只眼睛闪烁,连忙说:“按说居其地为上,掳其民就次了,嗯,不过也好,大王仁爱,不想刀兵相见,带了百姓回去,充实湟西也可行,我愿意去办,可只担心一点儿,提前打招呼,百姓会跑的。”
狄阿鸟说:“你还可以说,他们的勤王兵马到来了,我们知道这些兵马军纪不好,不像我们秋毫无犯,百姓受到很多的滋扰,我们是特意保护他们,带他们走的。愿意跑的,到了湟西还是跑,我们只要不跑的,愿意跟我们走的。”
他又说:“以免勤王大军干扰我们的行动,就让阿过随时调遣人马,把他们打惨点,赶远点儿。”
赵过说:“要这样掳走百姓,全力向勤王军用兵,他们就会出城攻打我们,也成了诱敌野战的好办法。”
狄阿鸟说:“挫败勤王军,我们就让百姓先走,自己断后,且战且撤,且撤且分兵,在回师的路上分兵再赶,到时,他们不是就会追击,而是一定追击,因为我们的掳掠是大面积的掳掠,我们的兵力也分散了,他们怎么可能不追赶?!一定会想将我们围困到河岸边。诸位先拟一个详细的计划,到时各营以鸡毛令箭联络,突然回师,同时发动全面进攻,打一场大仗,打赢了,什么都有了吗?”
他轻声问:“为什么一定要攻城呢?”
王本激动地跳出去,大声说:“大王怎么不早说呢?早说,我们就不要攻城了。”
狄阿鸟笑笑,慢慢抽出一张小纸条,说:“我是在等消息,好消息已经来了,牛六斤和张铁头南北夹击,取得第一场大捷,斩首一千多人,俘虏八千以上,敌部主力被围,余部纷纷献关献地,有了这条消息,在我们回师的途中,他们就有足够的兵力接应我们了。”
他又说:“就算真能攻城,我也不会攻城的,湟西大军大多出自高显附近,一旦我们攻城,还会有这么多人愿意做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