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急忙倒了碗清水过来,凑到他嘴边,缓缓喂了几口。
楼誉喝了几口水,觉得眩晕好些了,神志渐渐清明,这才看清楚自己躺在一个洞穴里,身下是厚厚的草垫,颇为厚实软和。
眼光迷茫地看向身边的少女,喉咙像被火烧过,一开口声音粗哑难听:“你……是谁?”
楼誉眼神迷茫,看着少女,缓缓问道:“这里是哪里,你是谁?”
那少女眼大唇厚,皮肤呈小麦色,五官拆开来都说不上好看,放在一起却有种野性的美,一头长发束在脑后,耳上挂着两只白玉耳环,说话摇头时叮叮作响。
少女抚掌笑道:“这里是山阳部落,我叫当当,拓跋当当。你醒过来太好了,我去叫阿爷来。”说完转身就跑。
“等等。”楼誉勉力从草垫上支起身子,叫住少女,着急问道,“我还有个小兄弟,年纪小小的,人又黑又瘦,你见过他没有?”
一醒来就问那个小子!拓跋当当心里有些不高兴。
这两天拓跋宏达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天天追着那个叫弯弯的家伙跑,这也罢了,就连这个即便伤重昏迷也好看得一塌糊涂的男人,醒来第一个也是问那个家伙。
拓跋当当想不通了,那个小黑鬼有什么好,又黑又瘦,人没两斤肉,风一吹就能跑,不要说杀虎猎豹了,指望他去砍捆柴估计都背不回来。自己身为山阳圣女,一向备受族人簇拥喜爱,自负美貌,他竟不多看一眼。
嘟起嘴,赌气道:“就是那个叫弯弯的吧,他死了。”
楼誉眼睛蓦然瞪大:“你说什么?”
拓跋当当大声重复了一遍:“我说他死了,死了。”
楼誉心里一空,胸口油煎火烧般,一口血滚烫如鲠在喉,忍不住剧烈咳嗽,嘴角一丝血迹蜿蜒流下,漆黑眸子里深而厉的杀气腾腾而生,抓住拓跋当当的手道:“你骗我,我不信。”
他这一抓用力甚猛,拓跋当当只觉得手腕剧痛欲裂,又见他表情狰狞,嘴角流血,惊吓叫道:“好痛,你放开我,阿爷,阿爷,你快来啊,他又吐血了。”
岩洞里阴影晃动,一个长须老者走了进来,见楼誉这般情形也吓了一跳,急行几步,上前点了他几处大穴,又掏出一颗药丸塞进他嘴里,暗运内力,以掌抚胸,助他顺气,将药丸顺下。
见楼誉气息稍稳,老者转头看向拓跋当当,厉声责备道:“不知轻重,乱开玩笑,弯弯小英雄好端端的,你这么说,怎么对得住人家。”
拓跋当当也知道自己这个玩笑开过头了,低头委屈地站到一边,不敢搭话。
老者将楼誉扶着躺下,安慰道:“英雄莫急,弯弯小英雄没事,昨夜你昏迷不醒,他在你的床前守了一宿,任谁劝也不肯走,后来我见你伤势稳定,怕他熬出病来,好生劝说,才把他劝去歇息,这会儿估计正在熟睡,英雄放心。”
听得弯弯没事,楼誉一颗心怦怦乱跳,落回胸腔,又剧烈咳了几声,方才停住。
见这长者须发皆白,满面皱纹,着一身白色棉布袍子,胸前挂着一个荧光流转的翡翠骷髅,尤其夺人眼光。略略思忖,便知道对方身份,没想到自己和弯弯误打误撞,竟真的撞进了山阳部落里。
颔首致意道:“原来是山阳的传印长老,久仰。”
这老者正是山阳部落首长,第一巫师,传印长老拓跋思。见楼誉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心中惊异,这少年虽伤重憔悴,可内秉风雷,气魄浑然,眉眼间有股凛然之意,一身高贵气度藏都藏不住,必不是寻常黑云骑军士。
当下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弯腰行了个礼,道:“正是拓跋思,救我族人之恩,拓跋思感激不尽,不知英雄尊姓大名?”
楼誉还未开口,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的应答:“他叫楼誉。”
这个声音溪水般清洌甘甜,如久旱逢甘霖,凉丝丝渗润进楼誉心底,还没回头,嘴角已经不自觉地绽开一朵温柔的浅笑。
弯弯顶着一头乱发,满脸黑乎乎的烟灶柴灰,端着一碗野鸡粥笑嘻嘻地站在门口。
楼誉!这个名字如雷贯耳,拓跋思脸色一凛,再看眼前的少年,一举一动的气度风华无一不卓越超群,那是贵族门庭里长久规矩下来的优雅严整,别人学都学不来,便知道错不了。
万万料不到,凌南王世子身份贵重,手握重兵,竟然会纡尊降贵,亲自领兵来救援山阳。
一时之间,拓跋思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感动,略略整理了一下衣袍,双膝跪地,端端正正行了个族中的大礼,正色道:“拓跋思率山阳族人,恭迎世子殿下。”
拓跋当当站在一旁眼见最敬爱尊重的阿爷,肃然严整地对榻上的伤重少年郑重行礼,一时愣住,不知作何反应。
“长老不用多礼,快起,咳咳。”楼誉伸手想扶,却忍不住剧烈咳嗽。
弯弯走进来,将拓跋思扶起,朗声道:“他都说不用多礼了,长老快起来,跪着多累啊!”
“世子,这是我的孙女,拓跋当当。”拓跋思站起来,拉过拓跋当当,道,“当当,这是大梁凌南王世子,还不快见过世子。”
这些年驻守边塞,政清吏明,对边塞部落怀柔有加,加之黑云骑战无不胜,凌南王世子勇冠三军的威名在各个部落流传甚广。
“这么年轻,竟然就是传说中的凌南王世子。”拓跋当当偷眼看着楼誉,只觉得这个黑衣少年肤色苍白细致,五官刀刻斧凿般棱角分明,好看得让人舍不得眨眼。
脸上莫名飞起两朵红云,带着少见的羞涩行了个礼,扭捏道:“见过世子。”
她刚刚轻易玩笑说弯弯已死,楼誉对此耿耿于怀,此时眼皮微抬,淡淡地嗯了一声。
随即转头看向弯弯,眼神渐渐转柔,眉梢隐藏的几分怒意似雪花消融,招手道:“过来。”
弯弯笑眯眯地走过去。楼誉左右端详,确认他没有受伤,松了口气,奇道:“怎么把自己搞得像根黑炭棍似的?”
弯弯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脸,道:“刚下了雨,树枝都潮了,生火煮粥,冒的都是黑烟……”
其实是故意抹了一脸灰,阿爹说过,弯弯长得太好看,不能让人轻易看了去。弯弯心里偷笑,得意地想:“如果被你们知道我是女的,小爷我在黑云骑混出名堂,替阿爹报仇的宏伟大计不就泡汤了?我才不干呢!”
把野鸡粥往他手里一放,道:“快吃了,补血养气,阿爹以前最爱吃了,我熬煮了很久呢!”
楼誉眼前浮现出小家伙撅着屁股,满头烟灰地鼓着腮帮子吹灶火,被熏得眼泪汪汪的样子,心情舒畅,接过野鸡粥,大大地喝了一口。
“好喝吗?”弯弯眼睛亮晶晶地凑过来,一张小脸上写满期盼。
楼誉真心替容衍掬了把辛酸的同情泪,心道:“小鬼头做饭一点天分都没有,这野鸡粥熬得焦煳,还忘记放盐,入口又苦又涩,你说好喝不好喝?”
脸上却绽开一个笑容,手指温柔抚过她的头发,声音轻且暖:“很好喝,我这辈子就没喝过那么美味的粥。”
弯弯笑逐颜开,心满意足,就知道自己熬粥的手艺一流,要不然阿爹怎么会吃了那么多年都没腻,就连这个口味挑剔的男人都说好,看来是真的好。
拓跋当当站在一边,见楼誉满眼都是弯弯,却连眼角都没朝自己瞟一下,她一向备受族中男子爱慕,哪里受过这般冷遇,心中又恼又气,恶狠狠地瞪了弯弯一眼,气呼呼地跺了跺脚,掉头跑出了岩洞。
“当当!”拓跋思无奈地叫了一声,他眼光老辣,哪里看不出孙女的心思,山阳民风开放粗犷,女追男的事情并不稀奇,自己这个宝贝孙女年方二八,也到了说亲论嫁的年纪,族里族外求亲的勇士络绎不绝,可是她从小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一心要找个真正的英雄。
如今误打误撞遇到了凌南王世子,这样风华俊秀的人物,难怪当当见了一面后,便有事没事地往他养伤的岩洞里跑。
如果两厢情愿,拓跋思当然举双手赞成,虽然一个山阳部落圣女和凌南王世子的身份地位有云泥之别,正妃之位是无论如何难以指望,但就算是入王府做个侧妃,也是当当的福分。
可如今看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孙女的一番心思怕是要付诸东流。
看着孙女跑远的身影,拓跋思暗叹了口气,抱歉道:“当当生于山野,不懂规矩,世子见谅。”
楼誉摇头道:“无妨。”
弯弯在他腰后放了个枕头,扶他靠过去,见他今天的气色比昨天好多了,满心欢喜:“多亏拓跋爷爷妙手回春,给你吃了好些药丸子,还扎了针,今天果然大好起来。”
楼誉点头:“早闻山阳传印长老医术高明,果然名不虚传。”
拓跋思道:“世子和弯弯小将军过誉了,世子这次受伤颇重,多亏弯弯小将军及时以白茅根止血消炎,又想办法退了高烧,加之世子身体底子强壮,方才有惊无险。”
他自知道楼誉身份后,又见楼誉和弯弯态度亲密相互守望,料想弯弯身份也不会低,很可能是某个和凌南王府交好,在黑云骑中历练的世家子弟,便自动改了称呼,把小英雄改成了小将军。
岂料弯弯摸着头发,不好意思地嘻嘻笑道:“拓跋爷爷,我不是什么小将军,我是个小马夫。”
拓跋思一愣,大出意外,但毕竟久经世故,立即不动声色地笑道:“你救了我的族人,听祁莲说,小兄弟功夫了得、为人侠义,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在我山阳人心中,你就是真正的将军和英雄。”
“真的,我真的像将军?”弯弯被赞得心花怒放,眉开眼笑地看向楼誉,得意扬扬。
楼誉见她高兴得小脸发光般夺目生辉,暗笑这小鬼真经不得夸。
咳了两声,道:“弯弯,刚才的野鸡粥很好,再去给我端一碗来。”
弯弯知他要和拓跋思商讨军情,自己不懂也帮不上忙,便乐呵呵应了,蹦蹦跳跳走出去,道:“好,我再熬点,顺便去看看虎儿和祁莲阿母。”
待弯弯走远,楼誉方才看向拓跋思,正色道:“朔军出动了重箭射队,山阳危在旦夕,我也没料到,朔军竟然会不惜重兵围剿山阳。”
拓跋思忧心忡忡:“重箭射队是前几日才到的,之前围山的还是一般州府官兵,我们在山中与之周旋,应付得不算吃力。但重箭射队一到,形势就变了,我们立刻居于下风。对方的重箭实在太厉害,我们的勇士只要被发现行踪,就被铺天盖地的重箭钉死,根本无法靠近。这些天死了太多人,我们才被迫躲进这片猎场里。”
楼誉眼芒一闪:“你刚才说,重箭射队是几天前才到的?”
拓跋思肯定地说:“没错,就是三天前。”
三天前,正是楼誉带兵从凉州城出发驰援的时间。
楼誉思忖片刻,心中雪亮,冷笑道:“原来,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拓跋思之前百思不得其解,朔军为何那么重视山阳,山阳虽然居雪峰山十二部落之首,历年上贡的税赋甚重,但在朔国帝君眼里,实在是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对方搞出那么大阵仗,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如今听楼誉一说,茅塞顿开,忧心更重,凌南王世子如今身受重伤,对方又是精兵重箭,若世子在此次战役中战死,大梁皇帝必然震怒,到时候山阳左右不是人,既被大朔视为叛徒,又被大梁迁怒,立于两国之间却不得一国庇护,只怕难逃灭族之祸。
思虑到此,心中闪电似的掠过一个念头,如果此时投降,把凌南王世子献给大朔,就是奇功一件,说不定朔国帝君龙心大悦,山阳一族从此得以保全。
他城府虽深,但想到如此难以抉择的大事,脸色难免有些沉郁,眼光转动略带阴鸷。
楼誉是什么样的人精,察言观色便知拓跋思在想什么,低低咳嗽了几声,冷冷道:“长老在想,要将本世子送给朔军,以保山阳平安,是也不是?”
他眼光毒辣,一语诛心。
拓跋思悚然而惊,脸色大变,立刻双膝跪下,忐忑道:“拓跋思不敢。”
你敢得很。
楼誉心中暗道,脸上却不动声色,语气中反倒带上了赞赏之意:“示之所欲,方能行其所不愿,长老所想之计,实在大妙,本世子佩服。”
他这一损一赞的,句句犀利,拓跋思只觉得楼誉的眼光透亮,能读心摄魄一般,自己的心思在他眼光下无所遁形,却搞不懂对方到底在想什么,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不敢搭话。
楼誉见胃口吊得差不多了,缓缓道:“山阳虽然是雪峰山十二部落之首,但归顺于朔国时一直未得册封,族人多年苦于徭役税赋。朔国人并没有当你们是自己人,他们只不过当你们是条任凭驱使的狗而已。殷溟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此次山阳遭遇围剿,朔国下手毒辣,已抱着灭你族群之心,你难道看不出来?”
拓跋思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朔国帝君善疑冷血,对待叛臣手段尤其狠毒,两年前那场宫变,殷溟登位,以铁血手段肃清朝野,但凡站在他对立面的臣子,哪怕是三朝元老、军中重臣,都被他毫不留情地一一打落尘埃,灭其九族。此举当时震惊天下,从此森然君威,无人敢疑。
这样的一个人,会放过曾经背叛过他的山阳族人吗?而到了那时,没有黑云骑作为依傍,朔军要屠灭山阳,就和踩死一只蚂蚁般轻松。保全山阳,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连谈判的机会都不会有。
楼誉见拓跋思的脸色阴晴不定,强忍住伤口疼痛,深吸口气,继续道:“和朔国相比,我大梁如何待你们,族人有目共睹,此乃人心所向,若长老能与我黑云骑携手杀退朔军,不仅能保住山阳族人,我必向皇上请旨加封,从此山阳人不必再像野人一样,躲于山林,为人小觑。”
拓跋思心中百转千回,权衡利弊,斟酌词句问出了心中最担忧的部分:“目前山阳被困,情势危急,如果再无法脱困,只怕考虑不了今后封赏之事,就要被灭族了。”
楼誉颔首微笑道:“所以,本世子夸长老智谋深虑,既然无法主动出击,不如守株待兔。朔军虽然人多,但不熟地形,此处是山阳的猎场,我们不如玩一场设围打猎。如今朔军主要目标是我,长老不妨透出信息,就说凌南王世子未死,在此养伤,不怕他们不自投罗网。”
说到这里,拓跋思心中惴惴,只觉得眼前这人心思细腻,推断准确,竟似看透人心,所思所想步步稳固,环环相扣,似乎所有情况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多智近妖。
这么样的一个人,如果与他为敌,实在是太恐怖的事情。何况之前山阳人被杀无数,已和朔军结下血海深仇,就算他想投降,族人也未必想。
这么想来,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斩钉截铁道:“世子所言甚是,山阳此次背水一战,必定倾尽全力,保护世子周全。”
楼誉见他表情,已知道他再无踌躇,暗暗松了口气,点头表示赞许:“长老审时度势,一心为族人考虑,真是难得。”
拓跋思心念既定,反倒心无旁骛,全心全意关心起作战方法来,接着问道:“按世子所说,将对方引入我猎场,论地形陷阱,我们确实占优,但对方的重箭实在厉害,不知世子可有好办法?”
楼誉冷冷道:“办法,当然有。”
赵无极蹲在草丛里,紧张地听着越走越近的脚步声,握刀的手心微微渗出汗水,随时准备跃起扑杀。
这两天,赵无极实在被追得很惨,自从那天一枚响箭升天炸开之后,朔军搜山的速度和频率都骤然加快,他们人多,密密麻麻拉网水过指缝般细细过滤,让潜入山里的黑云骑斥候们大感吃不消。
赵无极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被追兵撵着屁股跑了,在抽冷子杀了几个落单的追兵后,今天终于被逼入绝境。
眼前几步外就是大批朔军,伏在草丛里的他,甚至能听到对方粗重的呼吸声。
到底是哪个倒霉鬼露了行踪,老子如果活着出去,非揍他一顿不可。赵无极在心里大骂几天前触动响箭的家伙,一边缓慢移动身体准备搏命。完全没想到,被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的那个倒霉鬼就是自家世子。
藏身的草丛已经被刀尖拨开,赵无极眼神一凝准备出手,不料脚步却停住了,一声尖利的呼哨响起,朔军军士们的动作一致,不约而同地停止搜山,互视一眼,潮水般往另一个方向涌去。
不消片刻,原本漫山遍野的朔军好像都倏然消失,风吹草动,天地间只闻窸窸窣窣叶片摇晃的声音。
什么情况?赵无极东张西望地走出来,满脸迷惑,有点消化不良。却见不远处的草丛里也爬出来一个人,表情迷茫地东张西望。
两人打了个照面,皆一惊,条件反射地提刀蹲下,作势欲扑,却在看清楚对方的脸后松了口气。
赵无极哭笑不得,破口大骂:“邹小三你个混蛋,躲得那么近,看到老子快被搜出来了,也不帮个忙。”
那个叫邹小三的斥候,身材瘦小精干,尴尬地赔笑道:“赵哥息怒,刚才那阵势,我哪里敢跳出来,正准备扔块石头引开他们来着。”
说完四下看了看,摸着鼻子,诧异道:“话说回来,这些朔军都跑哪里去了,难道朔国帝君驾崩了,他们要赶回去奔丧?”
赵无极也觉得奇怪,看向朔军撤退的方向,沉吟片刻,朔国帝君突然驾崩是不可能的,朔军突然撤退,理由只有一个……眼神骤然凌厉,急道:“快,我们跟上去看看。”话音未落就朝那边急跃而去。
邹小三听得赵无极语气不对,也知道情形有变,急忙跟上。
两人一路远远地追着朔军,沿途留下黑云骑特有的标记,又把几个黑云骑斥候从藏身地引了出来,跟了顿饭工夫,人陆陆续续加入,竟有了支小战队的规模。
“竟然没死。”洪三喜站在那天射落楼誉的悬崖边上,看着瀑布咬牙切齿。
刚刚抓了个山阳人,禁不住严刑逼供,终于说出山阳部落就在树桥对面的山坳处,还不经意说了句,这两天来了个身受重伤的外乡人,正在部落里养伤。
洪三喜一听蹊跷,细细问来,那外乡人的形貌和楼誉一模一样,登时勃然大怒。
暴怒之后是说不尽的提心吊胆,直怨自己好大喜功,没有亲眼看到尸首便贸然向皇上上书请功,若被皇上知道楼誉没死,自己就是欺君之罪,以皇上小罪大罚的性格,怎么死都不知道。
说来说去,只要杀了楼誉,就可以消罪弥过,就算不得封赏,也能保住性命。
洪三喜满腔怒火担心,恨不得立时就杀进山阳部落,取楼誉首级。待要那被俘的山阳人指路,却发现那人熬不住严刑,已经咬舌自尽。
事到如今,相当于他洪三喜被逼到了悬崖边上,无路可退。
洪三喜咬牙盯着对面的山林,悍然下令:“将所有军力调回,全力进攻对面山林。”
尖利的呼哨声响起,散布于山林的朔军得令,络绎撤回,往山崖边集结。
手下小心翼翼地提醒,这树桥高悬惊险,不要说州府官军,就是玄箭射队里,也没几个有把握顺利通过。不过树桥,又如何进入对面山林?
洪三喜怒不可遏,提高的声音尖利刺耳,似快要崩断的琴弦:“一群蠢货,难道一定要从这里进去?沿着瀑流而下,到了水浅的地方再渡过去!”
属下战战兢兢道了声诺,传令下去,大批朔军散开,如黑压压的蚁群,沿着瀑布河流往下。
洪三喜站在悬崖边上远眺,看着大队部属化作一个个黑点,在下游水浅的地方渡河,冷哼:“凌南王世子,看你这次还会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
说罢,足尖点地,凌空而起,带着几个轻功好的心腹,依次从树桥上飞掠而过,没入对面山林。
朔军轰隆隆地集结,又轰隆隆地消失。待人马散尽,石崖后的山林里冒出十几颗头,眼珠子瞟上瞟下滴溜溜乱转。
“世子在对面山里?”
“那个白面不长毛,说话像公鸡的,是个太监吧,轻功倒还挺好。”
“胡说八道,我看他的轻功连弯弯都比不上,这还叫好?”
“我说朔狗怎么一下子跑得光溜溜的,原来是都跑这儿来逮世子了。”
“他们要抓世子,我们怎么办,不能光看着。”
“要不我们也冲过去,干他娘的。”
“屁话,这树桥凭你的轻功过得去?”
“赵哥,你说话呀,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
赵无极是斥候营的校尉,在场军衔最高,此时众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等他拿主意。
他跟随楼誉多年,虽然天资不够,但耳濡目染,时间长了也学了不少用兵之道。
此时看着深渊巨瀑,又看看朔军渡河处的地势,想了片刻,眼睛一亮,道:“那个公鸡老杂毛我们不管,也管不了,让世子对付他去。”
盯着正在渡河的朔军,脸上露出既邪恶又狡黠的笑容:“让你们选这个地方渡河,老子给你们来个水淹七军,覆石之下无完卵。”
说毕,觉得自己这两句成语脱口而出,用得相当顺溜,显得十分有文采,不由得扬扬自得。这么有文化的话都说得出来,那么有谋略的方法都能想得出来,恐怕就连世子都要夸一夸的,下次谁还敢说我老赵是个大老粗没文化,老子就揍他。
赵无极将下属叫过来,附耳低声说了自己的计划,斥候们的眼睛呼啦啦亮了,嘴角都挂上了丝坏笑,各自领命而去。
来不及再往下走,朔军大部队就近选在瀑流下游一处浅滩渡河,说是浅滩,其实并不够浅,浅的地方没过膝盖,深的地方可以及肩,没有足够的缓冲,瀑流到了这里,冲击力依然比较猛。
朔军不愧是正规军,上千人渡河颇有章法,先过去的是部分玄箭射手,过河后立刻摆开箭阵,以防对面山林中敌人趁机突袭。
随后过河的是普通州府官兵,剩下的玄箭射手殿后,以渡河官兵为圆心,呈半圆形摆开箭阵,箭支一律朝外,以防被人偷袭。
只盏茶工夫,第一批玄箭射手已过去,州府官军随即分成小队,开始渡河。
正走到河中间,忽然有军士诧异地嘟囔了一句:“哪里来那么多草,缠手缠脚的。”
一个都尉脸色肃然,抬手正准备呵斥,却发现抬起来的手上,挂着数根又长又细的水草,脸色一变,再看看附近水面,不知何时竟有许多水草悠闲适意地漂在水面上。
这些水草都是从上游冲下来的,绿油油长悠悠,既细且韧,顺着湍急的水流快速冲下,到了浅滩处水流速度放慢,水草便润物细无声地缠在了过河朔军身上、脚上,还有……刀上。
这个都尉懊恼地扯开手上的草,准备再走,却发现顺流而下的水草有越来越多的趋势,自己的腿上、身上很快全都被缠满,就好像穿了条朔国姑娘喜爱的绿色连筒裙,步子迈不开,只能用细碎的小步踩着滑溜的石头,“优雅”地在河里举步维艰。
不消一会儿便摔倒了数十人。
有军官觉得不对,正欲提醒,抬头却发现上游又漂下来了许多黑乎乎的异物。
水流湍急,这些黑色漂流物很快就漂到朔军眼前,待看清这些异物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后,朔军官兵瞪圆双眼,倒吸一口冷气,连哭的心都有了。
我的娘呀,这……这……这玩意真是要人命啊!
从上游漂下来的这些东西,竟然是长满尖刺的藤蔓荆棘!
这些藤蔓荆棘粗黑坚硬,长满锋利的尖刺,像一根根狼牙棒,在水流冲击力的带动下,恶狠狠地向朔军撞过来。
朔军官兵被水草缠住手脚,跑不动,躲不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藤蔓上的尖刺扎进自己的身体。
一时间血染河面,叫喊声、痛呼声、喝令声交杂。
“稳住,不要乱。”玄箭射队的领长竭力呵斥,但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人听他的,朔军你推我撞,都想赶快上岸,远离这些见鬼的荆棘,其中被踩踏推倒的不计其数,乱成一团。
重箭射手毕竟功力深厚,处变不惊,在努力呵斥河中的官军未果后,迅速整顿队形,闪亮的箭镞齐刷刷地对准了上游瀑流处一块凸出的巨石。
巨石上,几个人正表情欢快地把割来的水草荆棘往水里扔。
“我扔,我扔,我扔扔扔,还弄不死你。”邹小三手上已经被荆棘刺破了好几处,却丝毫不在意,屁颠屁颠地扔着,看到下游朔军狼狈的样子,就差没唱首山歌表达自己欢乐的心情。
这几人扔得太过欢乐,太过忘我,一时间忘记隐蔽身形,被眼尖的重箭射手发现。
“他们在那里。”玄箭射队领长悍然下令:“左上方偏右,放箭!”
重箭射手们动作整齐划一,话音刚落,几十支重箭冲天而起,在射程最高点稍作停顿后,带着凄厉的破空声,重重下坠,砸向巨石上的人。
“跑啊!”邹小三知道厉害,哪敢硬碰,大吼一声,扔下手里的草,脚底抹油掉头就跑。剩下的几人动作也不慢,涨红了脸运足了气,情急之下,轻功超常发挥,跑得那叫一个义无反顾。
“嗖嗖嗖……”重箭凌空而下,势不可当,竟一支支插进了坚硬的岩石里,黑云骑斥候们刚才站的巨石瞬间成了只大刺猬。
赵无极趴在玄箭射队后面的山崖上,默默地看着对方举弓发射,无数重箭奔邹小三他们而去,嘴角牵起一丝坏笑,等的就是这一刻。
时机稍纵即逝,暴起喝道:“给我砸!”
早就准备好的斥候们,举起磨盘大的石块噼里啪啦地砸向崖下的玄箭射队,还有几个吭哧吭哧地从不远处把一块比牛还大的巨石推过来,合力推下崖去。
重箭射手们刚刚射出一波箭雨,正处于最尴尬的时刻,虽有弓但无箭,眼见大石雨点般滚滚而下,忙不迭地拔箭上弓,但哪里来得及,箭还没拿出箭筒,头上已多了个血洞。
更大的巨石带着烟尘从崖上滚下,如一架巨型战车轰隆隆碾过,将对方的箭阵冲得不成形状。
重箭射手没了箭,就好像拔了牙的野猪,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肉,一时间被砸得丢盔弃甲,抱头乱窜。
赵无极等人砸得兴起,摸到石头就扔,大的扔完了扔小的,小的扔完了扔碎的,再摸,傻眼了,手边空空荡荡,别说石块,连根草都不剩。
见石雨渐缓,玄箭射队领长趁机拔箭引弓,率先站起,瞄准山崖开始反击,更多没被砸死的射手挣扎着站起,加入反击队伍。他们屡次被捉弄,对崖上的人恨之入骨,此时含恨而发,一箭箭射得杀气腾腾。
赵无极等人也不恋战,掉头跑得异常坚定,边跑边碎碎念:“世子啊世子,老赵只能帮你到这里,接下来,就靠你自己了。”
被赵无极等乱七八糟一顿胡闹,朔军已是伤兵满营、筋疲力尽,剩下的人勉强渡过河去,纷纷累得瘫在地上,忙着裹伤拔刺。
山林里的大树上,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静静地盯着这些朔军,山阳第一勇士拓跋鸿烈身披虎皮,蹲在枝干上,淡绿色的眸子泛出狼一样的冷光,嘴角牵起一抹狰狞的笑,喃喃道:“欢迎来到山阳猎场。”
洪三喜带人过了树桥,不打磕绊,一路往山坳而来。他和这几个下属都是朔军中轻功最好的,拨枝踩叶,起飞腾跃,行进速度不知道比在下游苦苦渡河的军士快多少倍。
山深幽静,几人不藏行踪地急掠,惊得飞鸟扑扇翅膀,呼啦啦飞起。
洪三喜也顾不上会打草惊蛇,恨不得立刻赶到山阳部落,斩杀楼誉。他有信心得很,一个区区山阳部落,加上一个重伤未愈的凌南王世子,有何足患?自己的兵力和战力远胜对方,灭山阳杀楼誉,只是时间问题。
急行了盏茶工夫,几人已经深入山林,四周都是森森树木,高大茂密,枝叶遮天,连阳光都照不进来,脚下踩着枯枝败叶和腐烂泥土,到处是一股腐烂阴冷的味道。
正赶路时,突然头顶风声起,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机关,一根巨大的狼牙棒带着呼呼风声,如钟摆般快速荡了过来,锋利的尖刺能把一头野猪撂翻。
洪三喜等人反应极快,虽然狼牙棒来势汹汹,却不慌乱,足尖轻点,几人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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