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接下来的日子倒也平静,与老孙混得挺熟。他常会因宿醉耽误了吃饭的时间,所以每次我都会为他留下饭菜,等他匆匆赶来时吃。他对此十分感激我,常邀我去马房喝酒。
大多时候,我是不沾酒的,但偶尔会陪他喝个一两盅。
老孙就不同了,每每都非喝到大醉。
偶尔,我会劝他少喝一些,但这种情况很少,反正劝也没用。老孙依旧照喝不误,所以第二日又会匆匆赶往厨房吃我为他留下的饭菜。
我依旧没有遇上姬羲衍,却常常遇见王妃的随身丫鬟绮云。据说王妃的身子弱,时常生病,所以绮云三天两头便要往膳食房跑,或是煎药,或是炖上几盅补品。
这日,又轮到我值班。
正守着王妃的药时,老孙走进厨房。和往常一样,我拿出为他所留的饭菜,然后独自跑回炉火旁看药。
这副药的火候很重要,每个时辰都不尽相同,半点也马虎不得。
本来煎药的事不该由我来做的,但其他人都怕煎坏了,王妃会责怪下来,找着借口提前开溜了。我因要值班走不了,所以煎药之事自然就落到我身上。所幸以前也不是没煎过药,还不致手足无措。
老孙吃罢后,走了过来,问道:“锦瑟,这是在给谁煎药?”
“王妃。”我答道。
“玉丞相的娇小姐?”老孙坐在我对面的长木椅上,皱眉道。
“是吧?”
“她与我们七爷可是青梅竹马,可惜就是身子骨差了些,从小到大就是在药罐子里泡大的。能嫁给我们七爷,也算是好福气。那可是圣上御赐的姻缘,新婚当夜我可没少喝他几杯,毕竟是七爷的大喜之日嘛!”
我听着老孙的絮絮叨叨,总觉得字字如刀一般在心中划过,会痛,但不是很痛。
人家是宰相千金,有钱有势,身份尊贵,又与他是青梅竹马,我拿什么去与她相较?即使我不愿认输,也是不行的。
朝恒让我来帝都,是否就是要我看清楚与他之间的差距,然后对他彻底死心?
“锦瑟。”老孙见我出神,叫了我一声。
我连忙对他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老孙却突地一声叹息,道:“锦瑟,跟你说件事,你心里掂量着就好。我总觉得七爷并不像面上看起来的开心,他们之间相处得并不融洽。”
“……啊?”
“我想七爷娶她,也是形势所逼。一则是圣上下旨,谁敢不从?七爷从小就很听圣上的话,更是不会不听。二则是因七爷的身世。别看七爷现在是挺风光的,可从小没少吃苦。”
顿了顿,老孙继续道:“七爷的生母不过是个偶然得到先帝临幸的女子,先帝对她倒也有过真心,但那时正值群雄争霸天下的关键时刻,先帝无暇顾及儿女情长,离开了她。当时,她已有了七爷。民间对未婚有子的女子是难容的,为此她可没少吃苦,还险些让人抓去浸猪笼。好不容易,熬到七爷出生,却因难产送了命。”
“七爷自小由他舅爷抚养,但毕竟不是亲生。小小年纪就要给舅爷干活,干不好就会挨饿挨打,过的是寄人篱下的生活。幸好后来先帝夺得天下,还算顾及情义,不忘当年的那名女子,在七爷七岁时将他接回身边。”
“或许是心存愧疚,先帝请最好的老师教七爷文韬武略。七爷聪慧过人,学得很快,所以先帝倒也疼爱他。只是七爷生母的娘家没人,比不得其他几个爷的后台厚实。为此七爷可没少教他们欺负,常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先帝那时又要平定天下,这些小孩子打架的小事哪有空理?那时就数当今圣上对七爷好,所以七爷和他走得很近。那时,该是七爷最开心的时候吧?!”今日老孙带来了酒,大口地喝着,不小心呛住了,使劲地咳了起来。
我走过去,帮他拍了拍后背,道:“老孙,慢点喝,这样很容易醉的。”
好不容易,他止住了咳嗽,歉然道:“锦瑟,不好意思,总给你增麻烦。人老了,话便也多了,不会嫌我罗嗦吧?”
“怎么会?我很想老孙多告诉我一些他……我是说七爷的事。”我低眉道,“后来呢?”
“后来,七爷立了大功。”老孙说着眼睛都亮了起来,一股自豪顺着他的话流露出来,“一个十几岁的娃,竟帮先帝解决了心头大患。”
“他是否献计为先帝夺回来了三位权臣的兵权,后来却失踪?”我问。
“是。用了三年的时间,架空了庄墨淼的政权,还除掉了另外两位。可是,在返回帝都的途中却失踪了近一年……嗯,其实是军中出现了叛徒。幸好当时有一个小将救了他。”
“你是说萧觺湦?”
闻言,老孙的脸有一时的惨白,严肃道:“锦瑟,在这王府里这个人是一种不成文的禁忌,以后千万不要再提。”
我心中一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却在这时,一股烧焦的味道使我猛然惊醒,慌忙跑到药炉前。
果然,药被煎坏了。
我当场愣住了。
老孙站了起来,手按了按我的肩:“锦瑟……”
“我,我赔不起这么贵重的药材,”我惨然一笑,心里一阵悲哀,又是那种贫穷的无力感,“如果,如果我能有钱……”
这时王妃的丫鬟绮云正好要来拿药,见了这种情况,二话不说一巴掌就打在我的脸上,骂道:“膳食房就没人了吗?竟让这样个笨手笨脚的丫头来煎王妃的药。”
“我……我可以再煎一次。”我小声道。
“再煎?这副药材名贵且难寻,煎坏了你赔得起吗?”她一脸轻蔑。
“我……”我咬着牙,无法反驳。
“还有,王妃的身体若因未及时服药有恙,即使是押上你全家的性命也抵不上。”顿了一下,她眼睛扫过我脸上,似是大发了慈悲,“算了,王妃平日里对下人宽宥,这药也不会让你赔偿。今日你收拾一下,准备明早走人。王府这种地方,不是你这样的人能待的。”
说罢她拂袖而去,留下呆若木鸡的我站在原地。
老孙拍了拍我的肩:“锦瑟……”
“如果,如果我有钱,我也可以理气直壮地冲着她说,不就是一碗药吗?我赔你就是了。可是我没有,所以我连反驳的能力都没有。”我捏着拳头,喃喃道。
“锦瑟,做下人的就是这样的。而下人又有几种,她那样的下人仗着有主子撑腰就变得对其他下人不可一世。她的话别放在心里,除了安西王府,这世上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的。”老孙安慰道。
“可是,他却在安西王府啊。”我失神道。
在我见到他之前我已不得不离开了,离开了要再来恐怕比登天还难了?我们注定没有缘份,即使我赶来帝都依旧无缘。
这应该是痛苦的,可为何没感到痛苦?有的只是茫然,空无一物的茫然。
“锦瑟。”老孙又叫我。
我猛地抓住他的手,用力摇着:“他呢,他呢?他在哪?我要见他。”
老孙皱着眉,道:“谁?锦瑟,你先放开我,看不出你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手劲还蛮大的。”
我松开了老孙的手,喃喃道:“姬羲衍,我要见姬羲衍。”
“嗯?你这小姑娘怎么回事,竟直呼王爷的名讳?七爷是不会管这档子事,你找管家还有用些。不过,管家是不会站在你这边的。”
“这事是我的错,我没有怨言。”我低声道,“我,我只想见……王爷。”
“不行啊,锦瑟,七爷现下不在王府,你不知吗?圣上让他进宫中住上一段时日……哦,恰巧就在你入府的那天。过几天才会回府,你见不到七爷的。”老孙解释道。
我心中一沉,竟是这样的情形,看来是真的见不了了。
我慢慢地恢复了原先的冷定,道:“老孙,晚上我请你喝酒,当是为我饯行。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帮忙。”
“可以。”老孙没问什么事,爽快地答应了。
晚上我带着酒和琴到老孙住的地方。老孙开门迎接我,我朝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壶,走了进去。
老孙的住所其实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和四把椅子,还有一个衣箱。
我将酒放在桌上,过了片刻又将怀中的琴放在桌上,便与老孙一起坐到桌旁。
我为老孙满上,笑了笑:“老孙,我快要走了,今日就与你痛饮几杯,以后恐怕就没有这样机会了。”
“你带来的酒连解渴都不够。”老孙喝掉杯中的酒。
我又为他满上:“酒伤身,还是少喝点。我有事拜托你,喝多了,你会不记得。”
“是什么事?”老孙问。
“帮我把这把琴交还给王爷。”我低头抚摩着琴,静静道,“这样的琴太名贵了,我是要不起的。”
“锦瑟,你和我们七爷相识吧?”老孙问,但语气中已有七八分的肯定。
我摇了摇头:“我只认得姬羲衍,西域的节度使。”
老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难怪觉得这琴眼熟?原来是七爷送的,有一段时日七爷为找这把琴颇费功夫,找到后一直搁在书房里,有时看到这琴还会不由自主地叹气。直到前些日子,去往敦煌时才将它带上。原来,就是送给了锦瑟你呀!你们以前认识?”
“他失踪的那一年是跟我一起度过的,那是很久很久的事了。”我道。
“原来如此。”老孙若有所思道,又喝干了杯中的酒。
许久,老孙叹息道:“作孽呀!一切都是我的错。”
老孙夺过我手中的酒壶猛灌几口。我看出他很是自责,便没拦他。
他边喝,边自责道:“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
“老孙……”我于心不忍地看着他。
“锦瑟呀,是我。当年军中出现的叛徒,就是我呀!我一时迷了心窍,在七爷那匹马的饲料里下了药。七爷骑着那匹马赶往帝都的途中,一开始马还很正常,后来药效发作了。那马就发了疯似地狂奔,拦也拦不下,军伍里一片混乱。我当时呆住了,这事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还好萧觺湦追了上去,随后两个人都失了踪影,直到一年后萧觺湦才将七爷带回。”老孙顿了顿又说,“据说是双双跌入了断崖被水流冲到了一个偏僻的渔村,在那疗伤。七爷在那期间暂时失了忆,直到恢复了才回来的。”
两个人?
我心中一惊,当时我从水里捞起的明明只有一人,怎么多出了一人?这期间还有蹊跷,或许只有他和那个萧觺湦才知道了。
我听见老孙沉沉叹出一口气,继续道:“如若当时七爷未能平安归回,叫我这辈子如何心安呢?可是,就算再选一次,我还是不能不出卖七爷。”
“老孙,你这样做是有什么苦衷吧?”
“我保不下我媳妇的命,但起码得保住我那瞎眼老母亲的性命!”老孙压抑着声音哭喊道,“七爷他们是铲除了权臣的势力不错,但庄墨淼也算是个久握兵权的老手,怎会甘心就此被七爷这个黄口小儿削去羽翼?他派人抓了我的媳妇和母亲,我媳妇受辱自尽后,他便以我母亲相要挟。我也是没办法了。为了赎我的罪,我是打算一辈子给七爷养马的。”
我问:“七爷知道这事吗?”
“应该是不知道的,否则我怎么还能在王府里呆下去?我母亲逝世时,七爷为她修了座大坟,还让我守孝了三年。七爷如此厚待我,我却做出那样的事,真是猪狗不如。”老孙边说,边用手狠狠抽打着自己的脸。
我突然觉得被绮云打了的脸竟还隐隐作痛,连忙阻止了老孙的自残行为。我说:“老孙,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不如,我弹首曲子给你听,只当是这些日子你照顾我的谢礼。”
“嗯。”
我坐在琴前,用手轻轻拨动琴弦,韵调自指间流出。我弹得很认真,以致于忽略了周围除琴以外的其他事物,直到听到桌椅移动的声响,我才停了下来。
有人来叫门,那声响是老孙要去开门时发出的。他已有点醉意了,门被拉开了,老孙的身形有一瞬的滞住,随即我听到老孙惊呼了一句“七爷”。
瞬那我的血液仿佛停滞了一般,片刻后才重新流动,那刻我的脑中一片混乱,愣住了,甚至不知是想逃开还是要去面对,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他的声音透过半遮的门缝传入我的耳中,竟有些不真实:“老孙,这么晚了还没歇息吗?”
“七爷,怎么回来了?”
“宫中的事处理完毕,便回来了。方才隐约听到你这有琴声,不觉就被吸引过来,想不到你竟有这样的技艺,真是深藏不露。”他的声音很平稳。
“七爷,抚琴的哪是我这种粗人。”老孙的醉意醒了许多。
“那是另有其人了?不请我进去坐吗?”
老孙拉开了门请他入屋。我将头埋得很低,以致于他第一眼看到我时并未认出我来。
“这位是……”他问。
“她是……”老孙迟疑着。
“姬大人。”我站起身来,决定不再逃避了。
“锦瑟?”他的脸上微微闪过一抹诧异的神情,瞬息后恢复了平静,“你怎会来此?”
我闻言心中一沉,这么冷漠的话和平淡的语气,无不在说明我是自讨没趣。一直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吗?所以,才不讨人欢迎。
我咬了咬牙,答道:“锦瑟家境贫寒,当然要谋条出路,不想竟与大人在此不期而遇,真是幸会。大人怎会在这?”
“这是我的府邸。”他答,干脆得让人觉得绝情。
我一愣,笑道:“七王爷,小女子无礼了。”
他无奈道:“你何时有礼过?”
“我本来就是村野乡姑,学不会这帝都的繁文缛节,帝都果然不适合我。所幸,明日便回我的偏野之地了。”我静静道,语调里却是带着自嘲。
“我不是那个意思。锦瑟,来了帝都便多住几日。”
“几日后还是要走的,明日或几日后不过是时间的迟早罢了。”
“那便不走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一时无法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留下吧!留在这王府里,直到有一日我这条性命被人拿了去。”他道,语气平静,却有着不可抗拒的魄力。
我……不知道该不该留下,但我知道我不会等到那一日,我不希望有那么一日。
老孙却在此刻俯身跪下,他的脸几乎贴在了地面,他说:“七爷,请不要这么说。现在,怎还会有人敢要你的命?以前就算有,也都被除去了。我这个遗漏的帮凶,也在为自己的过错忏悔着。”
“老孙说的,是那件事。忏悔?为何呢?因此我认识了锦瑟,这并不是件坏事。你不必耿耿于怀。”他没有任何的惊异,显然对老孙的事早已了然于心,亦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顿了顿,怅然道,“反倒是我应该向你道歉的,是我思虑不周才致使你失去你的家人。”
老孙对他叩首,哽咽地叫了声“七爷”。
那刻我知道老孙终于释怀了,有了他的原谅,老孙终于可以卸下了那沉压于心十余载的负累了,以后老孙应该不必再用酒来天天麻醉自己了。
他走过去扶起老孙,轻轻拍了拍老孙的肩:“晚了,歇着吧!我送锦瑟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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