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
“阿姐,每次我问你什么时候来,你都告诉我,只要我每日数一根手指,等到十根手指都数完了,便能见到你了。可是,每次我数完一遍又一遍,你都没来。阿姐,我想你了,你想我吗?”她极温顺地对着镜,说。
我鼻子微微泛着酸,轻轻地说:“想。”却轻得让我怀疑那不过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那阿姐就不能常来看我吗?”从铜镜中,我看见她眨着眼,近似天真。
“我也想。”我缓缓道。
“还是不能?”她的脸上不禁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嗯……”我很希望自己可以回答“我能”,终不过是无可奈何,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许久,我强笑,问:“晴,近来可好?”
“和以前一样。”她顺眉顺眼地玩弄着梳妆台上的胭脂,不小心让胭脂染红了她的手指。她一下变得很慌张,发狂似的用手扫掉梳妆台上所有的东西,满屋地乱跑乱叫,“血,血,血……我流血了,痛,痛……”
我的手紧紧握着木梳,看着她将屋中所有的东西疯狂地拿起来摔,听着她发出阵阵屠猪般的惨叫。
我心中一阵的无能为力。
她是见不得红色的。从那夜起,她便见不得红色了,一见到红色就会发狂。可是,平常她却是极乖的,温顺得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她遗忘了那夜和那以前的事,在她的记忆里只剩下我这个阿姐了。
这样原本也是不错的,可是她真的遗忘得彻底了吗?没有的,潜意识里她依旧记得那个全家被灭门的夜晚。
我记得,那夜连风中也夹杂着血腥味。
也是在那夜前的数日,师父告诉我,我并非一个孤儿,我还有亲人。于是,他带我赶到那个我要叫父亲的人家中。
可是,当我们赶过去的时候,那里的人都被杀掉了,屋外屋内都带着血迹。唯有她藏于密道中,才幸免于难,却亲眼看见全家灭门的过程。
我将吓得全身发抖的她带往敦煌。
不想同一个夜晚,就在我们途中歇脚的客栈,她却跟着一个人出去,然后他竟侮辱了霁晴。
而我却没来得及救下她。
她是无法忘记的,而我更没道理忘记。
她是被逼疯的!
我不知师父是如何得知那个人的身份的,是何时知道的。可我一直无从下手,只猜得那个人大有来头。
我上前去,抱住她:“晴,晴,我是阿姐。别怕,别怕,那不是血,不是的。”
她使劲地挣扎,力气很大。我费劲地想稳住她,可是还是被她挣脱了。她抓破我的脸,趁我吃痛的时候向外逃。
我刚要追上去,她却已瘫倒在地。一双手扶起她,那人便走进屋来。
我看清来人后,不由警觉地上前,将霁晴从他手中夺回,护在身后,脸带惊色地质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好无礼的女子!”他漫不经心道,“你叫锦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这样问很奇怪,本王可是这里的常客。”
来的人是八王爷。
“常客?”我打量着他,心中一惊,“你又要对晴做什么?”
他不答,伸手碰了碰我受伤的脸,笑:“抓破美人脸,蛮可惜的。”
我将脸别向一旁,避开了他的手:“你快走,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不客气?本王倒想试试,两年内能杀掉五个节度使,却迟迟无法动手杀第六个的锦瑟姑娘,要如何对本王不客气?”他开始对我动手动脚。
我没动,将脸别到一边,心中厌恶到了极点。
“不反抗吗?”他模糊道,用手扳着我的下巴,强行与他对视。突然,他笑:“你不该表现得害怕惊恐一些吗?为何如此镇定呢?是觉得本王没胆量动你吗?”
我静静道:“没有成王爷不敢做的事,倒是我不敢做的事很多。不敢对成王爷刀刃相向,便是其一。”
他松开了手,大笑道:“你是本王见过最坦诚的人,很好很好。看来本王特地来这见你一面是正确之举了。告诉你,本王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你这样扶着人与本王谈话,不累吗?先把人反放下。”
我扶起霁晴,让她舒服地躺在床上,又为她盖上被子。
八王爷一直没开口,直至见我忙完了,才说:“其实是你们楼主要本王带你离开这里,时间已到。”
“我明白了。”我答道。随着他走了出去,除了在关门的那瞬我看了霁晴一眼外,其余的时候都是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坐上船,与成王爷面对面,他说:“你舍得她,竟走得如此干脆?”
“我会请楼主为她换个地方。”我淡然道,最后又补充了一句,“为了防你。”
他笑:“我与你们楼主是好友,你防不甚防。”
“那我便杀你。”我咬牙道。
“你们楼主定不会让你如此做的,他还需要本王的帮助。”
这时,船已靠岸。我顺势将匕首抵到八王爷的颈部,面无表情道:“我警告你,别动她。否则,我是会和你拼命的,现在就可以。”
他以手指夹开匕首:“你不是我的对手。”
“我根本不会武功,所以不可能杀得了你。你觉得,我有可能杀得了那五位节度使?不觉得弄错人了?”我抽回匕首,插入刀鞘内。
突然,手被他抓住了。
他的神情瞬息万变,最终残留惊讶在脸上。他看着我:“这是他的东西,竟会在你手里。想不到,你这个女子竟能让他另眼相看。”
“你想怎样?”我抽回自己的手,抬眼直视着他。
“不怎样,不过是想为你和他做个媒罢了。”八爷笑了笑。
我垂下头,沉默着。突然站起身,踏上岸,以极漠然的口气道:“恐怕要辜负你的热心了?我和他没那种可能。”
“那柄匕首是父皇赠给他母亲的定情信物。”他似笑非笑着。
我的心随着这句话而动,却没有因它而驻足。我迈着大步走向守在马车前的师父,闷闷地上了车。
“锦瑟,我会去向楼主说说,给霁晴寻个八王爷找不到的地方。”师父道。
其实,师父是懂我的,有些事我不消开口,师父就能知道,对此我很感激他。
我本想对师父报以感激的笑容,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
师父觉察到我的异样,用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带着三分溺爱地问:“锦瑟,觉得心里难受,是吗?”
“嗯。”我点了点头,“我没有接受成王爷的好意,他说要让我和他在一起。师父,你可知道,我要克制答应的念头有多难?可是我更清楚,成王爷是别有居心。解老说得没错,只有娶个有权有势的女子才能保住他如今的地位。而我,不行。”
“锦瑟。”师父满眼怜惜地看着我,“我以为你想通了。没料到你竟是如此执迷不悟。别的原因,也好过这口口声声为他着想的理由。”
“师傅要骂我什么呢?黑白不分,是非不辨?还是不孝呢?我只是好想好想活得自私一回,活得自我一些。”
“锦瑟,可能吗?身为楼中的你,可能有自我吗?”
我压抑下许多情绪,才以平静的口吻道:“师父,你知道我是迫不得已才加入负羽楼的。三年前我带霁晴回来时,是师父帮他们带走霁晴的。他们以霁晴的生命要挟我加入负羽楼,替他们卖命。我不明白,我不过是一个不懂武功的女子,他们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楼中多的是人才,又不缺我一个?其实我很想见见楼主,可是见了又能怎样?依旧无济于事。他是不会让我退出的。”
师父叹出一口气:“锦瑟,你很少问的。有时我真不知你是无所谓答案,还是看得太过透彻,索性不问了。你不是黑白不分,而是分得太清了才令人无法接受,才会令你自己觉得不快乐。你或许真的可以见见楼主,让他给你答案会好些。”
“我……不想知道,师父……”我拿着黑纱蒙起了眼,问,“楼主还有什么吩咐吗?”
“我已代你向楼主请求休假半年,你的工作会有人替你接手,不必担心。”
我心中不由一颤:“和他有关?”
“大概是的?事情会过去的,遗忘只是时间的问题。”
真的可以忘吗?可能吗?我心中自问着。
我依旧为生活奔波着,但已不在城北了。甚至我和师父搬了地方,是连夜搬走的。谁都没有告诉,我不想让姬羲衍找到,所以能避就避了。
当然,我依旧在敦煌。我说过,我是离不开敦煌了。
原来在这个充满黄沙的同一片天下,敦煌城竟是如此的大,大到走在长街上都遇不上一个熟人。
我为着极少的钱在酒楼里抛头露面,很清苦。本来我大可不必如此的。如果我肯接受楼主的银子的话,现在的日子一定可以过得闲适。可是我没有,三年来我都不曾接受楼主的一分一毫。
有时我会想,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否在无言地表示我的抗议?我是否在暗示他,若不是因为霁晴,他是不可能令我为他做事的?
无论是与否都无所谓,反正对于楼主是不痛不痒的。而我,按师父的说法便是自讨苦吃。
为师父还债的人应该是楼主,只是那次后师父一如既往的一贫如洗。他也是个骄傲的人,若非万不得已,是不会向楼主要钱的。或许,他这样做更多是为了顾及我。
这件事,他不说,我也没问。
我和师父极有默契地继续着自讨苦吃。他还是会常常因欠酒钱而被打得鼻青脸肿,我便用微薄的收入替他还钱。
一切,仿若又回到了认识姬羲衍以前的生活。
偶然,我会想,或许一切并没有改变,变的只是少了红姨那份关切和慌乱。
应该只有这些了?!
可是……
当夜归穿行于长街时,我总会忍不住东张西望。我在寻什么呢?难道,我一直还想寻回那夜失散了的他吗?
当我看到置于枕边的昆仑奴面具时,我会想起那晚隐藏在这张面具下的脸,如今是否还站在灯火阑珊处等我来揭去那张面具?
当我抚弄着琴,眼前禁不住浮现起他再三替我解围的情景。我会想,如果当时他没有救我,那现在的锦瑟会在哪里?我不知道。
当我看着敦煌无法澄净的天空时,我忍不住会想起他那有些深沉的笑容。如这天,无法拨去那层黄沙,总是显得模糊,而莫名的深邃。
我这才明白,并非没有改变。我已背负起太多太多关于他的记忆了,而这些记忆亦如同他为我起的名,教我识的字一样的深刻。
我要背负到何时,才能用遗忘来卸下?
这日,我方踏出门,已然惊异地发现长街上跪满了人,一直排到了城门。
我被两名士兵押着,不得不跪在人群中,心中不禁纳闷。
身旁有两个人低声细语着,恰巧为我解了心中的疑惑。
“听闻,帝都来了圣旨,是成王爷亲自送来的。”
“我也听说了。皇帝要召回近日新来的节度使,昨日接任的人已赶到敦煌。今日,便是前任节度使返京的日子。我们这些城中百姓,不得不来相送。”
“这位节度使倒也算是这两年来的例外,在被刺之前得以安全离去,幸甚!”
“你不知吗?这位节度使乃皇帝的胞弟七王爷。皇帝大概是心疼他了,担心有个万一的,便赶紧下令让他回去。”
“想来皇帝还真是个重情意之人。”
……
……
他要走了?回帝都?
我闻言心中涌起一潮波澜,极为复杂。
一方面,我是想让他尽快走的。诚然,敦煌并非他久留之地,他该呆的地方本来就是帝都。敦煌是危险的,有刺客,还有我。
可是,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不舍。或许这一别便是永别了,至此以后我在我的敦煌,他在他的帝都,见都见不了了。很快,他便会不记得敦煌的锦瑟。在帝都多的是美丽又有才有势的女子,一个锦瑟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我低头反复咀嚼着这些矛盾无奈的心情。
突然,他骑马的身影就那样闯入我的视线中,毫无预兆地闯入。依旧的从容不迫,依旧的高贵傲然。即使相隔有一段距离,我依旧能感觉到他低眉时,眉宇间透露出的王者的气度,那是与生俱来的,不带任何矫作。
我贪婪地抓着他离开时的每一瞬间。
这是最后一次,我如此认真地看你,请原谅,我这任性的一回。
我在心里如是说。
可惜,事与愿违。
旁边的士兵喝了我一句“无礼”,我的勇气瞬间被瓦解,慌忙将头低低地埋在膝间。
就在此刻他的马打我眼前而过。
藏在人群之中,我是如此平凡,平凡得根本无法使他寻出我的所在。
我不能抬头看他,因为抬头看到的只能是他的背影。
我会难过。
然,还是忍不住将眼中的余光投过去。
他无华的身影,竟也可以如此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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