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誉哭笑不得,没想到这个小鬼竟然有千杯不醉的酒量,她还有什么本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习惯性地伸手想打她一个爆栗,却恰恰快碰到弯弯额头时停了下来,动作生硬地改打为摸,揉了揉她的额发,道:“不观景也不喝酒,咱们今天来滑冰。”
弯弯愕然,什么是滑冰?
楼誉也不多解释,拔刀转头砍了几根粗如儿臂的树枝,细细削平,一脚一根,用布条绑在军靴上,顿了顿足,感觉甚是牢固,朝弯弯咧嘴一笑,随即飞身跃起,跳上了狩水滑如明镜的冰面。
这是他在塞北练兵时琢磨出来的过河方法,塞北和凉州一样苦寒,到了冬天,河流冰封干滑,人马都难以置足,更别提过河了。
所以一到冬天,无论敌我,双方都甚有默契地停战,休养生息。
如果这个时候发动突袭可获奇效。但是怎样让士兵能快速平稳地渡河?
楼誉在冰河边坐了一宿,实验了无数方法,终于琢磨出了以树枝为支撑,如北边农夫雪季常用来运货运粮的雪橇一般,滑过去。
然后楼世子苦练三天,以摔得鼻青脸肿的代价,终于可以在冰面上无障碍滑行带风。
弯弯见楼誉脚踩树枝跃上冰面,落在滑不留手的冰面上竟然没有摔倒,反而保持着一种奇妙的平衡,滑行速度极快,动作优美衣袂飘飘,眉飞色舞地冲她招手:“快来,好玩得很。”
本来就是胆大包天的性子,见这种玩法如此新鲜有趣,弯弯顿时来了兴致,兴高采烈地学着楼誉的样子,砍来树枝绑好,仗着自己的轻功高强,不管不顾地就纵身往冰面上跳。
其实,滑冰和轻功,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啪叽!”弯弯一落到冰面,只觉得脚下无处着力,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后仰,惊叫还卡在嗓子眼,就重重地摔了个屁股蹲儿。
“哈哈哈哈……”楼誉潇洒地滑过来,站在一边指着她捧腹大笑,“小鬼,怪不得说谁养像谁,你现在的样子好像小黑在四脚朝天睡大觉。”
弯弯恼羞成怒,异迁崖我都爬得上去,还学不会滑冰?小爷就不信这个邪。
弯弯怒气冲冲地手撑冰面,努力想要站起来,好不容易战战兢兢地站到一半,腰还没来得及直起来,脚下又是一滑。
“哎呀啊……”弯弯又是一个后倾,双手无方向地在空中乱抓,眼看屁股要再次遭殃。
一只大手及时地揽住了她的腰。
楼誉长臂一伸,将她拉进怀里,似笑非笑道:“再摔下去,我可是要心疼了。”
一向冷漠的人竟也可以笑得那么邪魅,弯弯看得呆了,本来略带酒意绯红的小脸,莫名其妙地更红了。
又听他语气戏谑,便咬牙切齿地用力一推,想把他推开,鼻子里哼道:“谁说我还会摔,我偏不……”
奈何她新手上路,毫无技巧,这一推之下虽然离开了楼誉的怀抱,自己却掌握不住平衡,脚底一滑,话音未落便又往冰上摔去。
楼誉适时出手,重新将她捞回怀里,柔声哄道:“这样不行,我来带着你滑。”
弯弯吃软不吃硬,在他面前也不逞能,点头心道,早说嘛,就等你这一句了。
看到她狡黠的小眼神,楼誉失笑,侧身扶着她的腰,小心地带着她,在冰面上缓缓滑动,边滑边指点她掌握平衡的诀窍方法。
弯弯一点就通,渐渐便有了些心得,再不像刚开始时连站都站不住,只需楼誉轻轻拉着,就可以颇为自如地滑动。
想当初自己都摔得鸡毛鸭血,没想到弯弯竟然能那么快就初窥门径,楼誉眼中满满的全是激赏,我的弯弯果然聪慧过人。
问道:“小鬼,想不想飞起来?”
“想。”
“摔疼了可不许哭。”
“谁哭就是小狗。”
楼誉点头,嘴角含笑,拉着弯弯的手在冰面上跑了起来,速度越来越快。
刚开始弯弯的步伐还有些生涩,到后来越来越顺,两人如行云流水,又如风驰电掣,在冰上迎风滑翔。
“楼誉哥哥,我飞起来啦!快看,我飞起来啦!”弯弯突然松开他的手,如飞翔一般双手打开,仅以单腿支撑,在冰面上滑翔。
风拂起她的衣摆,银铃般的笑声撒满狩水,笑容如湛蓝天空,一碧万顷清澈无边,白狐大氅在空中飞舞,如同一朵绽放在黑夜里的白莲花。
隆冬天气多变,云层更厚,一阵阵雨雾夹杂着冰屑,从天上不断飘落下来,给万物都带上了肃杀的寒气,似要将天地也一并冻住。
楼誉静静地凝望那个在冰雨中独自起舞的人儿,满足得无以复加,心中似乎有种情绪在激荡。
转身上岸,拔出邀月刀,大喊:“弯弯,唱首从军歌来听听!”
弯弯玩得尽兴,闻言停下,这是她唯一会唱的歌,根本不用准备,亮起嗓子就唱。
君见兮,扑面风刀起。
君见兮,处危若安时。
龙行绕孤城,烽火照长天。
弱冠系虏请长缨,绝域轻骑催战云!
古来多少好男儿,曾为沙场军中郎。
声音稚嫩中带着清越,尾音拖得又长又深,直似唱到了人的心窝中去。
雨水密密地斜织而下,沉重地不断压下来。
楼誉顾盼神飞,兴致勃发,就着从军歌的节奏,邀月刀光乍起,如一道白练掠空而来,将涟漪刀法一百五十八式从头到尾使得淋漓尽致。
刀气凛冽邪魔辟易,如此刻激荡的心绪。
雨水下得浓稠,呼吸都仿佛窒息在了水中,楼誉的身影在雨中奔腾跳跃,泥水踢得扬波溅裂,仿佛一尾黑色巨大的游鱼,在水中搅起无声而壮阔的波澜。
弯弯的歌声渐有激昂之音,楼誉的刀意越发气魄浑然,气势恢宏。
一曲从军歌到了尾声,涟漪刀法的一百五十八式也正正使到了最后的杀招。
随着弯弯唱出最后一声豪气冲云的音调,楼誉刀光炸裂,长虹迸散,邀月刀如啮魂的闪电般脱手而出,直射冰面,笔直地插入冰面深有数寸,碎裂的冰面带着刀锋的光芒,耀眼生辉。
但在楼誉眼里,没有什么比眼前这个人儿更加夺目。
雨夹雪渐渐轻了,弯弯脸上的黑药膏被雨水冲刷掉了几处,露出底下洁白如玉的肌肤。
楼誉将弯弯拥在怀里,托起她的小脸,用拇指轻轻拭去她脸上的雨水,还有剩下的那些黑色药膏。
她的肌肤被雨水浸过,更显得苍白细致,清丽无匹。
楼誉心跳如雷,伸手将她束发的发绳扯开,弯弯一头黑如鸦羽的长发顿时如瀑般垂落肩背,两缕打湿的碎发垂在脸颊边随风微动,整个人似暮春细雨后的一池菱花,楚楚动人。
楼誉傻傻的,竟是看得痴了。
酒到陈时方才醇,莲到月夜方始香,情感一点点滋生与渗透,等到发觉,已经浓到化不开。
他和她,有同样的大漠辽阔,苍穹雄鹰。
他和她,有同样的戍边征伐,战马奔腾。
他和她,有同样的冷月如钩,雪山雄伟。
他和她曾经并肩作战,守望相助。
他和她,性情有异却心意相通,更有一份与生俱来的默契相知,能一起铁马冰河,悠悠入梦;也能一起策马舞刀,踏月碎星。
此生得此一人又有何憾?
今日能拥她入怀,上天厚待莫以为甚,我何德何能,竟有如此幸运。
楼誉只觉得一股激昂之气似乎要破胸而出,忍不住仰天长啸,以泄心头狂喜。
弯弯靠在他的怀里,不明所以地瞪大眼睛,心道,深夜乱吼,这人莫不是淋了冰雨,又发病了?
动用权力把弯弯调到自己身边做亲兵后,楼誉对这个唯一的亲兵纵容得令人发指。
这个亲兵不用随时随刻笔直肃严地跟在他身后,也不用鞍前马后地跑腿,更不用精神紧张地携刀守夜,她可以大大咧咧地在营帐里睡觉,狐假虎威地跑到伙房拿甜点,还可以随时出去玩耍,反正到了饭点,她一定会屁颠屁颠地赶回来。
一直逼着她练习的弓箭再也不提了。小姑娘家家的学那么多打打杀杀的本事做什么,一切有他。
一直逼着她勤快洗澡也再不提起。她的真容只有自己看过,怪不得容衍要为弯弯特制了黑药膏,这等容颜若被其他男人看了去,自己要平添多少麻烦?
将军府也不回去了,凌南王世子最近一直在中军帐里打地铺,乐不思蜀。
黑云骑众将对这个小亲兵的存在渐渐习惯,就连宋百里在最初皱了几次眉头后,也没有提出异议,世子难得那么高兴,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就随他。
而且以宋将军站在叔伯辈的眼光来看,世子从小没有玩伴,现在有了这么个机灵通透的小伙伴,也算弥补了童年的遗憾,未尝不是好事。
这天,楼誉和众将领商议完军情已是正午,伙房早就备好了饭食,楼誉便招呼大家在中军帐里用饭。
虽然是中军帐,但饭食却和一般将士没有区别,粟米饭、青菜、烤牛肉、山鸡丁儿、三丝汤,最大的不同就是边上多了一盒子热气腾腾的糕饼点心。
一众将领围着黑漆大桌而坐,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来,都是军人,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客套寒暄,端起碗就开吃。
刘征咬了口牛肉,“咦”了一声,奇道:“平时都踩着饭点到,今天怎么不见弯弯回来?”
楼誉老神在在,笑道:“吃饭天大事,她哪里肯错过,马上就要来了。”
其他将领想到那个吃饭比点卯还准时的小身影,都忍不住偷笑。
果然,楼誉话音未落,中军帐的大帘就被掀开了,弯弯顶着满头雪花,挟裹着一股刺骨冷气,钻了进来。
献宝似的拎起一只野兔,笑眯眯道:“今天加餐,天冷兔子都躲起来了,我在雪地里趴了一个时辰才捉住一只。”
兔子又不是朔兵,也只有你才会趴雪地里一个时辰去捉它,也不怕把自己冻死。
楼誉无奈摇头,想到弯弯煮的野鸡粥,心里一抽,赶紧吩咐厨子把兔子拿下去烤了。
朝弯弯招手道:“让厨子烤兔子去,你过来吃饭。”
弯弯最爱听的就是吃饭两字,闻言立刻扑到桌子边,捧起饭碗,眼巴巴地看着各位将领:“可以吃了吗?”
宋百里笑得眼角平添三条皱纹,道:“吃吧!”
弯弯绽出一个甜甜的笑,道:“宋叔最好了,这次弯弯抓到的野兔,最肥的兔子腿给你吃。”
宋百里膝下一对儿女都已成年,自己平时常驻军中整肃严正,哪里见过这么甜糯的撒娇,一颗慈父心顿时像糖放在太阳底下,化了。
乐呵呵道:“行啊,宋叔就等你的兔子腿了。”
楼誉垂眸暗笑,这个小马屁精,嘴巴甜再配合脸上的笑容,拍起马屁来简直无往不利。
得了宋百里同意,弯弯再不客气,出筷如风,不消一会儿饭上就堆满了菜肴,基本上已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山,然后呼啦呼啦埋头扒饭,如风卷残云,片刻碗里已经见底。
赵无极一口饭差点噎住,看向楼誉,这哪里是找了个亲兵,简直就是养了匹小狼啊,还是一匹饿死鬼投胎的狼。
楼誉见怪不怪,淡定地夹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弯弯肩背瘦削仿若风中弱柳,瘦成这样多吃点又有什么奇怪的,我养得起。
眼看桌上的菜要被弯弯扫荡一空,赵无极看准了最大的那块牛肉,筷子移动快如残影,迅捷无比地夹了过去。
“嗒!”两双筷子在空中碰到一起,弯弯横眉怒眼看向赵无极,敢和我抢肉吃?
赵无极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这块肉是我的。
弯弯手腕一沉,使了个刀法中的卸力式,打算从赵无极的筷子下方突进。
赵无极动作也不慢,筷子挽了个花,准确地封住了弯弯的进攻方向。
弯弯银牙怒咬,筷风一变,一招“惊鸿一瞥”,打开赵无极的筷子。赵无极又迅速变招,转守为攻……双方打得难分难解如胶似漆,一双红漆箸伸过来,越过战场,稳稳地夹住那块牛肉,稳稳地放进了弯弯的碗里,连一滴汁水都没漏在桌子上。
赵无极的脸顿时像一个拉长的苦瓜,眼光幽怨堪比年轻的小寡妇:“世子,你偏心。”
楼誉瞧都不瞧他,侧脸看向弯弯,道:“喜欢吃这个?好办得很,以后每天都上这道菜。”
弯弯嘴里鼓鼓囊囊地塞满了牛肉,嗯嗯点头,笑得见眉不见眼。
众将也不是第一次看弯弯吃饭了,这家伙饭量惊人,吃嘛嘛香,让人看着都觉得有食欲。加之弯弯表情灵动,童言稚语,更是惹人喜爱。
平时军中吃饭,抬筷就吃,吃完推碗就走,其间只闻咀嚼声,不见谈笑声,吃一顿饭就和消灭一支敌军一样,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
自从有了这么个灵动聪明的小娃娃在边上,席间就热闹多了,吃饭这件事似乎也没有那么枯燥,反而有趣得紧。
因此每次谈完事情,到了饭点,大家就像约好了似的不动身,就等着在中军帐里蹭饭。
此时大家吃完了,都放下碗,好笑地看着赵无极和弯弯用筷子打架。
看到楼誉出手,赵无极吃瘪,刘征笑得打跌,老赵啊老赵,自从遇到弯弯以来,你什么时候占过上风?这小家伙就是你的克星啊克星。
此时伙房已经将野兔烤好,香气四溢地整只端了上来。
弯弯抹掉嘴边的油,接过兔子,先掰下一只兔腿递给宋百里,宋百里笑呵呵地接了。
又掰下一只递给楼誉,楼誉投过去一个赞许的眼神,还算你有良心。
弯弯左瞟右瞟,掰下第三只兔腿递给了侯行践,直把个侯行践乐得差点翻倒,哈哈大笑道:“弯弯真乖,惦记着七哥,下次七哥烤只全羊送给你。”
就等你这句话。
弯弯心道,眼睛眨巴眨巴,狡黠得像只刚抓到鸡的小狐狸。
还剩最后一只兔子腿,赵无极眼明手快伸手去抢,却不料弯弯动作更快,闪电般掰下兔腿,还没等赵无极摆出个沮丧的表情,便把这只香喷喷的兔腿递到了他的面前:“诺,这个给你。”
赵无极一脸被雷劈的表情,傻在当场。
刘征笑得肚子都快抽筋了,用肩膀顶了顶赵无极:“老赵,你没看错,确实是给你的。”
赵无极接过兔腿,感动得差点泪流满面,大大咬了口,道:“吃了那么多年的兔子,这只最好吃。”
众将哄堂大笑。
站在门口值守的军士听得中军帐中笑声一片,算是开了眼界。
说出去谁会信,大梁国最能打仗的一群人凑在一起,抢兔子吃?
冬季战事稍歇,又时至年底,凉州城里家家户户杀猪宰羊买鞭炮置年货,一派喜气洋洋。
军中大小事情都由宋百里细细打点,楼誉只负责听个结果,签个名字。
如今过冬的辎重和军衣粮草全都准备妥当,楼誉空了下来,有了一年中极其短暂而珍贵的空闲,便带着弯弯游玩踏青早出晚归。
两人轻装简骑,凉州城内外方圆百里各处玩了个遍。还不过瘾,便策马去了也西草原。
追风和大红再次狭路相逢,但此时已有了些英雄惺惺相惜的味道,两匹神驹四蹄翻飞,跑得迅猛如飞,却不像从前那样要死要活地争个你前我后,而是颇有默契地保持了相当的速度。
马上两人并辔而行,放马在广阔无边的草原上尽情奔驰,并不拘束马儿的方向,而是任其飞奔,跑到哪里算哪里。
弯弯是也西草原土生土长的地头蛇,到了这里就像回到了自己家,熟门熟路,哪里有溪流、哪里有兔子窝、哪里避风挡雪可以过夜……全都了若指掌。
兴致来了,就招来野马群,带着上万匹野马在草原上叱咤奔腾,滚滚声势有如千军万马攻城略地,轰隆隆跑到草原尽头,并肩看金黄的落日余晖。
肚子饿了,就去扒兔子窝和野鸡窝,这个弯弯最拿手,指挥楼誉趴在雪地里,专门等候那些耐不住饥饿出来觅食的野兔和野鸡。两人一个负责追一个负责堵,配合得十分默契,收获颇丰。
楼誉贵为世子,虽然在边塞带兵打仗多年,但抓兔子这种事情还真没做过,此时觉得新鲜有趣得很,兴致勃勃地玩得相当投入,赶兔子就像在追赶溃兵,追得非常执着卖力。
抓着兔子了,找个避雪的地方,弯弯乐呵呵地洗剥干净,捡来干树枝撑开洗剥干净的兔子,又捡来柴火架起来,拿出火折子生火开烤。
楼誉见她动作娴熟利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显然是做过了无数遍,心中隐隐有些闷涩,默默地蹲在一边看她烤兔子。
良久,方才开口:“小鬼,你一直都这么过?”
弯弯专心翻着火上的烤兔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道:“除了野鸡粥,我最拿手的其实还是烤兔子,可惜阿爹有伤,吃不了火气过重的食物,他只能喝粥。”
楼誉闻言,只觉得心中苦涩渐渐渗出,连舌根都涩重难受,容衍受的是什么伤他最清楚不过。
十倍的化功散!
化功散发作时疼痛如抽筋剥骨,当初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晓是他医术过人,竟然躲在边塞,忍着常人难忍的痛苦,撑了十年,还一手养大了弯弯。
“那米盐怎么办?”楼誉突然对弯弯过去的生活有了兴趣。
“猎到狼的话,用狼皮去城里换,不过狼可难打了,好在皮子价格好,每次能换很多米盐,够吃好长时间。”弯弯撕下一块兔肉递给楼誉:“尝尝,是不是比七哥烤的还香?”
楼誉接过来放嘴里咀嚼,嗯了一声,赞道:“不错,侯七不如你。”
说的是真心话,弯弯烤的肉外焦里嫩,比她煮野鸡粥的本事要好多了。
弯弯闻言眉开眼笑,转念想到了什么,脸色又黯淡下来,低头喃喃道:“可惜阿爹从来没有吃过我烤的兔子。”
楼誉沉默片刻,道:“弯弯,我想去看看你和阿爹以前住的地方。”
寒霜冬夜,冷月如钩。
异迁崖下的山谷中,草屋长久无人居住修缮,屋檐一角已被积雪压塌,木槿花树凋谢枯萎,枯枝败叶在寒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唯有屋外一泓温泉依然冒着热气。
楼誉拍开积雪,推门而入,屋子里陈设井然,书架上的医术图谱依然放得整整齐齐,灶台上的锅碗还堆在一边,床榻上的被褥散乱、枕头歪斜,就好像主人刚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整叠。
只是所有东西上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角落里还有蛛网织结,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衰败寥落的气息。
楼誉拿起书桌上一张未完成的画,轻轻吹去画上的浮尘,画上是个宫装美人,眸光潋滟,栩栩如生,鬓角一朵木槿花鲜艳欲滴,显然作画的人下足了功夫,线条纤毫工致,意度俱佳。
“姑姑……”楼誉垂眸长叹,心中酸涩。
虽然早知这是容衍生前居所,但看到他的亲手画作,也免不得有万般感慨唏嘘。
先帝共有皇子公主九人,当今圣上排行第三,楼誉的父王凌南王排行第五,安宁公主楼槿最小,排行第九,又被称为九公主。
那么多皇子公主中,唯有他们三人同是皇贵妃洛氏所出,一母同胞,感情深厚。
而容衍则是镇国公的长子,丰神俊朗,才华横溢。他和槿公主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天建之变那年,楼誉只有十岁,只记得有一天夜里,自己那个美丽的小姑姑突然鬓环散乱地奔进凌南王府,抓着自己父王的手哭着哀求:“五哥,你救救他,求你救救他……”
当时楼誉并不知道,小姑姑要救的,就是那个和凌南王府相交深厚,和自己十分投缘,手把手指点自己轻功和刀法的人。
之后,小姑姑远赴朔国和亲,鲜红凤冠霞帔之下,脸色惨淡如纸,就连最好的胭脂也无法掩盖一抹从心底发出的黯然。
那个亦师亦友的温厚男子却从此消失,杳无影踪,镇国公宣告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国公府将他从族谱中除名。
一夜之间,名满天下的天机公子成了个无名无姓、弃家忘国之人,从云端跌落谷底,万般红紫,过眼成灰。
所有人都说,他死了……很多年后,楼誉才弄清楚那一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愤怒得生生拗断了一支铁箭镞。
楼誉在书架前驻足,随便拿出本医术画册翻开,只见字字洒脱超逸,画作勾描晕染,用笔细腻,果真是容衍亲书。
墨迹淋漓鲜润,只是触手厚厚灰尘,翻页时灰尘在空中弥散成雾,隐约有了些不真实感。
想到凌南王府在那一夜里扮演的角色,楼誉心中既悲愤又伤感,又有着深深的无奈,长声轻叹:“容叔,凌南王府对不住你。”
转眼看屋外白雪皑皑,月光如霜,一个小身影孤独地蹲坐在门槛上,影子被月光拉得斜长,平添孤寂沧桑之感,心中更是酸涩柔软。
自从进了黑云骑,弯弯就不常回这里了。
她宁愿躲在黑云骑里,掩耳盗铃地想象,阿爹没有死,如今还在草屋里临窗作画、采药制丸、煮茶赏月。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还有一个能随时回去的家,有一个随时在等着自己回家的亲人。
如今回到这个地方,她才真实地感受到,阿爹真的不在了,昔日草屋虽粗陋却充满欢声笑语,如今破败寥落毫无生气。
弯弯抱膝坐在门前,小脸埋在臂弯里,一声不吭。
楼誉走过去,掀袍坐在她身边,一手轻拍她单薄的背,动作极尽温柔呵护,柔声道:“你没了阿爹,可你还有我,我总是在这里的。”
弯弯抬头,眼中粼粼有波光闪烁,流露出天真依赖的神态:“你会不会有一天也不见了,让弯弯再也找不到?”
楼誉心里软得如同一块融化的蜜糖,轻笑道:“不会,从今天起,我一定乖乖吃饭,好好练武,保证不生病不受伤,把自己养得像头健壮的牛。”
弯弯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嘴角笑意盈盈,眼泪却不自觉得如断线珍珠般滚落,又哭又笑,一时少女稚气尽露无遗。
楼誉忍不住攥着她的手,问道:“冷吗?”
弯弯摇头,楼誉不由分说地把外衣脱下披在她身上,握住她的小手,似乎想通过自己的掌心,将温暖如热水般注入那小人儿的四肢百骸血脉,还有……心头。
容叔,谢谢你把弯弯送到我身边,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一直陪着她,在她伤心的时候逗她笑,在她遇到困厄的时候策马赶到,不使她受惊受苦,让她丰衣足食快乐无忧。
从异迁崖下深谷出来,楼誉见弯弯的小脸上仍有郁色,眼珠一转,拍着追风的颈脖,朗声笑道:“追风和大红一直互不服气,我也很想知道它们究竟谁的脚力更强,不如就趁今天让它们好好比试一番,你看怎样?”
大红仿佛听得懂人言,昂首挺胸,摇头喷了两个响鼻,一副得瑟的样子。
追风毕竟受过专门训练,受此挑衅,依然四足驻地,纹丝不动,只是铜铃般的大眼扑闪扑闪,似乎对这个建议也非常心动。
楼誉见弯弯低头不语,便使出了激将法:“怎么,不敢?还是之前在草原上那场比试输怕了?没想到啊,草原小霸王也有害怕的时候。”
弯弯毕竟是小孩心性,受不得激,闻言立刻气鼓鼓道:“谁怕了,比脚力大红输不了。”
楼誉展颜笑道:“好,就以异迁崖为起点,往也西草原方向跑,谁先到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土坡谁就胜出,如何?”
这有什么问题,弯弯摩拳擦掌:“彩头是什么?”
楼誉见她一脸的跃跃欲试,心中好笑:“你若赢了,天宝斋的厨子就送给你,想吃什么糕点就让他做去。”
弯弯眼睛像黑葡萄似的滴溜溜转:“我若输了呢?”
楼誉笑眯眯道:“你若输了,就男扮女装一次给我瞧瞧。”
又是这个可恶的笑容,这个人每次要骗人的时候都这么笑,自己被他骗了多少次十个指头都数不清了。
难道他知道我是女子了?不可能,自己明明没有露任何马脚。
弯弯心中警铃大响,警惕地看过去,楼誉咧开嘴露口大白牙,笑得挑衅:“比不比?”
“比就比!”弯弯横下心,捋捋大红的鬃毛,道:“大红,你一定要给我争口气!”
大红得瑟地冲着追风摇头摆尾,挑衅意味溢于言表。
两人勒马扯缰,站成一排,弯弯侧目瞅了楼誉一眼,突然大叫一声:“比赛开始!”
语音未落,也不管楼誉有没有准备好,双腿一夹马腹,率先跑出去。
百忙中还回头瞧了眼落后的楼誉,得意得像只偷了鸡的小狐狸,咯咯大笑,银铃般的笑声撒落一地。
楼誉无奈苦笑,心中却十分高兴,若得你这般笑靥如花,就算赛马次次都输给你,又有什么打紧。
哈哈大笑,扬鞭策马紧追而去。
追风和大红皆是马中之王,这一下无所顾忌地撒蹄狂奔,当真迅捷如电、快若疾风,只在人眼中留下一红一黑两道残影,便已奔出数里。
寒风飒飒,扑面如刀,凛冽的寒意能将人心底的郁闷伤感统统吹走。
弯弯跑得畅快,一张小脸神采飞扬,突然脱镫跃起,站在马背上,双手张开,如弱柳迎风却摇曳不倒,下颌微抬,深深吸了口新鲜寒冷的空气,心头一片舒展广阔,如鸟飞长空、鱼归大海,说不出的熨帖舒畅。
楼誉策马跟在边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心中亦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
世上就有这么一个人,只要她在自己身边,即便只是看着,亦能感到无比安定宁和。
两匹马速度快若流星,正在这时,前方出现一个小沟坎,大红突然凌空起跃,弯弯一下子没有站稳,惊叫一声,竟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她踏马疾驰的本事,楼誉早就见过,因此之前并不担心。
如今一晃眼,意料之外地看到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这一吓非同小可,顿时脸色大变,单腿踏镫,奋不顾身地从马上急跃而起,在空中恰恰将摔落的弯弯抱住,牢牢护在怀里。
两人从空中落下,摔到雪地上,楼誉把弯弯抱在怀里,落地后连续翻滚卸力,就这么相拥着从草坡上滚下。
积雪深厚,像个天然的软垫,摔下来倒不觉疼痛,两人一路翻滚下来,一直滚到草窝深处方才停下。
“你怎么样?”楼誉不顾自己眉毛头发上全是雪,急切地看向怀里的弯弯。
弯弯满头满身是雪,两颊红扑扑的,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关心则乱,楼誉只觉得怀里的人手脚皆软,又不应答,伸手在她鼻下一探,竟似没了呼吸,心中顿时慌乱得无以复加,立刻就想抱起来往草坡上冲。
正万般焦急间,忽听咯咯一笑,弯弯突然睁眼,抓了把雪,扬起手一把抹在楼誉的脸上。
楼誉猝不及防,被正正抹了个大花脸。
弯弯瞧着高兴,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笑得喘不过气:“你上当啦,哈哈哈哈,你也会上当啊!”
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见眉不见眼,咧着小嘴大笑,露出一口细糯的白牙。
楼誉爱煞了她孩子气的笑容,凝目欣赏了一会,嘴角扯起一道邪魅的笑意,一把抹开自己脸上的雪花,反手一带,全都抹回了弯弯脸上。
现世报还得快。
弯弯的笑声噎在喉咙里,就变成了一只花脸小猫,呸呸吐掉嘴里的雪,嗔怒道:“你耍赖。”
到底谁耍赖?楼誉坐起来,笑眯眯地揽住她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这回算我赢了吧?”
弯弯呸了他一声:“才不算,我们已经过了草坡,大红领先一个马头呢!是我赢了,彩头给我。”
楼誉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骂道:“要不是你突然摔下来,肯定被我赶上了。把我吓那么一大跳不说,还想要赢的彩头,未免太贪心。”
弯弯不干了,小豹子似的扑过去,把楼誉扑倒在雪地上,小手揪住他的衣襟,恶狠狠道:“你敢说话不算话?”
美人突然投怀送抱,楼誉惊喜之余,双手趁势一拉,将弯弯拉进怀里,抱住她的纤腰,笑得心满意足:“肯定算话,回头就把整个天宝斋买下来送你。”
买下整个天宝斋要多少银子啊?这完全超出了弯弯的想象范围,所以她压根不信,依然试图反击,在楼誉怀里扭来扭去地挣扎。
楼誉身体骤然紧绷,深吸口气,苦笑自嘲,这真是自找罪受啊!
松开又很是不舍得,只得抱着她坐起来,扶住她的肩膀:“弯弯,别动。”
弯弯不听,依然挣扎。
楼誉看向她的眼睛,道:“弯弯,我要回上京了。”
弯弯一愣,什么,你要走了?
眼中透出浓烈的怅然失落,心中似乎空了个洞,嗖嗖冒着冷气。
自己差点忘记了,他本就不是凉州人,上京城才是他的家,那里有他的父母亲人,他迟早是要回去的,怎么可能一直陪着自己。
楼誉见她低垂眼睫,半晌不语,情绪一下子低落到了谷底,心里十分高兴,原来你也是舍不得我的。
轻拥她入怀,柔声道:“弯弯,和我一起回上京吧?”
弯弯霍然抬头:“你要带我一起去?”
楼誉轻叹道:“那里是你阿爹的家,我知道,你是很想去看一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