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用饭时,他们家来了客人。
七、八个随从来去搬动货礼,一位年轻人身着盛装,头上戴了宝盖帽,帽顶像塞个葫芦塞,目带春光,举一只马蹄袖指挥他们。
狄阿鸟不由和也榴桦对看一眼。
也榴桦肯定是认得的,眼里露出震骇,分明告诉了狄阿鸟这是谁。
狄阿鸟也就毫不犹豫地肯定:“纳兰容信。”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在对方身上找到一丝王公家族的臃肿做作,再从脸色的春光上判断,这个年轻人其实还不错,不但容貌不差,面色也挺淡定、自信,照理说对年轻的少女应有一定的吸引力。
这种第一印象使他开始奇怪,既然夫婿不是那么不堪,也答儿为什么会不喜欢。
也埚就站在这个年轻人身边。
从也埚的历次言谈和现在的欢迎之举上看得出,他本人比较满意纳兰容信。
狄阿鸟不由一阵感慨,纳兰容信真的来了,而在这儿之前,他还不敢肯定也演丁会展开对自己的阴谋,因为两人无冤无仇。
可是从目前看,又一件事碰巧了。
按说伯颜大会,他们大族长的继任人选来了就可以了,纳兰容信不必来,即便来,也应该和纳兰明秀一块儿来。
可现在呢,他明显比着纳兰明秀晚到一天,甚至他到岳父家纳兰明秀也没陪着,一定程度上可以猜测,有人让他来的。
至于也演丁要自己的小命还是要赶自己,往自己身上栽脏人命还是让众人胁迫,狄阿鸟还是拿不准,不过从他自己的角度上看,如果不怕破坏联合出兵,不怕纳兰部在自己和高显作战时背后来一刀,让纳兰容信死在自己面前没什么大不了,因为自己和纳兰氏迟早决裂,早一点晚一点无所谓。
同样出于这一点,他看着这个被人叫来,也许会再也回不去的年轻人,心里多出几分怜悯。
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年轻人。
他站在那儿,几分雍容,几分温和,脾气一定很好,性格也一定不错,身上还带着接近中原的部落中,接受过中原文化之后,所具备的那点儿优雅和和谐,而且,不知怎么回事,狄阿鸟总觉得眼熟。
如果要狄阿鸟按照自己的眼光为狄阿雪在草原上征婚,狄阿鸟一定会优先考虑这一种年轻人的。
从他疼爱妹妹的角度上说,在考察过这种年轻人的胆量和武艺之后,觉得自己妹妹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过得才会像个人。
他微笑着上前,听着也埚的介绍,看对方卑谦地后退一步,一丝不乱地向自己行礼,越发喜欢,忍不住问:“纳兰山雄是你的父亲?”一直以来,他似乎听别人这么说,也似乎这么认为的,可这一次来,觉得并不对,因为他如果是纳兰山雄的儿子,也答儿也不会轻易流露出与她不般配的心思了。
纳兰容信说:“我只是大首领的养子,舅家是纳兰部人,五年前我的家族发生一场动乱,我的舅舅把我接到纳兰部,正巧大首领的小儿子病逝,心里悲伤,路过我舅舅家,看到我与他小儿子有诸多相似之处,穿着宝靛色,一样的身高,一样的年龄,就开口与我舅舅索要,要我改名更姓。”
狄阿鸟再看一看他,正想向他打听自己的堂弟,忽然发现他眉目中又多些熟悉,轻声问:“那你亲生父亲姓什么?”
纳兰容信略一迟疑,说:“卑微之人,无须大汗挂念。”
狄阿鸟有点发抖,生生觉得这个纳兰容信自己是越看越熟悉。
可他如果是自己的弟弟,避入纳兰氏的时候已经是个大孩子,怎么会不认自己呢?不管怎么说,他喜欢上这个年轻人,发誓一定得保护他,这就说:“我也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堂弟,因为家族变故,避入纳兰氏,我回来之后开口讨要,他们至今不肯归还,看到了你,我就想起他来,心里酸酸的,你来,你来。”
他给也埚笑一笑,拉上纳兰容信,轻声说:“看到他我就想到我弟弟,作为哥哥,不能保护好自己的兄弟姐妹,心里愧疚,今天一见,心神不宁,老觉着这是长生天所作出的安排,就借他说一说话。”
也榴桦站到也埚身边儿,提醒说:“吃饭呐。”她又说:“安排你们坐一起,上了酒席,再好好说话。”
狄阿鸟一回神,也就与纳兰容信一起进帐篷了。到了帐篷里,慕容金牛也在。狄阿鸟比较二人,虽然确信慕容金牛长得漂亮,但不止一次地在心里肯定,慕容金牛虽然漂亮,但太英俊,看起来不像个人,而纳兰容信虽然不是那么英俊,却有人味,心里一个劲儿想:“你也答儿不要,我带走。”
慕容氏需仰赖纳兰氏。
慕容金牛对纳兰容信格外客气,加上对也埚怀有忌惮,不敢轻易招惹,就靠着纳兰容信,与他不停搭讪。
也埚倒与狄阿鸟的看法一致,侧身靠过狄阿鸟,小声说:“慕容金牛与纳兰容信坐在一起,像个假人,还是纳兰容信言行举止让人看着舒服。”
用完饭,也演丁发话说:“纳兰容信这次来,就要按照风俗在我们家住,我已经让人给他收拾帐包,一年过后,带着也答儿回去成亲,你们几个做哥哥的,要多关照他,不要让他受人欺负。”
狄阿鸟看着一本正经的也演丁,很快决定自己要把纳兰容信带到自己那儿保护着,就说:“我喜欢纳兰容信,你还是让他到我那儿先住几天吧。”
也演丁回绝说:“这怎么行?不行,不行,你那是军营,哪儿会合适?还是让他住在家里,家里方便,与也答儿也能朝夕相处。”
也埚立刻阴阳怪气地说:“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阿鸟还亏待得他?也答儿要喜欢他,自己就去找他了。”
也演丁虽拿到了部落的大权,有自己的骑士,有牛羊,有军队,但就像是分家出去的外人,拿不到家里什么权力,毕竟按照风俗,守灶的小儿子掌握父亲的骑士,这样在家里起争执,他也只能说服。
他越说服,也埚越武断,干脆直接推着狄阿鸟的胳膊,当自己说的:“让他住你那儿,就让他住你那儿。”
狄阿鸟也就带着纳兰容信要走,临走前大声给也演丁说:“放心吧,我会把他照顾好的,不会亏待他的。”
纳兰容信也安慰说:“两位哥哥不要再争执,我到博格阿巴特汗爷那里住上几天,听一听他的教导也应该。”
也演丁只好答应,脸色似乎很难看。
狄啊鸟回去之后,与纳兰容信闲聊一会儿,问一问纳兰部的情况,很快得知纳兰山雄的儿子都不成器,纳兰山雄一个也没有扶持,把心交给了纳兰明秀,只求纳兰明秀能够在某一天,替他照料一二,让自己的孩子们平静地生活,听到这里,他很想按上纳兰容信的胳膊,问他:“你想不想做大首领?!”不过却没问,毕竟相处日短。
他让人代为照料纳兰容信,自己找来梁大壮几个,放出点推测,一起寻思,最后又是自己断定,无论栽赃、围攻,明日上午的伯颜大会都是一个关键。
伯颜大会召开前,人三三两两的到,也埚又陪着自己,没什么事儿发生,而伯颜大会开完,各伯颜、各部回去调兵,从此各在各的军营,估计也不会发生什么事儿,也就是明天,明天各部首领,伯颜们一起开会,巴牙们留在外面,局面最乱,而自己作为一个重要人物,又一定得按时按地出发,从自己的营地到达伯颜大会。
伯颜大会是要继承也速录大汗位置的也演丁主持,一切都要听他的安排,这是最可能遇到危险的。
梁大壮立刻抽调人手,连夜练习防止哪一侧哪一侧的敌人,事情突然来临怎么反应。
他们安排他们。
狄阿鸟则需琢磨怎么尽最大可能,使各部首领跟上自己走。
这时李言闻找来了。
他已经回来了,治疗也庆阿的药物也调理妥当,安排了疗程,狄阿鸟想也是给自己说一说进展,不料他一坐下,就告诉说:“一贴药吃下去,效果已经很明显,可也庆阿不配合,说我们是出于好意,他心里明白,可他的病他自己知道,明天不让我再去。”
狄阿鸟大为吃惊,问:“他没觉得自己好转?”
李言闻不动声色地凑过去,小声说:“他中了另一种毒。”
狄阿鸟猛一下抬头,盯过去。李言闻往外面看了看,小声说:“我给他用的决明子,红根草和苦滕根都有清肝功效,可谁竟拿一种类似的粉末替换去,这种粉末之中,有大狼毒,这大狼毒虽然可以治斑疮,可它也会让人头晕,目眩,走不稳,心肺极为难受,肯定是想给也庆阿一种错觉,让他误以为自己的病情并无好转,反而一日日加重……”
狄阿鸟大吃一惊,同样压低声音问:“问题出在哪,谁换的?”
李言闻摇了摇头,说:“不知道,肯定有人要加害于他,他自己都怀疑了。他和大王类似,对入口之物极为敏感,暗中问我,近来是不是换了药,我说没有,他就告诉我说,不让我再去了。”
他轻声问:“我暗中给他留了一些药,他不让我再去,你说我还去吗?”
狄阿鸟目光疑惑,神思在各人头上转一大遭,最后说:“看来他认定是有人想害他,这个人是谁呢?你不要去了,再去有危险。看来也庆阿相信我,也相信你,你既然给他留了药,他一定会继续服用的,同时也继续生病,借以观察自己周围。”
李言闻心有余悸地说了一声“我当时脑门上冒了汗,怕他表面不说,心里怀疑是我们动的手脚”,等到狄阿鸟点头,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狄阿鸟默默地坐着,略一闭眼,立刻怀疑上也演丁,旋即将一口气吹了出来,看他明天到底想怎么样。
他躺下睡去,睡醒后不顾天热,在外衣内套上一层软甲。
角号很早就一阵轰鸣。
驻扎远处的将士们调兵到近营,内营将士们出操,内外交错,腿影纷飞,口中嗬嗬震耳。
嗒嗒儿虎和马勺子昨晚睡一起,这会儿被吵醒,都起来了,他们从乳母身边一出来,就抖着两条短腿你追我赶,到处乱跑。
纳兰容信营前散步,借以张目观察,登时就被逃走的马勺子当成自己的挡箭牌,扯住了后袍。
嗒嗒儿虎不敢放肆,正正站到他对面,鞠了一个躬:“阿叔好?”
纳兰容信早知道他是狄阿鸟的儿子,一个不提防,脸色猛地变化,立刻往四周看一遭,问:“你叫谁阿叔?谁让你叫我阿叔?你阿爸?”
马勺子早看不顺嗒嗒儿虎的礼貌,露头看笑话:“还叫呀,还叫呀。”
嗒嗒儿虎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早起眯瞪,一时回答不上来,揉着眼睛奇怪,干脆点了点头,继续追马勺子。
纳兰容信仰天望了一眼,回头寻上他们追看。
两个小孩也一下扭了头。
马勺子怀疑人家不愿意了,忍不住说嗒嗒儿虎:“还叫阿叔呀,叫呀,追来打你。”
嗒嗒儿虎一下放慢了脚步,一边往前走,一边拿不定,回头看了几看,辩解说:“不是,马勺勺,不是,没人叫他阿叔,他觉得奇怪,不是要打我。”
乳娘在后面追,央求他俩先吃完饭再玩,一追追近纳兰容信,见他模样古怪,说了句:“孩子没惹你生气吧?”见纳兰容信摇头,继续追下去,追着追着,开始生气,觉得嗒嗒儿虎平日听话,现在都是跟马勺子学的,就站在原地大叫一声:“嗒嗒儿虎你要再不回来,我去告诉你阿爸。”
嗒嗒儿虎应一声:“我追马勺勺,他瘦,得多喝奶,追上就一起回来。”
乳娘无奈,转身去找纳兰容信说话:“都是那个马勺子把他带坏了。他以前不这样儿,可听话了,是不是他骂了你?”
嗒嗒儿虎以前也不见得听话,只是晨起让他喝碗奶,他一定会喝完再跑走的,可乳娘为了证明这点儿,话就特别多,硬说一大篇,说:“他小叔阿狗多大了,可也不及他听话。那是大王叔叔留下的儿子,要是不听话,除了大王,大人都不大敢管教,毕竟爷娘不在了,管教得狠了,招人闲话,结果呢,赖得很,这孩子不一样,他阿妈管得严,让我们也只管揍。”紧接着问:“你从哪来的?大王怎么把你带回来住?”
纳兰容信摇了摇头,说:“我本来是走岳父家的,他说我像他弟弟,非让我来。”
乳娘使劲笑,为她大王说好话:“我们大王这人就是热心,一定是看你有才干,人也俊。”正说着,看也榴桦一大早过来,又没分寸地加上自己的鄙夷:“又来了,又来了,又来勾引我们大王来了,假装疼孩子给大王看……”
她倒不会想到也榴桦认得纳兰容信,大老远叫了一声“纳兰容信”,心里当时一咯噔,一转身,拿追孩子的借口逃跑。
也榴桦一大早心神不宁,似乎预感到要发生点儿什么,加上狄阿鸟给她透露一些她没想到的事情,一定要跑来给看看,见到纳兰容信,担心他觉得狄阿鸟把他拉来不合情理,会有其它什么用意,内心焦虑、害怕,一到跟前就告诉说:“还住的习惯吧。其实犬博格拉你来,是为你好,他觉着有人会对你不利,我想让你到他这儿来,就是为了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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