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安西王府
那后的一日,我随他返回安西王府。
我因有伤在身需要静养,手上的活都交给其他的人去做。绮云也因要照顾王妃,没空来找我的茬,所以我得了一段清闲的日子。
这日,解老和葛流云竟不约而同地登门造访。自敦煌一别,便再没能见得到他们了。
当时我因手伤未好无法弹琴,他便拾起久置的箫为我吹奏了一曲,悠悠如泣。
见他们匆匆而入,箫音嘎然而止。
他已然起身,对解老和葛流云微微颔首。
解老笑着对他一揖,道:“王爷,好雅兴。”
“让先生见笑了。”
“岂敢?岂敢?”解老转而对我,道,“锦瑟姑娘也在此,兴会。”
“解老,葛将军。”我向他二人分别一福,奉上香茗。
解老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末,缓缓开口,语调和动作一样显得略带迟疑:“王爷,可知老朽的来意?”
“可是来告知前几日城郊滁涵庙遇刺之事?”他口气淡然,浑然不以为意。
“正是。”解老轻轻呷了口茶,斜睨他一眼,口气有些微的焦躁,“王爷似乎并不以为意,他们可是那一拨来自敦煌的杀手。”
我心中惊悸,手中的茶壶不自已地抖动,弄翻在桌上,慌忙收拾着,同时也慌忙地看向他。
他反倒一脸镇静的模样,甚至略带赞许:“原来是他们,竟真追杀至此,倒是有毅力。”
“爷,这是您该说的话么?应将他们尽快揪出,赶尽杀绝,以绝后患才是。”葛流云满脸洋溢着杀意。
“想杀我的人,普天之下多不可计,岂能人人都杀绝?况且,要杀我也非易事。大不了,不慎将这条命搭了去,也就一了百了。何需多事?”
“王爷,此言差矣。身负社稷,当保全贵体,才是江山之福。”解老道。
“解老,你不觉得我有病有恙,才会使他免去许多的猜忌?他早就希望我驾西才好了。”他苦涩一笑。
“朝中兵马十有六七都握在爷手中,且王爷门生甚多,又个个身处要职。别人尚且不论,单那镇守边关的威远侯成韵便是王爷一手提拔。王爷一言就可让他赴死。想对不您有所猜忌,难呀!”解老捋了捋胡须,悠悠道。
“我亦深知此理。”他叹了叹气,道,“我并非气他猜忌于我,只是气他竟为一伶人的妄言就当众羞辱我,枉我为他出生入死。”
“今日就算是圣上失言,老朽便是来替圣上向您陪不是的。王爷就别气了,气坏了身子,可不好。”
他冷笑道:“不敢不敢。君要臣死臣既已不能不死,何况君只责骂臣几句?解老如此说,岂不是要陷我于不忠?”
“听王爷的语气分明有怨在胸,莫不是您还要圣上亲自来道歉?圣上已然知错,王爷何不顺水推舟?何必不给圣上台阶下,亦不给自己台阶下?”解老满是忧虑道。
他负手站起,缓缓道:“我当真没有任何怨艾,只是有分感慨。兄弟之中就数我与他感情最是好,没想竟为了一个外人,弄成这般……”
“那朕向你认错,如何?”一个声音朗朗出现。
我不由寻声看向门口,一身着蓝衫的文儒之士顺声而入,面上带着雍容的微笑。
这个人……
我心中不由一惊,将头埋得低低的,心底不禁涌起千层浪。这个人,我见过,见过的……没想到,他竟为当今的皇帝。这,要我如何自处?万一,万一这人……
绝不可让这人认出我。
我将头垂得更低些,仍隐隐感到一道目光在我脸上停驻片刻,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
我本以为这只是我的多虑,没想这蓝衣的文儒之人却在四下无人之时找到了我,含笑道:“真没想到会在此碰到你。”
我闻言不由一惊,赶紧跪地恭请圣安。
许久仍未闻他让我起身,不由偷眼看他,不想竟迎上他玩味的目光。我慌忙收回自己的目光,眼死死盯着地面。
耳畔响起他的声音,温和而不失威严:“朕对当日的事仍历历在目,姑娘想来也不会那么快忘怀吧?”
我没看他,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地答了句:“民女罪该万死。”
那一刻,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我分明心里是惊恐的,可说出的话却是平静如斯。
“你知自己罪该万死,那就说说看。”他道,不怒而威。
我咬着唇,沉默不语。
他的声音又响起,宛如从天边而来,空荡荡地回响在我的头顶,压得我喘息不及:“不答并不代表没发生过。姑娘有刺杀节度使的勇气,怎鲜于承认?这次混迹于安西王府,目的也在于此?”
“圣上既知当日是民女所为,为何当日不将民女当场擒下,反倒要救我一命?”被他逼得无路可退,反倒平静下来,一切都豁出去了。
他笑:“朕欲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过问。羲衍是朕的皇弟,朕定会护他周全,绝不会让人伤他分毫。”
我惨然一笑:“皇上何以就认定民女要对姬大人下毒手?姬大人对民女有恩,民女断不会恩将仇报。就如皇上当日在画舫救了落水的民女,民女定会知恩图报的,就算此时皇上要民女的性命,民女也会给的。”
“你的性命,于朕何用?朕要取,轻而易举。那几个节度使不过庸才,万恶淫为首。若他们不曾唤姑娘去,怎会给姑娘下手的机会?这事朕并不打算追究。只要你肯离开这里,朕可当一切都不曾发生。”他负手而立,语气淡若清水。
我缓缓抬起眼,盯着他的背影。
这个人,也要我离去吗?所有的人都要我离开他,是吗?难道这帝都之行,本身就是错的?我闯入我本不该来的地方?
可是,我只是,只是想留在姬羲衍的身边啊!
这个人其实是猜忌姬羲衍的吧?功高盖主,他其实怕姬羲衍有朝一日会夺去他的权位,他的一切。可是,当他发现有人或许会危及姬羲衍的性命时,却情不自禁地插手替他拔除隐患。
毕竟是兄弟呵!
我了解,却不舍离去。
可是,我又怎能不离去?
眼前的人有足够的能力令我死上千百回,我对此,无能为力。只求他宽限离期。
“明日,最迟只能明日。明日后,朕不希望再看到你出现在此。”他松口,更一言九鼎。
“好。”我应允。
我折回书房。
如果一切已成定局,那我只能抓紧分分秒秒,与他在一起。
这是,最后一次在此。
或许从此便是天各一方,永不相见。
所以,一切分外珍惜。
我远远望着他,想将他永远刻入脑中。
从很早很早开始,我就知道,这日终会来临,只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无奈。
他的冬衣,我还来不及缝制好。
他还在与解老,葛流云议事。
我无法进去打扰,正欲转身去赶制那件冬衣,或许,这是我还能做到的唯一的一件事。
此时,却听他沉吟道:“觺湦的事,我想还是不要告与锦瑟知。”
听他提及我的名,我不禁敛足。我知他定有事瞒我,本来,他不想说,我也不会过问的。只是,我好奇的是,为何会扯出萧觺湦?
我只是好奇。
解老默然片刻,待开口时却夹杂着严厉:“王爷,万不可太过儿女情长,当为国保重身体。那事错不在王爷,当时的形势也只能如此。但王爷不该再去招惹锦瑟姑娘。王爷心里应是清楚的,当初不过是觉得有愧于她,还债送琴,已然足够。王爷对觺湦已算恩怨两清,及早抽手,以免泥足深陷,无法自拔,终会铸成大错。”
“那就用我这条命来还。”
“王爷……”解老将手拢在长袖中,痛心疾首道,“王爷,不可执迷不悟。恕老朽直言,锦瑟姑娘心中想的念的盼的人皆不是王爷,只是错将王爷当成当年的觺湦。她心心念念的也只是那个给她名字,教她识字的渔村少年。不是王爷。那个人并不是王爷,王爷最是明白的。而那人,恰是死在王爷剑下。若锦瑟姑娘得知真相,会如何?王爷可想过?”
“那又如何?又如何?”他惨然而笑,“最多她杀了我为觺湦报仇,这样的结果也是不差的。”
“王爷……”解老还要往下说,却没往下说,想来是被他制止了。
我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响,什么都在这声响中变得凌乱变得遥远,仿佛有什么在我眼前跌落,碎了一地。我只是太过震惊,惊得忘了伸手去接,就那样眼睁睁看着。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愣愣地出神,想狠狠否认自己所闻之事,却字字如逃不开的恶魂缠住我,真真切切地将我掐住,令我喘不过气令我如针般地感到心疼。
我缓缓站起身,无知无觉地回视着他,却怎么也看不请他的容貌。
那刻,我觉得自己的眼窝里早空洞得没了眼珠,我只是那两眼空空的骷髅,没有血没有魂。他刺痛的眼神传不到我这里,传不到。
他就那样隔窗望着我,没有回避没有闪躲,从容而悲伤,仿佛就算此刻我上前刺杀他,他也不会意外也不会躲闪。
面对这样的他,我有种错觉,错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我向他走近一步,伸手想要去捉一份真实,却在他走近我时,拔腿逃出那悲悲切切的黑暗,逃出那本不属于我的安西王府。
我想杀他的,是他毁了我心中那份儿时是温暖,是他骗了我,让我以为还可以持续那份温暖,殊不知,那已不知燃尽在何年发余烬里?早已凉如水薄如冰。
可是,我没有,没能拿刀刺他,反倒逃得极其狼狈。
我怕……
却不知在怕什么,只是怕得逃了,连行装都来不及收拾。
我想起我躲他的那一夜。在灯火阑珊处,戴着昆仑奴面具的他,奢华得毫无真实可言。
或许他在我面前从来就不曾真实,自始至终。
我很慌乱,慌乱得不知该逃逸至何处,只是想着,不可回头,绝不可回头。因为回首处已没有我想看的人,那个人早已不复在世上。这些日子,我所抓住的,不过是一场虚伪的空影。
待明白后,再回首,那便是永无天日的黑暗。
我不想被黑暗吞噬,只能拼命寻求光明。
但我不知,是否还有人会站在灯火阑珊里,戴着昆仑奴面具等我用颤抖的手去揭?
我不知此刻打湿在脸颊的是夜露?抑或是我许久未曾流出的泪?
咸得苦涩,苦涩得令人心酸,心慌,心痛……
我回望着身后雪地里被踏出的一排排零乱的足迹,心忽而空茫起来,白色的雪,很美,很凉。
可为什么是白色的?
因为连自己也不知自己该是什么颜色的?所以只能随外界的变化,或红或黑或灰,染尽铅华。或许这样最安全,不用自己选择自有别人来选择,却是结局也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它失去原本的颜色。
我亦不过是这大千世界的一朵雪片,随着事态的变化而变化,原先的我是如何的,早已辗碎在岁月的狂风中,再回首,我已不记得,当日里我疾走于夜色中的那份心情。
隐约中只是还想得起过后的那场血雨腥风。
我缓缓顺着那雪地里的足印走着,或许我不过是想找到刚才留我一人独处雪地的朝恒,问他一句:“你能唤来血雨腥风么?就像那一夜,师父带着杀手去血洗安西王府。”
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了什么,直到现在依旧无法明白。
或许一切的恨便都是在那夜播下了种子,当我发觉时,已晚。那抽芽乱窜的虬枝早已不听人使唤,任何人都不会听了。
从我拔腿逃离王府,从他追我出府,从杀手趁虚闯入府中将王府中的人杀了个鸡犬不留,从他在途中遭人伏击……
即使当时我是如此心痛地看着他在我面前倒下,血流了一地;
即使是那刻我明知道,我是宁愿自己死也不愿看着他在我面前受伤流血,更不堪死亡;
即使我明白我逃不开命运的轮回,虽然明明知道他并非昔日的渔村少年,仍忍不住想为他伤心难过,我知道我早已分不清自己所念所想的是那个教我识字的少年,还是他——那个令我牵肠挂肚,明明知道结局定是不好的,却不顾一切想要去追随的安西王爷姬羲衍。
我并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的,即使为他自放身价,入府为婢也在所不惜,也从未后悔自己如此做过,就算得知他是杀了萧觺湦的凶手亦不觉后悔。
我所想的也是自己闯入了不该闯入的地方。
如是而已。
当我扶着受伤的他在草间逃窜时,我便知自己不会恨他,也没在怪他。这个人,他在我身边,每个呼吸每根发丝所逸出的都是能让我感觉得到的温暖的气息,只要,他还在我身边,便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寒冬。
我很自私。
他是我喜欢的人,我不想为一个已死的人去怪他太多,即使那人对我而言也是重要的。
可是逝者如斯,我想挽回什么都已是不可能的,那人带给我的是温暖的记忆的碎片和永远无法由自己来履行诺言的遗憾。或许那人对我而言并不像我所认为的那么重要。
只是,我永远也忘不掉罢了。
我记得那人便如同记住一只蝶,美丽而短暂,曾经温暖却又已不知飞逝何处,再也寻不回了。
而他,姬羲衍,却是如此真真实实地在我身边。
当仰面躺在半人高的草间,望入如墨的苍穹,一天的星辰如宝石般闪烁梦般的光芒。
我已无法带他走得更远,只能束手待毙。
听着草间的虫鸣和杀手渐近的脚步声,我的心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我不是不怕死,也不知结局会是怎样,但至少,他在我身边,仍听得见他的呼吸和心跳,仍触手可及。
我将自己的脸颊贴上他的,感觉自己的脸由冷转暖,那一刻,我觉得幸福,我想放纵自己这样幸福下去。
我知道我该趁机杀他,但我更不想失去他。
我静静地靠着他,感觉可以任时光如梭,感觉可以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直到世界尽头,到永远。
然后,我听到他“嘤”的一声,清醒过来,他叫了我一声“锦瑟”,便再也没说下去。
我知道他不是无言可说,只是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轻笑,摸索着他的手,轻轻握住,道:“如果在忍受无法相见的痛苦和良心的不安这二者之间选择的话,我会选择后者。我会原谅你,爱你,就算没有未来。但起码我会曾经很幸福。让我们回到昨天,我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知道,然后继续相守,守到我们再也守不下去为止。”
明显地,我感到他的手紧了紧。
这样就已足够。我放心地微笑。当面对杀手们如水的刀刃时,亦不曾改变过这个表情。
我让他扶着我的肩站起,为他整整衣衫,拍去身上的泥土和草根,满足充满心间。
我想我可以真的那样幸福下去。
如果,如果师父不曾出现,那么,我会允许自己继续幸福。
我的指尖随着师父拨开人群,暴露在我面前的那瞬停止住了,僵直着,真真是动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只是那样愣愣地望着师父的脸,师父并不似平常的慵懒和颓废,却是一味的从容和超然。
师父那样看着我,道:“锦瑟,你这丫头,见了人也不知叫。”
我回神忙叫了声“师父”。
师父微微点了点头,目光落到我身边姬羲衍的身上不住打量,仿佛在审视,在算计着。我第一次知道师父竟也会有如此高深莫测的神情,如在对弈。而此时师父处于绝胜的境地那般。
待师父的目光重回到我的脸上时,却微笑着朝我招手示意我过去他那里。
我不觉朝后退了一步,那刻,我便有种不好的预感,不,是不祥!我觉得自己若走向师父,那我便会失去我的七爷。
我如此惊恐地望入师父的眼中,希望他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或许那样师父便可能会放过我。我知道师父在逼我,我可以感觉得到。
但师父不肯,不肯放过我。
师父的脸依旧含笑,他道:“锦瑟,过来。”
那是不容置疑的语气,无情得如寒刀,轻易地斩断我所有的希冀,尽管在别人看来师父是平和如熙的。
我不觉从心底打了个寒战,如被一条蛇从身上滑过,却不由自主地向师父走去。每一步我都走得极慢极沉重,如履薄冰。
短短数步,我走了很久。
终于走到师父身边。
他拍了拍我的肩,欣慰道:“真是个乖孩子,做得不错。这次的任务完成地很好。”
我一愣,惊异地望向师父,不知他言指何意。
却在此刻数十把钢刀齐齐压着姬羲衍的脖子。
我刚想开口,却听师父在我耳边冰嗖嗖地说:“不想他有事,就跟我走。”
我抬眼望向师父,权衡了一下他话中所含的分量,不得不径自走开。
我是不敢违逆师父的意,无论出于何由,都该如此。
师父的脚步声始终在我身后回响,像永远无法挣脱的枷锁。我听了许多年,熟悉得不用回头也能辨认出。
当四周只剩下我和师父二人时,我听见师父长吁了一声,却是久久不曾说话。
我想,或许话由我来提会好些。
于是,我道:“听说敦煌派了杀手来,想不到竟是师父亲自出马。”
话刚脱口便觉不对,连我自己也不知为何能问得如此平静。
“锦瑟。”师父道,“你一声不响来了帝都,师父来看你的情况罢了。”
“师父还当我是孩子来哄,我来帝都是楼主应允的,师父怎会不知?楼主骗我么?为何还派人来行刺姬羲衍?”我问得依旧平静。
“师父为的是你,姬家那小子一日不除,他日必是大患。锦瑟,你何苦痴迷?从出生起,你们注定是互为仇敌的立场。我以为你懂,原来你竟是不懂的。”师父叹息道,语重心长的味极重。
我轻飘飘地望着师父,似有些赌气,道:“我不懂。我从不觉得我与他有何冤仇。”
“孩子话!”师父低喝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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