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这拿那,丫头们出出入入的,时常有些冲突,争吵了起来,甚至有些人还出手强夺彼此的物什。胜者拿着“战利品”得意离去,留下的则骂骂咧咧地继续找寻。
我心想今日应是有贵客要来,便不经意地穿过那些人。
看来今日轮不到我上台,湘潇楼在重大的场合都会由老琴师抚琴,今日得另作安排了。听说城北的酒家要一名为说书先生抚琴的人,可以一试。我心中暗暗盘算。
是时,管事却叫住了我,让我准备一下,随他到城主的府中。
我一怔,并未问及缘故,只说要去取琴。
管事制止住我,让我不必拿了,琴已搬到车上。
末了,他打量了我一番,问我是否要换身衣裳。
我摇头道:“我不过是个藏于竹帘后的琴师,不必了。”
待我坐上马车,车内已坐有数名姑娘,个个都是光艳照人的模样。
我坐定后,马车便驱动前行,我听见了銮铃声声,亦听到车中姑娘们彼此的寒暄。
“海棠姐姐,城主家的舞娘哪个不比我们强?怎么城主偏偏要来湘潇楼找我们姐妹去,就不怕我们在新来的节度使面前丢了他了颜面?”一个女子笑吟吟道。
“杜鹃妹妹,真爱说笑,练舞多年这点自信也是该有的。弄砸了场子,不仅丢了湘潇楼的招牌,更扫了城主的颜面,到时只怕连性命都不保。杜鹃妹妹,最好认真些。”那位海棠姑娘正色道。
“知道了,知道了,姐姐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听说是节度使提出的。”
“哼!男人都好新奇的事物,看腻了家花,便出来觅野花了。”
“妹妹这回倒是说错了,那位节度使只想听琴风雅一番。”顿了顿,海棠沉吟道,“奇怪的是,他为何偏偏指名由一名叫锦瑟的女子来抚琴呢?城主的琴师那琴艺才是数一数二的。”
“锦瑟?我怎么没听过?”杜鹃娇笑道,“不过管事还是一样会把握时机,想来他一定趁机要求由我们表演歌舞。”
“妹妹,果然聪明。”
……
锦瑟?
是我吗?
如果是我,是否该感到受宠若惊呢?
我在心中冷笑。
当初我递上名帖请求为城主的琴师时,连城主的尊容都未曾一睹便教人逐了出来。不想作了烟花场所的琴师,却有由西域节度使指名演奏的荣幸,真够讽刺的。
难不成那位节度使我认得?
我努力回想着近来所见的人,无端地竟想起那个葛衣公子。
他便是新来的节度使?
我心中狐疑,却没多大的震惊,想来能对着敦煌最大赌坊的人如此颐指气使的主,除了城主,也就只有西域节度使了。
念及此,我不觉有些惋惜,心中暗叹了口气。
看他年纪轻轻的,却要重复着先前五位节度使的不归途,枉搭上一条性命。可惜,对此我也是爱莫能助,只好在他遇难之前,先将欠下的钱还上。
我独自揣摩着,要如何在最短的时日赚多些钱两。
车停,銮铃声止,车厢中人已鱼贯而出。
我回过神,已到达城主的府邸门前。
我下车随人潮入府,方觉古人所言的一入候门深似海,竟是如此贴切。
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回廊纵横,竟如棋盘般错杂,莫不是有人带路,定会走迷于这深不见底的院落内。
我紧紧抱着琴随他们走入了一间装饰古朴的内堂,将琴摆到屏风后的琴台上,信手试了试琴音。
渐渐地,屋中逐然热闹起来。
那些刚进来的人相互寒暄了几句,无非是些彼此恭维的话。
我径自弹着琴,不过是些零散的小曲,毕竟此刻那些人并无心听琴,我懒得下心思,顺道听听屋内人说话。
“洛大人真是年少有为,年纪轻轻就已是敦煌城城主。”我听出这是那位老者的声音。
“哪及得上解老?早闻先生素有‘卧龙先生’之称,晚生久仰多时。”这是个陌生的声音,年纪不大,却显得有些深沉。
“你们两个人真酸。”那个持剑少年葛流云点破得极干脆,半点也不顾及旁人,“有工夫在这里说这些废话,还有不如留到战场上拼杀。”
“葛将军所言极是。提起战事,近日库车那边已不甘平静,蠢蠢欲动。前些使臣就……”
那个陌生的声音被一声咳嗽打断,解先生继而笑道:“今日不谈公事,免得扫兴。”
“那好,晚生请舞娘献舞为各位祝兴。”洛城主道。
我会意地抚琴。
琴音忽漕漕如急雨,忽切切如细雨,时如花底莺语。忘情之处凝绝的弦,冷涩如冰泉,只能暂歇一拍。
乍地一声孤音,如铁骑突起的刀鸣,一声如裂帛,嘎然而止,弦断。
我望着断弦,愣愣地出神。直至听到衣裳细碎的声音和求饶声才回过神来,连忙走出屏风,跪在人群之中。
我偷偷扫了一眼四周,所有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特别是那个站在姬羲衍身旁的陌生年轻男子脸色犹为难看。
我猜他是城主,一直以为城主该是白发苍苍的老翁,却不曾想,会是这么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
许久,城主发语:“卑职失职了,不想这琴师如此乱来,扫了您的雅兴。来人,将这琴师拉出去斩了,换上府中的琴师。”
我没有挣扎,亦没作声,极温顺地被两名家丁带走。
却在门口时,听姬羲衍淡然说:“锦瑟姑娘的琴艺,堪称一绝。”
解老接语道:“只怪这琴不好,可惜了这一身本领。”
我斜睨着他们,心存感激,却一时忘了该行礼致谢。直到管事佯装咳嗽,我方意识过来,慌忙跪下,却偷偷吊起眼观察着他们。
姬羲衍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解老。
解老会意地笑道:“助兴的节目,今日就此为止。他日有机会再续,先让姑娘们下去领赏,如何?”
我慢慢地走在后面,在转出门口时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姬羲衍,不期然地竟与他的目光撞上。
那样如网的目光,竟使我有种心如鹿撞的感觉,慌乱之余忙别开脸去,逃似地离开。
我没去领赏钱。
面对着同车厢那一双双暗含着不满和责备的眼睛,我闭起眼,静默。
我想,我将要失去湘潇楼的工作。
果然,回到湘潇楼后,我在老板娘门外静候了半个时辰,被叫了进去,第一眼便看到了桌上的一锭纹银。
老板娘坐在对面,道:“锦瑟,明日你就不必来了,这银子是给你的。”
我紧切着唇,心依旧不禁一颤,却也不说什么,走过去拿起桌上的银子紧紧攥在手心,对她福了一福,离开了湘潇楼。
已入半夜,无人的长街有些寂寥,我怀中抱着那张琴走了很久很久,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明日呢?
我不拒绝银子,因为需要。可是明日呢,我该到哪去赚取银两?如今已是负债累累,对于银子我永远有着无力感,我无法做到高雅,因为我仍需要为生活奔波。
风起,有些冷,从不知夏夜的风也能刺骨。我看到地上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很淡,样子竟是如此羸弱,仿佛随时都会因风流散。
突然手被一个行色匆匆的人狠狠地撞了一下,琴脱手而出,被那个人接住了。
然后,他转身就跑。
我的琴……
一愣过后,我立即回神,死命地追了上去。
那人显然对敦煌的小巷并不熟悉,只消一会儿功夫,便被我抄小路拦在了死巷内。
我喘着粗气,喝着:“把琴还我。”
他神色慌张地看着我,手里死死抓着我的琴。他力气很大,我的琴竟被他抓出了伤痕。
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快给我!”,他依旧不肯放下我的琴。
我顿生无名之火,一个箭步冲上去与他抢夺。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疯狂,像极了与人夺食的饿兽。今夜的我很异常,怨意汹涌,早已没了平日的宁和。
我不顾一切地抱着琴,死死攥在怀中,我觉得那刻我是宁死也不肯放手的。这是我今夜唯一的东西,我不能给别人。
多年后,当我和他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时,他含着笑对我说:“当时你看上去真的很疯狂,仿若一只充满怨意的小兽,碰到谁都要咬一口。”
我淡然回了一句:“你抢了我的琴。”
他举着手,依旧笑:“我是无意的。当时我正被人追赶,又没听清你的话,还以为你要抢劫。”
“抢劫?”我不禁有些愕然。
他笑意更深:“你没瞧见你当时有多强悍?想不到你一个看似文弱的小女子竟如此凶猛,比我们这里的姑娘还厉害。”
后来他忽然松了手,我不由跌后几步,撞上了身后的墙。一声异响过后,我发现我的琴竟被压断为两截。
我死死盯着断琴,怒极,竟失了理智,抓起其中一截用力地砸向他的脑袋。
他似是惊住了,竟没躲闪,着实地挨了我那一下,顿时头破血流,红得让人心生恐惧的液体顺着他的脸慢慢滑下。
他伸出手捂住伤口,血依旧渗透出他的指缝。
我看得心惊肉跳,脚软得站不住,一下跌坐在墙角里,身心虚脱,眼前的东西一点一点变得模糊起来……
待我醒来时,第一个念头便脱口而出:“我的琴……”
“你醒了。”一个懒懒的声音传来。
我回头,看到了姬羲衍的脸。
我看着他,心中却幽幽地想到了我的琴。
我的琴毁了。
待到我回神时,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连忙低下头,轻声问:“这里是哪?我怎么会在这?”
“这里是我住的驿馆。方才我带着士兵在城中寻人,却发现你昏倒在深巷里,就将带你回来了。”他淡然道。
“那我的琴呢?”我急切问道。
“什么琴?我没见到。”
“我那把琴……断了的……那个人……”我有些语无伦次,心一点一点沉陷入恐惧之中,我抬起头,惊恐地看向姬羲衍,“那个人,我杀了他吗?”
“除了你在那个深巷里,我再没看见其他人。”他还算耐心地笑道。
我不禁松了口气,想起身给他行礼略表谢意,却被他制止了。
他轻轻按了按我的肩,让我坐回原地:“你身子还虚,不必多礼。”
我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干燥的唇,答:“是,谢谢,大人。”
“你叫锦瑟?”他抽回手,坐在床旁的一张椅子上,问。
“是,大人。”我垂着眼,手不觉地绞动着自己的衣袖。
突然他问道:“我很可怕?比斩首都可怕?”
我惊讶地抬起眼看着他,他扬着嘴角轻笑。但我依旧发觉,即使他脸上带着笑,眼中却没能有笑意,有种落寞沉淀其中,沉得很深很寂,还有那无法忽略的威严。
我慌忙低下头:“不,大人……”
“可你给我的感觉却是。即使听到洛逸尘要斩你时,你都显得从容不迫,如今怎如此慌乱?”他有些笑道。
我低头不语,他的问题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对此我也是纳闷的,难不成经昨日一历,我残留了许多后怕不成,所以始终余惊未退?
他见我不答,亦没再追问。
许久,我开口:“大人,您的钱我恐怕得迟些时候才能还了。我刚失了活计,所以……”
“那就等你有能力还的时候再还。”他轻描淡写道。
顿了顿,他移开话题:“上次听你的琴并未尽兴,今日不如再奏一曲赠予我,如何?”
“承蒙大人喜欢,不胜感激。只是今日不行,我丢了琴……”
“你等一下,我立即叫人去取琴。”他兴起。
“等等……”我忙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慌忙抽回手,心中尴尬不已。
“有事吗?”他站住不动,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波澜。
“大人,每位乐师都有自己用得顺手的乐器,并不是随便找个乐器即可。只有找到适合的乐器,乐师的技艺才能发挥到极至,才能演奏出美妙的曲子。”我认真道,“而且,乐师的心境也会表现在琴音中。以我此时的心境并不适合为大人演奏,强行而为只怕会蚀了大人的耳,望大人见谅。”
“我若不见谅,你能如何?”
我能如何呢?
我抬头看着他,心里有些难过和无奈:“那我也只得为大人奏上一曲,可是,我还是觉得大人另请高明会好些。”
“你倒有意思,只要我一声令下,全城哪位琴师不排着长队等着让我给他们展示琴技的机会?在那样的情况,你该怎样?”他的声音夹杂着一丝意外和挑衅。
“奏不出就是奏不出,我不会来挤这长队。”我静静答,心中有种被瞧不起的羞辱。
“如果以一曲值万两白银的代价呢?”
“你觉得值吗?”我反问。
“物超所值。”
“我会演奏,不过还是劝你不要。”我别过脸说。
我觉得他不过是想为难我,他应该是那种凡事一帆风顺的贵公子哥儿,我的拒绝只是让他感到新奇,只是激起了他的好胜心。所以他想方设法,不过是想征服一个拒绝,那就如他所愿好了,我何必苦苦硬撑?
“大人,”过了好一会,我看着床的内壁,轻声道,“请让我先回去,家师在等我。”
“我让人送你回去。”他不再为难我。
“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敦煌我熟,能自己找路回去。”
不等他回答,我已径自穿上鞋,踩着略带虚浮地脚步走出了他所住的驿馆。
我不愿回头多望一眼身后的驿馆,那里是与我截然不同的世界。或许除了还债那日,我便不会与他见面了。
无端地,我轻叹了口气,大步地往家赶。
我依旧是那个需要为生活到处奔波的锦瑟,从前,现在,将来都不会改变。姬羲衍如那个不知名的少年一样,偶然闯入,离去却是必然。
明日该到城北的酒楼去试试,在那之前我得先找把琴。
可是,我的银子不够。
“师父。”当我刚踏入家门时,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师父的脸乌云密布,我只得轻声跟他打了声招呼。
“锦瑟,”师父声音不大却暗含着坚定,“不许再与那个姬羲衍有任何瓜葛!”
我一愣:“师父,你这是怎么了?”
“我是你师傅,我的话你听到没?”师父声音一厉。
“我听到了。”我答道。
听见我如此回答,师父态度放柔了许多道:“别跟他走得太近,我是为你好,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那个姬羲衍别说我不可能与他走近,就算有可能,师父他老人家为何要如此反对?姬羲衍怎么也算是师傅的恩人。
这些话我没对师傅说,只是沉声道:“我知道了。不过在那之前,得先将欠下的钱还给他。”
师父将一叠银票拍在桌上,道:“明日就还上。”
我错谔住了,喃喃道:“师父,你……突然之间,你哪来这么多钱?”
师父迟疑着,吞吞吐吐道:“我自有我的办法,你毋须多问。”
我不由一惊:“师父,难不成……?”
“你莫胡猜。”
半晌,师父突然低声自语道:“帝都那边既已派了人,便是那个人了。”
素来,我对师傅的事都不会多问的,这次也不例外。尽管我对“那个人”有些好奇,但也不愿为师傅去还这些来历不明的钱。索性道:“要还钱,师傅自己去。”
“锦瑟,你听话。”师傅哄道。
我别过头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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