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弯弯稚嫩单纯、不通世故,楼誉觉得自己未老先熟,心里半是明媚半是忧伤。
明媚的是,终于知道弯弯是个女子,自己是断袖就无从说起;忧伤的是,这小丫头天真懵懂涉世不深,要等到她知道情为何物,自己面前还有好长的一段艰辛道路要走。
发自内心地,深深叹了口气:“小丫头,快点长大吧!”
凌南王世子楼誉这两天心情很好,一改平时苛刻刚峻的治军风格,巡营训练时见人就微笑,连眉毛都带着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连黑云骑最流行的体罚,随着楼世子心情大好,使用的频率也跌到谷底。
刘征跟在楼誉身后巡营,瞅着世子笑弯的双眼和快要咧到耳边的嘴,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这段时间世子的表现实在太过诡异,前几天还像只烧了引线的爆竹一点就着,这两天就像个要娶媳妇的新郎,有人没人都咧嘴傻笑。
这种表现不啻刚出冰川又进热海,让人好不适应、浑身难受。
好在世子行为古怪归古怪,治军严谨还是一丝不苟,巡营训练皆如往常,也让刘征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勉强有了个落脚点。
冬日暖阳融融,弯弯在马厩里一觉睡醒,肩上的伤敷过阿爹的灵药后好了许多,活动活动肩膀,拉扯撕裂的痛楚不再有,轻松灵动了许多。
本来就没伤到骨头,皮肉伤将养个两天,加上有阿爹特制的伤药,好起来只是时间问题,这点小伤,弯弯并没放在心上。
这两天马厩极其安静,除了马嘶嚼草声,连探伤的人都没有一个,这让弯弯有点小伤心。
其他人不来也就罢了,怎么连他也不来,难道是自己那天不讲道理地撒娇赶人,他生气了?
“爱生气的小气鬼。”弯弯嘟囔着,心中莫名升起一丝怅然,从被窝里爬出来,胡乱抓了抓头发,打算出去看看大红和小黑。
从山阳回来,小黑又圆了一圈,皮光油亮,肚子滚圆都已经快要贴到地面。出门前,受她所托,楼誉特别交代过伙房,必须管小黑吃饱。
看来,她不在的日子里,这只家伙一点都没亏待自己,不但吃得饱还吃得很好,直接把自己吃成了一头黑色的猪。
弯弯痛心疾首,正考虑要不要把它扔回也西草原去,重拾野豹的风采。
揉着冻僵的小脸,刚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军士远远跑来:“弯弯,弯弯,世子殿下让你去一趟中军帐。”
“叫我去哪里?”弯弯挠挠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中军帐。”军士非常肯定地点头,眼光中带着一丝羡慕。
中军帐是楼誉的营帐。
楼誉虽然在凉州城中有将军府,但平时军务繁忙,多数时间都待在大营里,因此中军帐既是黑云骑高级将领们商议军情制定战略的地方,也是楼誉在军中的休憩之地。
弯弯只有上次在新兵营打架受罚的时候进去过一次,这次楼誉叫她过去做什么,难道又要罚她?
这么一想,弯弯就不太愿意去了。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直到被那个传令军士催促得烦不胜烦,这才慢吞吞地朝中军帐行来。
一路站岗的军士想必早得了楼誉的指示,见弯弯过来,目不斜视,并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连眼光都没有多瞟一下。
弯弯就这么畅通无阻地走进了黑云骑的心脏,漫不经心地掀开帘子走进去,却被眼前的场面吓了一大跳。
中军帐里坐满了人。
前锋营中郎将侯行践、斥候营中郎将鲁志肃、步兵营中郎将罗昭、弩箭营中郎将吕南宫、侍中郎吴冠、副将刘征、校尉陈天奇和赵无极……除了宋百里去了泗州巡视,黑云骑的新生代精锐将领全部都在这里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围着黑漆虎头长桌而坐。
听到掀帘声,一张张黝黑威猛的脸转过来盯着门口,刚阳与杀伐之气在室内无声荡漾。
弯弯愕然,掀帘子的手停在半空中,忘了放下。
楼誉坐在上首,见她进来,眼皮微抬往自己边上的虎皮软毯看了一眼,道:“来了,先在那儿坐一会,待我和他们商议完事情,再和你说话。”
随后看向众将领,若无其事道:“继续说。”
弯弯没规矩惯了,也不懂什么叫作等级官阶,见楼誉这么说,便放心走进来,大大咧咧地在虎皮地毯上坐下,东张西望,顺手拿起旁边兵器架上的一把鲨皮短刀把玩。
黑云骑众将面面相觑,其中刘征、赵无极、陈天奇等几个和弯弯相熟的,微笑着向她使了个眼色,权当打招呼。赵无极甚至用口型问了一句:“伤好了吗?”随即被刘征面色肃然地在桌子底下踩了一脚,疼得直咧嘴。
其他几个中郎将虽然和弯弯不熟,但都听说过她的事情。
拜楼誉所赐,弯弯如今在黑云骑里的名气甚大,堪比江湖中的少林武当,黑云骑上下几乎无人不知,有个身世传奇的小马夫,骑术绝佳,轻功高强,又不知从何处学来一手精妙刀法,小小年纪已有晋身强者的潜质,很得世子殿下喜欢。
后来观察久了,觉得这孩子虽然野气,但是无论身手行为都落落大方,待人处事更是肝胆冰雪凛凛风骨,性情直爽通透,敢作敢当,如最烈的烧刀子,火辣辣叫人倍感爽利。
军中多性情中人,对这样的气度人品最感投缘,虽然和弯弯没有过多的交集,几位中郎将对她却大有好感。
只是,此时正在商议军情,弯弯身无半点官阶,就这么坐在边上旁听,似乎不合规矩。
看到自己最得力属下们眼中的疑惑,楼誉眼皮微抬,淡淡道:“从今天起,弯弯就是我的亲兵,我到哪里,她就要到哪里。”
所谓亲兵,要负责将军的衣食住行还有安全,简单说来就是将军身边的勤务兵和保镖,确实需要时时紧随,片刻不离。
大梁军衔最高的几个大将军身边,谁没有十个八个亲兵?
唯独楼誉,虽然身为车骑大将军,身边连一个亲兵都不放,从前宋百里好不容易给他选了几个亲兵,统统被他赶了回去。
说什么自己战力强悍无须护卫,其实就是嫌麻烦,不喜欢动辄就有人跟着跑。
连吃个饭上个茅厕都有人盯着,太烦人!
可今天,楼誉却一反常态地挑了弯弯来做亲兵,众将领虽然诧异,但回头一想弯弯的人品武功,却又皆释然,哪里去找比他更适合的亲兵?
“咣当”,弯弯手里的小短刀落地,瞪圆双眼看向楼誉,我什么时候答应做你的亲兵了?
不做我的亲兵,不住进我的营帐,难道还让你住在冰窖般的马厩里,或者跑去和前锋营那些壮汉们睡大通铺,混成一堆?
门都没有!
楼誉理都不理,根本不给她半点抗议的机会,看向众将领道:“刚才议到哪里?继续……”
楼誉这一下,相当于在所有得力属下面前宣布—这小孩从此是我的人了,今后他在军中走动,各位兄弟都照顾着些。
从中军帐出来,侯行践急行两步拉住鲁志肃,悄声道:“世子是不是对弯弯太好了,好得有点……”
鲁志肃想起校场上那一幕,心有戚戚,点头接道:“好得有点肉麻。”
“对头!你们说是不是?”侯行践看向众人。
刘征和赵无极是见惯楼誉对弯弯好的,此时不约而同地撇撇嘴,心道,还有更肉麻的,你还没见过呢!
吕南宫身为弩箭营中郎将,在众人中年纪最长,一手箭法如神,算下来还是楼誉的半个入门师父,身材高大,满面髯须,却十分心细,此时听得两人这么说,想了想,道:“这样也好。”
侯行践一怔:“怎么好了,咱们世子乃当世雄鹰,战功赫赫,自然是行得正,站得稳,可如果被些别有居心的龌龊人传出些龌龊话,朝堂之上,岂不有损世子英名?”
吕南宫叹道:“侯七,你想想,世子自小长在军营,学兵法练武艺,年纪轻轻就爬冰卧雪枕戈戍边,没一天轻松。别家王孙公子在逍遥取乐的时候,我们世子在做什么?顶风冒雪急行数百里眉头都不皱一下!”
转眼看向中军帐,道:“弯弯这孩子年纪虽小,却气度非凡,无论功夫还是性情都自有一番过人之处,扪心自问,给你一个这样的弟弟,你不喜欢?”
侯行践一愣,点头道:“有个这样的兄弟,我当然欢喜得紧。”
吕南宫道:“刚才你们有没有瞧见世子在笑?”
鲁志肃插嘴:“怎么没瞧见,尤其是看到弯弯瞠目结舌的样子,世子简直笑得牙都快掉了。”
吕南宫道:“咱们跟随世子那么多年,何时见世子如此快活过?就算收复草原大漠也没见他笑成这样。”
众人纷纷点头,有道理,世子这种嘴毒心辣的极品,生人勿近,那个山阳圣女多漂亮多美貌,在世子面前尚且溃不成军一败涂地。也只有面对弯弯的时候,他的眼里才会露出那种冬日暖阳般的融融笑意。
“咱们世子从小就老成得像个活过三辈子的妖孽,如今好不容易有个让他变成正常人的机会,我们要感激弯弯才对。”吕南宫道。
侯行践略一迟疑:“老吕,你说得对,可是万一传出些难听的传闻,传到皇上和王爷耳朵里,世子白受这乌糟腌臜气。”
吕南宫笑道:“你尽操些无聊闲心,咱们世子难道是怕谣言的人?”
侯行践一想,没错,世子放达辽阔直率硬朗,哪里会在乎这些?
这么一想便放了十万个心,乐呵呵道:“早听说弯弯骑术绝佳,有机会一定要讨教一二。”
陈天奇哼了一声:“他的刀法更好,圆熟自如繁复多变,偏偏轻灵飘逸得出奇,应该得自高人传授。”
赵无极来劲了,他是最早和弯弯结梁子的人,总算比在场的其他人多些了解:“弯弯无父无母,身世凄苦,小小年纪一个人带着匹马和只什么都不懂的黑豹在草原上讨生活,过得很艰苦很不容易。”
别人家的孩子那么大的时候,还在父母身边撒欢呢!黑云骑众将,特别是几个刚刚有了孩子的,听到这里,眼中皆是唏嘘和感慨。
中军帐里,弯弯全然不知自己的形象在赵无极的悲情渲染下,已经由横行无忌的草原小霸王华丽转身为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暴雨狂风压不倒的小小草。
此刻,坚韧刚强的小小草正向大梁的凌南王世子怒目而视:“我要回马厩,不做亲兵!”
不能看到小黑和大红,不能带着马群去也西草原打牙祭,每天待在这个中军帐里,有什么好玩的,迟早要把人闷死。
楼誉瞅着她瞪圆的眼睛,心情好得无以复加,笑眯眯说得斩钉截铁:“不允!”
天那么冷,马厩里四面透风,冷如冰窟,烧十筐银霜炭都暖不起来,可以把人冻死,万一把她冻出毛病来,心疼的还是自己。
想了又想,让弯弯来做自己的亲兵是最好的安排。更重要的是,放在心头珍爱的宝贝,当然要放在自己身边才安心。
楼誉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说做就做。
指着虎案后的大屏风,道:“不要指望回马厩了,你以后睡那里。”
弯弯气鼓鼓地绕过去一看,后面是一张软榻,被褥轻软,叠得整整齐齐,榻边小案几上还摆着一卷卷军情简报,显然是楼誉平时休憩之地。
“那你睡哪里?”弯弯疑惑,亲兵的待遇都那么好吗?直接把主帅的床都给抢了。
行军打仗的人,什么地方不能囫囵一觉?
楼誉俊眉一挑,笑而不答,语锋一转:“我这里避风暖和,甜点糕饼随你吃,难道不比那冰冷的马厩要好?”
弯弯喃喃道:“好是好,可是大红和小黑……”
楼誉深深地鄙视了自己一下,堂堂凌南王世子,魅力还不及一匹马和一只豹。
无奈道:“你随时都可以去看它们,但是晚上必须回营帐,这样可以了吧?”
弯弯还在犹豫,一个军士在外通报:“禀将军,你要的东西拿来了。”
楼誉:“拿进来。”
军士应声进来,把一个包裹放在虎案上,然后退了下去。
楼誉兴致盎然地打开包裹,一样样挑拣出来,拿在手上仔细看。
离光,嗯,这个他熟。
小弩箭,嗯,是他送的。
一根晶莹剔透的小玉笛,嗯?这小鬼还会吹笛子?
装糕饼的小口袋,里面还有吃剩下的半块糕点。楼誉瞧一眼弯弯,心道,该有多爱吃这个东西啊,过几天要记得交代天宝斋的厨子多做些,不让她吃胖誓不为人。
药罐子、大红的嚼环、换洗的冬衣、一颗豹牙、一个粗木杯、几个不知道哪里捡来的五颜六色小石头……小丫头真寒酸,像样的首饰都没一件。
楼誉边翻拣,边腹诽,突然“咦”了一声,手上拿着个精致的木制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黑黝黝的药膏,闻闻也没什么气味:“这个是什么?”
弯弯愕然,扑过来一把夺过,急道:“这个……这个是阿爹留下的伤药。”
楼誉见那盒子刀工精巧,盒面上还细细雕了朵绽放的白莲,端的是精致秀丽,风格和弯弯其他粗陋的行李大相径庭,便知道是容衍所赠。
但是,什么伤药是没有药味的?
楼誉在军中多年,见过最险恶的伤口,也见过无数最好的伤药,虽不懂医术却并不好糊弄。此时见那药膏奇怪,弯弯又神色紧张,便留了心。
嘴上却毫不在意地打趣道:“不就是一盒药吗,有什么好稀罕的,我以后也送你十盒八盒的。”
弯弯将药膏宝贝似的抱在怀里,以后要女扮男装在黑云骑里混下去,全靠这个了,万一被发现了自己是个女的,会被赶出去的,拓跋当当就是悲剧的先例。
她嘟着小嘴怒道:“以后不许乱翻我的东西。”
“就这点东西,一眼就看完了,说这个已经晚啦!”楼誉浑不在意地笑道,眼睛却落在了她的耳根处,那里的肌肤黝黑,却在发髻边有一丝极细的白腻,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
楼誉眼光极其老辣,脑子一转,就想到之前马厩孤灯下,那如杏仁豆腐般光滑洁白的肩颈,再看看弯弯抱在怀里的黑色药膏,略略一想,心里便明镜似的通透了然。
有些自嘲地垂眸摇头微笑:“原来如此,容叔果真好手段,竟连我都瞒过了。”
边陲天气寒冷,冰冻三尺,隆冬雪深路险滑,莽莽雪原道路难辨,狩水冰滑人马难渡,是最不适合作战的天气。
楼誉强势回归,武禾烈大败之后需要休养生息,这几个月表现得甚是安静,加上喜欢趁雪出没劫掠边民的边疆部落也被楼誉收服了七七八八,因此凉州城有了一段相对平和安定的日子。
接近年底,凉州城内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是夜,守备张成渊大摆庆功酒,宴请凌南王世子及鹰击将军宋百里等黑云骑高级将领。
这场庆功酒本该在两个月前摆,张成渊早在守城成功当日便开始筹划了,这是一个和凌南王世子拉关系攀交情的天赐良机啊,和世子殿下一席喝酒,是朝中多少高官公爵求之不得的面子,自己区区一个边城守备有如此难得的近水楼台,岂可放过。
楼誉突然伤重晕厥,这场宴席便无限期延后了,可张成渊却一直惦记着,好不容易等到楼誉伤好,便迫不及待地着手安排起来,菜肴、酒水、歌姬无不是凉州城最好的,自己则亲自持了请帖,恭恭敬敬送进将军府。
楼誉最讨厌这种假惺惺的宴请,就连上京城里王公贵族的家宴都敬而远之,区区边疆守备的请帖,他自然不会给面子。
于是照例由勤勉圆融的鹰击将军代劳,接了请帖,备足了礼物,与吕南宫、鲁志肃等几个老成持重的将领去走个场面。
楼誉自己则不负责任地带着弯弯,一头扎进了大营。
大营里灯火通明,处处篝火,伙房杀羊宰牛,大块的肉大坛的酒,源源不断地送到各营地。将士们或四五人一堆围火烤肉,或数十人成圈载歌载舞,地方小曲家乡民谣纷纷亮相,还有喝得高兴的,光着膀子上阵,摆开了摔跤擂台,数百人簇拥着兴致勃勃地呼喝下注。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和牛羊肉的香气,呼喝声、下注声、歌舞声此起彼伏,热闹喧天。
这—才是真正的庆功酒。
楼誉带着弯弯,轻车熟路地径直奔进了前锋营,掀开中郎将的营帐,一股热气迎面扑来。
营帐里一只烤全羊在火上炙炙冒油,散发出诱人至极的香气,边上一锅羊杂汤正汩汩冒着热气,几十个酒坛子垒在角落里还没开封。
侯行践、吴冠、刘征、陈天奇、赵无极还有几个指挥侍郎团团而坐。
侯行践一手翻烤着羊,抬头一看,笑道:“嚯,讨酒吃的人来了,还来得真是时候。”
吴冠等人笑眯眯地往边上挪,让出了位置。
楼誉拉着弯弯毫不客气地坐下,侧头对弯弯道:“侯七烤羊的手艺天下第一,你等会尝尝,保管连舌头都香得要吞下去。”
弯弯好奇地看过去,只见侯行践一手轻翻烤羊,一手用毛刷蘸油料不停地刷在羊身上,不多时,羊肉已是色泽金红亮堂,让人食指大动。
侯行践用刀切下一块肉递给弯弯,笑道:“第一块给你,尝尝七哥的手艺。”
弯弯吞着口水,接过来也不怕烫,一口咬下去,只觉得油而不腻、皮酥肉嫩,眉开眼笑地大赞:“好吃!”
侯行践呵呵笑,又切了一块递给楼誉,叫道:“赵无极,开酒!”
赵无极捧来十几个酒坛子,拍开泥封,每人面前倒了一大碗。
一股辛辣的酒香扑鼻而来,军中喝的酒都是最烈的烧刀子,不求琼浆玉液,但求入口火辣,一条直线般烧到心里,既爽利又暖身。
弯弯盯着酒,眼睛亮晶晶的,自己长那么大还没喝过酒呢!
侯行践端起酒碗,大声道:“大败武禾烈、收服山阳、世子伤愈,最近好事连连,件件都大快人心,兄弟们干一杯,先敬世子!”
“敬世子!”十几个酒碗碰在一起,酒水飞溅。
楼誉笑着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侧头去看弯弯,只见她端着碗,碗口似乎比她的脸还大,一张小脸几乎埋进了碗里,被酒气熏得打了个喷嚏。
楼誉皱眉,伸手去接她的酒,道:“弯弯的酒,我替她……”
话音未落,弯弯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几大口,竟把碗里的酒喝了个底朝天,满足地用手背抹掉嘴边的酒渍,乐滋滋道:“真好喝。”
楼誉目瞪口呆地看着身边的小家伙,这可是烧刀子,你真的是第一次喝酒吗?
侯行践最喜欢喝酒豪爽之人,见状高兴得要命,一拍大腿,大声叫道:“爽快!都说酒品如人品,弯弯兄弟虽然年纪小,但却豪迈硬朗,不失男儿本色,是我们黑云骑的好儿郎。”
楼誉听后实在忍不住,抚额失笑,豪迈硬朗?男儿本色?这小丫头太能混了。
早有人又给弯弯满上,赵无极端了酒碗巴巴凑过来:“弯弯,哥哥以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现在后悔得紧,以后你就把我当亲哥,有事尽管使唤,我保证有求必应。”
“好呀!”弯弯笑眯眯地点头。
楼誉眼神冷冷地朝赵无极剐了过去,亲哥?有我在,哪里轮得到你。这么得瑟,过了年就把你调去雍州做指挥侍郎。
可怜赵无极不知道已经被世子公报私仇地惦记上了,依然屁颠屁颠地拉着弯弯喝酒。
弯弯也爽气,干净利落又是一碗见底。这么给面子,直把赵无极乐得合不拢嘴。
众人见她能喝,都来了兴致,一个个端着酒碗过来敬酒,踊跃程度竟然把楼誉都撇在了一边。
弯弯来者不拒,喝酒就像喝水,不一会儿就连干了四五碗,小脸浮上了层浅浅的胭脂色,眼神却依然清澈明亮,拉着楼誉笑得像只狡猾的小狐狸,小声道:“这酒真好喝,就是他烤的肉差了点,以后我烤给你吃,保证比他的好。”
楼誉想起她煮的野鸡粥,忍俊不禁,这种大话也敢说,看来是要醉了。
有些担心道:“小鬼,你到底是能喝还是不能喝?酒虽好喝,可醉了第二天是要头痛的。”
弯弯兴高采烈地道:“能喝,再喝十碗都没问题。”
楼誉哭笑不得,心道,自己竟然不知道,这小丫头是个酒鬼。
他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是喝不醉的,弯弯就是这样的奇葩之一。
酒过三巡,气氛就热闹起来,有捉对拼酒的,有吆五喝六划酒拳的,有两眼放光回忆之前辉煌战绩的,还有说到死去的战友悲从中来抱头痛哭的。
赵无极酒气上涌,恶狠狠地摔掉了手中的酒碗,怒道:“武禾烈这个狗娘养的,终有一日,我要取他首级祭我兄弟。”
说到这里,堂堂七尺男儿竟然红了眼睛。
赵无极的堂弟在弩箭营服役,在这次守城战役中,被敌军的重箭爆头而亡。赵无极和堂弟素来亲厚,闻噩耗时,飞起一脚硬生生地踏碎了一块青砖。
大家静默下来。
楼誉沉默片刻,稳稳端起酒碗,肃然道:“这碗酒,敬所有阵亡将士!”
言毕,手腕一倾,将酒洒在面前的地上。
众将士喉结滑动,强忍热泪,纷纷端起酒碗齐额,大吼:“敬所有阵亡将士。”将美酒洒在地上。
楼誉又抱起酒坛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碗,高举道:“这一碗酒,敬我们自己,总有一日,我们要万骑临江,过狩水,渡黑山,收复失地,直取朔国帝都,以雪国弱被辱之耻!”
仰脖一饮而尽,将酒碗摔在地上。
众将领心绪激荡,壮怀激烈,纷纷一口喝干,将酒碗狠狠地摔在地上。
弯弯想起容衍,心里如钝刀刮割,小脸上浮起坚毅的神色,阿爹,你放心,弯弯一定会替你和安宁公主报仇,那些人当年如何欺你辱你,弯弯一定十倍奉还给他们。
紧紧抱住酒碗,一口喝干,学着众人的样子,将酒碗摔成八瓣。
没了酒碗,众人就抱着坛子喝,拍开泥封,抄起坛底,仰脖就是半坛子。
都是海量啊!
铜灯照得雪亮,牛油大烛高照,营帐中已是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醉鬼,空酒坛子骨碌碌滚了一地,刘征的脸已经红得和猴子屁股没有区别,赵无极坐在地上只会傻乎乎地笑,就连侯行践号称千杯不醉的,此时也醉态可掬。
楼誉默默喝了两坛子,转头看向弯弯,见她双颊晕红,语气中便带上了不自知的关心:“小鬼,再这么喝下去,你真的要醉了。”
弯弯端着酒碗,回头对他抿唇笑了一下:“我没醉,好着呢!”眸中宝光流转,好看的眉眼,比陈酿还要醉人。
楼誉一时竟看得呆了,心道,以后再也不能让她喝酒,这样妩媚动人的神情,若让其他男子看到,要出大事。
忍不住将她额头的碎发抿起,问道:“今天痛不痛快?”
弯弯用力点头:“嗯,从来没这么痛快过。”
楼誉心中畅快,朗声大笑,掀袍站起,道:“走,我带你出去,吹吹风。”
时已近三更,该醉的已经醉了,没醉的也都睡了。只余火堆中烧成炭的木柴,偶尔毕剥地爆出一两颗火星。
楼誉用白狐皮毛大氅将弯弯团团裹住,抱上追风,自己跟着上马,将她拥在怀里。
弯弯挣扎抗议道:“我没醉,自己能骑马。”
这么冷的天喝了酒骑马,生病怎么办?
楼誉嘴角带着丝宠溺的笑意,哄道:“知道你没醉,那么晚就不麻烦大红了,两个人骑一匹马,岂不暖和?”
他的怀抱宽厚温暖,弯弯整个人缩在白狐大氅中,舒服得不想离开,便不再挣扎,四肢放松地靠在楼誉身上,直接把他当成了人肉软垫子。
楼誉深吸一口气,全身僵硬,苦笑着叹了口气,扯过马缰,双腿一夹马腹,策马疾驰。
夜寂寥,迷雾起,烈风卷战衣。
空中弥漫着白色的霜气,冷风撕扯着大氅和衣袂,两人一骑仿佛流星赶月一般,出了大营,向草场深处无所顾忌地奔驰而去。
马蹄嘚嘚,踏碎了雪夜的冷寂,苍穹黑沉如铁,不见半颗星芒。
楼誉策马,越过也西草原,一路往西。
策马疾驰带起的凛冽寒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一样,弯弯蜷缩在大氅中,只露出半张小脸,眼睛滴溜溜地直转道:“楼誉哥哥,我们去哪里?”
寒风料峭,楼誉嘴里吐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生成了薄薄的白霜,朗声笑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冷不冷?把自己裹紧些,喝了酒再吹风,可是要生病的。”
弯弯撇嘴不屑道:“我才不怕冷,从前下雪了,我就在草原上挖雪洞抓兔子和野鸡,有时候趴在雪地里就要好几个时辰,现在这点冷算什么。”
楼誉闻言心中酸涩,铁臂环绕将怀中的小人儿抱得更紧,下颌抵在她的头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道:“以后再不用那么辛苦了,万事有我。”
弯弯只觉得眼睫上的雪花融化了,悄悄擦了擦,浓密的睫毛已是湿了。
心里默默道,阿爹也说过这句话,当时自己好高兴,以为阿爹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可是后来阿爹死了,还是扔下了自己一个人。现在,这个拥有宽厚温暖怀抱的男子也这么说,会不会有一天,他也会离开,让自己再也找不到?
像寻求某种安全感,下意识地往身后靠了靠,小手有些犹疑地环抱住了楼誉的腰。
楼誉察觉,嘴角顿时弯出一个好大的弧度,空出一只手,把她想缩回去的小手坚定地摁在自己腰上,语气中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鼓励道:“嗯,就这样,抱紧了,小心掉下去。”
见那双小手抱得甚紧,楼誉满意地帮她将白狐大氅的风雪帽拉好,笑道:“如果困了就先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弯弯轻轻嘟囔了一声,乖乖地缩在楼誉怀里不再动弹。
“驾!”楼誉怀拥玉人,雪夜疾驰,看到的都是自己亲手打下的大好河山,心情好得无以复加,就连冻凉透骨的风刀子刮在身上,都觉得舒畅快意无比。
一骑两人,如脱弦利箭,直奔狩水。
从凉州大营到狩水,一路都有值守的了望哨岗,远远望见黑暗中有一骑踏雪如飞地奔过来,早有两个斥候策马而出,迎了上去。
了望哨岗上的军士进入警戒状态,只待斥候发出敌讯,便燃起篝火示警。
两骑赶到近前才发现,在这冷雪夜忘情狂奔的竟然是自家世子,随即勒马齐刷刷行了个军礼,然后掉转马头和楼誉同向而驰,边跑边给了望塔上的军士做了个手势。
了望塔上的军士向楼誉行了个礼,喊道:“是世子殿下,打开路障。”
早有军士应声而动,将粗木荆棘造的马镣子和绊马索一一挪开。
马蹄嘚嘚,楼誉一刻不停,越过路障往前,那两骑一直将楼誉护送至出了自己的了望范围方才返回。
如此这般过了九个了望岗哨,便抵达了狩水边。
夜已深,白雪茫茫,冰原皑皑。
狩水经过一个严冬的封锁,汹涌的波涛全部隐藏在坚厚的冰面之下,黑沉沉地几乎与地面连成一片。
楼誉一个急停,勒马在狩水边,笑道:“弯弯醒醒,我们到了。”
翻身下马,转身将弯弯连人带大氅抱了下来,牵着她的小手走到狩水边。
弯弯好奇地望着黑沉的冰面,打趣道:“这么晚来这里做什么,难道你想连夜打过河去,取朔国帝君的首级?”
楼誉忍俊不禁,伸手刮了记她挺俏的小鼻子,笑道:“我倒是想啊,只不过带着个小尾巴,拖了后腿。”
“哼!”弯弯鼻子里哼了一声,自己怎么可能拖后腿,黑云骑里除了眼前这个自大的男人,还有谁比她跑得快?
楼誉看向冰封的狩水,道:“你看这狩水,像不像我们黑云骑?”
平静的冰面下,是具有毁灭一切力量的桀骜不驯,在冬日寒冰下静静蛰伏,待来日春发冰融,流水迅猛地从厚坚的冰底滚流而过,带着将一切挟裹入滔滔浊流之中的气势,长流九千里,一入东海不回头。
楼誉眸光似火星四溅般亮得可怕,字字铿锵:“大梁国弱,多年备受朔国欺压,割地赔款征夫和亲,边民屡受劫掠,不得不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家人骨肉无奈分离。还有很多像你阿爹和安宁公主这样的,深深相爱却偏偏豁出性命都不能在一起的人。”
语气一顿,带上了些激昂之意:“如今不一样,帝明政清,国力渐强,虽然还不足以和朔国硬拼,但总有一日,我要让大梁军民不必卑躬屈膝,不再受人欺压轻视,不屈服、不恐惧、不献媚,堂堂正正地站立于世间。”
寒风凛冽,字字落地有声。
少年将军的雄心壮志,不图权势、不求富贵、不谋天下,而在百姓。
弯弯静静地看着他,心中隐隐升起了与有荣焉的骄傲,眼光闪烁得比天上最亮的星星还要璀璨。
楼誉侧头笑道:“弯弯,待有一日天下安定、永靖边陲,我便带着你去看江南、听渔歌唱晚、看小荷风雨,去南疆看蝴蝶翩舞、奇花异草,比起大漠又是不同的风情,好不好?”
弯弯摇头:“到那个时候,你怕是要封侯封爵做大官,哪里有空带我去玩?”
楼誉展眼看向辽阔黑沉的冰面,笑而不答。
王侯公爵富贵名利,哪里比得上和你放马赏景、游走天下来得自在痛快?我若说不屑,你必是不信,但是我,真的瞧不上。
天空阴沉,云层低厚,黑压压地带着让人窒息的气势,仿若要直接压到人的头顶。
弯弯抬头看天,担心道:“看这天气,怕是要下冰雨了,我们是留在这里临河观冰雨,还是打马回营继续喝酒?”
还喝?楼誉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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