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也都还是往常那般模样,院子里仿佛还能看见她慢慢悠悠踱步走着的淡蓝色身影,转过身来,极淡的眉目下是被冷风冻得泛红的鼻子,总是不紧不慢地用着那种很清冷的语气唤着“王爷”,即使抱住了却仍能感觉她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拒绝之意。
裴斯卿走进了芦雪苑,她的寝房,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木兰香,那墙壁上挂着的两行“千江有雪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仍旧透着一股绝尘之意,书桌上摆放着一本《大靖纪》,页面摊开在那儿,仿佛主人不过出去一会儿,片刻就会回来。
梳妆台上,是她那把极普通不过的桃木梳,夹着几缕断了的青丝,放到鼻尖,发上的木兰香已经淡得没了踪影。打开妆奁盒,赫然看见一对“绿雪含芳”,还是当初稚儿送给她的,却从没见她戴过。
抬头看见靠墙的案几上正安放着一个黑色的水曲柳木盒,里面躺着的便是那把被她狠心遗弃了的琴。
裴斯卿走了过去,打开了琴盒。
那把琴正躺得静谧安详,暗红色的漆面泛着崭新的亮泽,只不过琴弓不会再被拿起,琴弦再也发不出动人的音,那枚松香也从此失去了意义。
可这是她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伊昔,你究竟如何舍得?”
裴斯卿勾唇一笑,转身走了出去,对门外的岑茗道:“让湘月去前厅。”
岑茗心一紧,额头滴落了一滴冷汗。
前厅,三两个丫鬟吓得低了头僵站在门外,不时用眼偷瞄那个跪坐在厅内地面上的落魄之人,气氛凝滞,压得人透不过起来。
这院子也只不过少了一个人,为什么就会变得这般不一样了呢?冷清,窒息,死寂。湘月静静地跪在冰凉的地面上,惨淡地苦笑一声。
正厅的木椅上,裴斯卿仍旧是扶着额头,深黑的眸子盯着这静跪于他面前的杏色身影:“知道为什么吗?”
声音很低,低得听不出其中暗藏的情绪。
身旁的岑茗在袖中暗暗握紧了双手。
湘月盯着青石地面:“回王爷,奴婢不知。”
裴斯卿冷笑一声:“是么?”又问道:“昨日她出府之前,和你说了什么?”?
湘月低着头:“昨日姑娘出门前,只说了…那把琴,就托湘月照看了…”却从没想过,这句话听来,原来是这样一个意思。
裴斯卿问道:“那你告诉本王,她莫名其妙地和你说这些话干什么?!”怒喝得湘月一抖,“她那般护着的从不离身的一把琴,都交给你照看了,你还说你不知道?”
裴斯卿起身走了下来,到她的身侧弯了腰道:“你告诉本王,和她如此亲近的人,竟然会连她要走都全然不知吗?”
湘月摇着头:“奴婢…从来就不知道姑娘要走…”
裴斯卿盯着她的侧脸,眼露阴霾:“湘月,你究竟怎样才肯说?”
湘月身子一震,仍是低着头。
裴斯卿眼底闪过一抹戾气,他抓住湘月的肩膀将她提了起来:“说啊!她连个府都出不了,究竟是如何与那玉皠联系上的,又是如何计划离开的?!”?
湘月抬了头,却已是满脸的泪痕:“王爷,奴婢真的不知道啊…”说着眼角又滑下几滴眼泪来:“姑娘从来没有私自出过府,也没有人来芦雪苑看过她,她每日除了练琴就是看书,甚至话都不曾多说一句,奴婢从何而知她要离开啊…”
裴斯卿怒喝道:“那当初留你在她身边究竟是干什么的?”
湘月扯出一丝苦笑:“奴婢何尝不想与姑娘走近一些呢?可是她却总是那样,不温不火,让人看不明白更是亲近不了。亦或许,姑娘从一开始…就从未相信过湘月吧…”
她未曾相信过她,她又何时相信过了这府里的任何一个人?
裴斯卿一愣,嗤笑道:“原来,竟连你也看不明白…”而后送了手,任湘月跌落在冰凉的地面上,“你就如她所望,好好照看那把琴吧。”
湘月一动不动地坐着,神情恍惚。
“岑茗,派人去‘醉香居’!”裴斯卿也不再理她,沉着脸甩袖出了门。
而这日,天气尚好,“火趣记”里,生意兴隆。
容止瑶仰头喝光杯中的酒,又想斟满,却见酒坛里已经见底了,便对那店小二扬声喝道:“小二,再来一坛!”
对面坐着的白衣男子收起手里那把描金的扇子,拿过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对那一路奔来的小二道:“不用了,还喝下去,她连自己姓什么都会不知道了。”
容止瑶将空酒杯往桌上狠狠一放,脚踩着座椅咬牙道:“沈知你…给我闭嘴!本郡主怎么就不知道了,姓容,姓容!听清楚了,姓的是容!”
一声喝下,四周迅速集聚过来客人疑惑的目光,那名唤沈知的男子侧了头当没看见,更当没看见对面这容貌俏丽的女子在撒酒疯。
容止瑶听不到他回话,身子一软又跌回了座中,脸上竟露出沮丧的神情来:“沈知你说,我就让那伊昔这么走了,二哥会不会因此恨死我?”
沈知放下了酒杯,展开扇子在胸前慢慢地摇:“嗯,很有可能。”又伸手拿了一串烤熟了的鹿肉递到她手里:“吃吧,这个好了。”
容止瑶眯着眼接了过来:“你说我,为什么要帮她呢?”咬了一口鹿肉,竟开始嚎啕大哭:“二哥既然喜欢的是她,我就该好好留着她呀?可是,可是那伊昔她明明不喜欢我二哥啊!我…为什么二哥就不能多看我一眼呢?我不甘心,我…”
沈知将鹿肉塞进了她嘴里:“快吃,这东西冷了就不好吃了。”
容止瑶便只好吞咽着口里的肉:“伊昔心里早就有人了,二哥怎么就看不明白呢?…这东西能强求得过来吗?”
沈知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说道:“嗯,确实不能强求。”
容止瑶面色一哀,却硬是将眼泪逼了回去,扬头喝道:“我说小二,酒呢?!”
“没酒了,都让你喝完了。走吧,我送你回去。”沈知说完便起了身。
容止瑶手一挥,推开了他的搀扶:“回去?!回去干什么?回去看他的脸色,受他的气?”
沈知心知肚明地一笑,也算她明白那裴斯卿会上宫里找她。
“回你的宫里,宫里有你大哥护着,你那二哥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容止瑶眯了眼望着他:“沈知,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住宫里的啊?说!从哪儿知道的?”
沈知轻笑一声:“郡主大人,是您告诉小的我的。”
容止瑶疑惑地皱了皱眉:“我?怎么可能是我…”
沈知将她扶至门外,抬头便见早已在外立了不知多久的一群侍卫,浅笑一声说道:“这位郡主怕是在小店里喝醉了,烦请各位大人好生将她送回去吧。”
那领头侍卫颇为头疼地低叹一声,暗想今儿这差事真真难办,转身掀开了轿子的布帘,待那白衣男子小心翼翼地将大靖朝大名鼎鼎的瑶越郡主送了进去之后,才掩上帘子对身后那帮弟兄道:“好了,起轿回宫吧。”
这话说得蛮折煞他一身武士的威武形象的。
路过“醉香居”的时候,竟看见侍卫长小刘领着一群人匆匆而过,伸手抓都抓不住,看着方向是要往城南去,难道出什么事了?回神一想,还是先好好将郡主大人送回宫再回去问吧。
轿子里的容止瑶大睁着眼望着轿子顶,却是一副神智清明模样,一路晃晃荡荡地回了自己的锦崇殿,果然如沈知所言,在门外就见着了淮平和岑茗,于是大吸一口气,做赴死状抬脚进了屋。
容止瑶清了清嗓子,喝退了门口的宫女,恍若未见站在一旁的绷着一脸杀气瞪着自己的玄衣男子,朝那脸色也不怎么好看的裴斯曦道:“曦哥哥…”
“容止瑶!”裴斯卿自齿间迸出几个字。
容止瑶吓得身子微微一抖,而后才缓缓地转头朝裴斯卿望去:“呵呵,卿哥哥也在啊,今儿这锦崇殿里真是热闹。”
说完就要去桌边倒茶喝水,却被裴斯卿半路截住,听得他冷冷说道:“你告诉的她我会去君悦楼?”
容止瑶闻言只好停住脚步,问道:“什么‘她’什么‘君悦楼’?哥,你在说什么啊?”
裴斯卿一步步走近她,冷笑道:“我说什么你会不懂?呵,真没想到啊,你竟然会套我的话去帮她!”
容止瑶神情淡定地回了一句:“止瑶怎么套你的话了?又帮谁了?”
裴斯卿一怒,猛地扣住了她的肩吼道:“到这会儿了你还想装糊涂么?告诉我,她去了哪儿?”
他强硬的力道让容止瑶疼得一缩:“谁去了哪儿?…卿哥哥,你弄疼我了…”
裴斯曦见状赶忙从座椅上起身走了过来:“斯卿你这是在干什么?放开止瑶。”
裴斯卿不为所动,恨恨道:“容止瑶你别以为我不敢治你!”
他怒目中透出来的狠意让容止瑶的心猛地一抽,而后便剧烈的疼起来,她冷笑道:“是么?那卿哥哥准备如何治我呢?…没错,是我,是我告诉她的!”
裴斯卿目光一狠:“你!”
“卿哥哥,连我都看得出那伊昔对你无意,她那日看我爹的眼神…她心中明明就已经有了人了,你为何还要如此固执呢?”容止瑶不顾他面色冷冽,大声问道。
“那也是我的事,轮到你来插手了吗?”
“是啊,你的事…可是你这样关着她,就能留得住她吗?一个不属于你的人,你能留得了一辈子吗?”
裴斯曦站在一旁,脸上依旧是那种云绕山水般的柔意:“斯卿,朕尚且记得你还说过,那伊昔也不过是你一时兴起的而已。”
裴斯卿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仍是朝容止瑶逼近:“告诉我,她去了哪儿?”
容止瑶站着不动,眼都没眨一下回道:“我不知道。”
“容止瑶!”
“我只不过告诉了她你会去君悦楼,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裴斯卿忽然就阴沉地笑了:“她?玉皠是吧?现在恐怕已经让我给抓了,我不急,我慢慢找,我将这天下翻个遍也总有一天会把她找出来的!”
容止瑶强行掩去心里的震惊:“玉皠?!哪个玉皠?”
裴斯卿笑着说:“止瑶你还真会装傻,真以为我不知道?”
容止瑶急了:“这不关她的事!卿哥哥你有何证据?你不能乱抓人!”
“那你就告诉我她究竟去了哪儿?”裴斯卿吼道。?
裴斯曦皱了眉头:“够了,闹成这样就够了!”
裴斯卿仍是狠狠地盯着容止瑶。
容止瑶额头已经冒出了些冷汗,当初是她逼着玉皠才将这个计划告诉自己的,更是亲口答应了何帧乾会护玉皠周全。
“卿哥哥,玉皠是无辜的。”
裴斯卿眼底闪过一抹残忍:“你若将你知道的告诉我,她便是无辜的。”
裴斯曦在一旁若有所思道:“斯卿,不过是一个女人,值得你如此吗?走了便走了,难不成这天下还找不出一个像她那样的人了吗?”
裴斯卿转头望向他,轻笑一声:“不过一个女人?呵呵…”
容止瑶看着他的失魂落魄,许久才幽幽地问道:“卿哥哥,你究竟是因为爱上她了,还是只是因为得不到?”
裴斯卿神情一僵。
“若是找回来了,她的快乐你能给吗?她的幸福在你身上吗?你爱她,她爱你吗?”
裴斯卿眼底闪过一抹刺痛,伸手就要揪住她的衣领,却被裴斯曦半路截了过去。
“斯卿!”
“他们走的水路,会在沽镇上岸。”说完容止瑶便仿佛失去了力气,腿脚一软,扶着桌沿跌坐在了凳子上。“除了这些,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裴斯卿转身就要出门,裴斯曦却在他身后问道:“斯卿,你可是想清楚了?”
裴斯卿脚步一顿。
究竟是爱上了,还是只是因为得不到?
那天,出宫的路,他一个人走了很久,终是再也见不到那个女子真心一笑,嘴角露出的浅浅梨涡了,再也不能与她一同在林中漫步了,再也不能在一旁看她静静地读着书、作着画了,不能一同饮酒,不能一起下棋,甚至不能听到她的讥讽,连那远远的琴音都听不着了。
那一日,京城边郊的沽镇忽然来了一群禁卫军,沿码头向村内一路挨户搜寻,却最终无果而归。当晚的京城里,静安王府后的松烟岭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之后的十多年未曾见过一根儿苗的影子。而城南的“醉香居”也于第二日被查封,从此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
“崇顺九年春,西北狼族蠢蠢欲动,出兵挟持我朝游牧赤哈尔一族,扰我西北安稳,我朝以石麓和梁成荫两位将军为主帅,联合边疆守军萧征兵力,出兵狼族,两军征战七十四天,我朝剿灭狼族最后一支部落,凯旋,天下从此再无狼族其国其人。而后五月初五,莱河关水渠全面竣工,至此,莱河全段的治理权收归大靖王朝,沂河河谷平原从此再无水患,水渠流芳,大靖福泽万世。”——《大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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