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围城(上),今天俺一并贴了,请大伙别漏看了前半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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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苏韧半躺着问:“倪佥事这样雄才,怎奈何不了一个女人?”
周千户道:“不然。苏大人你是不晓得这邱氏的根底。她爹是成祖爷的马前卒,东征时,她爹替成祖爷挡了箭,蒙御口追封为锦衣卫百户。她俩个兄弟也都是烈士(3)。廖严抗倭时,他们奋不顾身,全战死了。廖制台题字的“忠烈之家”牌坊,便树在扬州她家门前。这邱氏从小舞枪弄棒,无人敢于提亲。成了老姑娘,她招了个落魄秀材当上门女婿。我们在扬州驻防时,人人晓得她爱吃醋,能辖制,活脱脱是个母老虎,这种女人啊……”
“大人请用。”江齐抢着递上手巾,断了周千户话头。
苏韧莫名从唇角浮起笑,听得入神。
周千户顺手抹去脸上汗珠,继续说:“若寻常女人,管她土豪还是宦族,都可赶出去。但这女人自命‘烈士遗珠’,莫说倪大人不好办,就是万岁来了,也得好言相劝,是不是?”
苏韧坐起正色道:“大人们乃是不忘国本。既是烈士血脉,我们秉承圣上的仁心,理应优待……”
说话间,一个月白衫背药匣子的男子稳步进来,正是何大夫。
何集馨先给周千户见礼,再给苏韧请安,最后冲江齐略点头。
周千户迎宾不易,本站得腿酸,又口干舌燥,还惦记着去向主将复命,借此机会先行告退。
周千户一走,苏韧对何集馨开门见山道:“家父是六合螺蛳巷苏塾师。何大夫,您是否是我的师兄?”
何集馨垂手,再拜道:“小人岂敢高攀。但小人幼年因随外祖住白锣鼓巷,三生有幸,确受令尊启蒙。”
苏韧忙扶住道:“果然是师兄!我因生得晚些,曾听家父提起您这位好学生能悬壶济世。竟没想你我幸会于此地。”
何集馨汗颜说:“小人幼年顽劣,何尝奢望老师牵记?大人之崛起,岂不是令尊育人之功德。……听闻大人中暑,请容小人诊脉。”
苏韧任由何大夫替他诊视。他瞟了江齐一眼,江齐马上退守营帐门口。
苏韧呵呵笑道:“师兄,我这番来溧水,身子并没中暑,只有些心病。来前我遇到了南京太医院院首,他托我转交你一味新药,并托咐师兄替我治病。”
何大夫一愣,接了苏韧递来纸片瞧,双瞳瞬时放大,鼻尖出汗,脸颊发红。
那是一张南京太医院提升何集馨为局内司药的任命书。
太医院,本是肥水衙门。司药,如果当事人不计因果报应的话,更是一份美差。
何大夫捏着纸片,低声说:“谢大人成全,然小人‘无功不受禄’啊。”
苏韧笑盈盈将纸片塞入药箱夹缝内,柔声道:“我正欲使师兄立功。”
苏韧既来溧水大营,便是洒下了张渔网。他即便捞不着鱼虾,也非得捞得些石块。
文武有别,他要打探消息,掌握军情,自要安排下个眼线。何集馨因着乡谊,正是人选。
他深知在大军之中,大夫最有人缘。他们不显山漏水,能走动自如,洞察八方。
再者,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没个三病四痛?哪怕最难相处的军人,也鲜有与军医不和睦的。
何大夫会意之后,顺水推舟,对苏韧有问必答。横竖他虽在军中,毕竟是由南京太医院委派。
他讲了些军情,又把怀中藏着的大军药品出入细目供苏韧看了。
苏韧翻阅,叹息道:“我军既不困乏,也无水土不服。引而不发,依师兄看,难在何处?”
何大夫道:“小人原以为一鼓作气,便可了事。我等外派医士,虽长个资历,哪有留在院内实惠?迁延至今,我不知领军的是何打算。大人来此,须知本军之中有两只虎。一只是那母老虎俞邱氏,另一只,说来不敬,便是佥事大人倪彪。他笑口常开,从不当面拒绝人。以小人观察,他貌似好酒而粗率,可全营军官,无一人不对他口服心服的。他不是只‘笑面虎’,又是什么呢?大人拿着这个……有用。”
苏韧一瞧,是块小方石。
何大夫解释:“此乃醒酒石。倪彪的酒量太大!大人你若不想瘫倒,学别人样随身带着吧。”
苏韧谢过。他目光一闪:“俞娘子闹,是否要倪彪允诺保全城内她丈夫的性命?”
何大夫收了细目,道:“她初时嚷着要入城,说母子们与丈夫同生共死。锦衣卫与她父兄有渊源,哪肯由着她糊涂?她天天吵,非要倪彪放行。倪彪不愧是‘笑面虎’,听着,应着,唯独不做。大军围城之前,大概是先行城内安了探子。城内大体情况,外面大概清楚。俞县令受乱贼胁迫,还做着县官,他管理民事,与乱贼交涉,连一班人质都好吃好喝的活着。可前几天,传出个怪事,说那俞某抵不住美色当前,与乱贼头目的妹子好上了。母老虎独食被抢,气得跳脚,哪肯善罢甘休。她自从得了风声,闹得天翻地覆,非要倪彪大军马上攻城,她说要头个冲进去抓住负心汉,撕个痛快……”
苏韧摇头苦笑,将心比心,思忖俞戬捏着性命,哪有闲心?他应不至于那么糊涂,也许另有蹊跷……男人家常互勉:徐而图之。可妇道人家,眼里常是丈夫最要紧,一城之隔,宛如隔世,哪容得你什么图谋
周千户的声音又在账口:“苏大人,可缓过来了?”
何大夫眼明手快,扯出张膏药,他指头一削,往苏韧怀里探。
苏韧肋部顿感清凉。帐中萦绕着种六和乡民似曾相识的味道。
他内心赞许:何集馨虽在医术上另辟蹊径,并未丢下看家本领。
周千户拨开帐子,对苏韧道:“倪佥事极为关切您。请大人歇着,他会过来探望。”
苏韧领会此言。这功夫,这点路,倪彪想来便来了,还用人铺桥?然而客随主便,本是礼数。他扫了眼无声退出的何大夫,忙道:“怎么敢当?我已无碍了。容我更换了腌臜衣服,跟仁兄去拜会大人。”
府尹更衣,周千户循礼暂避。苏韧压低声叫江齐:“你包袱里可有荷叶馒头”
江齐立刻翻出三只冷硬的小白馒头,苏韧来不及细嚼慢咽,赶紧吞进肚,权当酒前垫底。
江齐递口水,苏韧脸一歪,才全咽下。
夜色降临,大军之中,火炬亮如白昼。
飞鱼织锦,绣春宝刀,传说里锦衣卫常见的摆设,苏韧在这里全都没看着。
本来,江东苦夏,人穿件三棱布衫都出汗,揣把纸扇子都嫌累赘,
凡想得通的人,谁还在乎摆那些虚的?
大营处,有顶巨帐,帐前篝火熊熊,飘着面“帅”旗,威风凛凛。
账前空地上,有八位大力士,袒胸露臂,捉成四队,正练习相扑。
苏韧微笑旁观,想:围城不攻,吃得太饱,玩这个倒正好。
满目肉色,他是意兴阑珊。他目光逡巡,投向对面那群军官。
“这便是苏府尹么?久闻令名,少年才俊啊。”有人迎上。
此人脸色长春,笑声朗朗,苏韧想:非是倪佥事不可。
那倪彪本天子仪卫出身。他两鬓斑白,身高足有八尺,燕颔(han)虎须,真是仪表堂堂。
身为主将,他却和身边军人们一样,仅穿棉布战衣,本色布鞋,绑着白色护足。
苏韧虽着常服,还是行了空手礼。倪彪则拱手答礼,笑问道:“苏府尹排行老几啊?”
“佥事大人,我是独生子。”
倪彪笑对左右:“那便是‘阿大’了。”
他拉着苏韧往主账内走,笑道:“阿大,我排行老九,叫我九哥好了。这位周四,你已见过。这是王六,那位是胡小乙……”
周千户陪笑:“我们佥事大人从军日久,不拘一格,喜称呼众人排行。”
锦衣卫,笑脸,称兄道弟数排行……让苏韧莫名想到了另一个人。他心思一回,欣然对倪彪道:“还是武将痛快!可‘九哥’二字,我不敢逾越,不如叫您‘九叔’,您意下如何?”
倪彪笑着赞成。他问了苏韧的身体,大掌在苏韧背上拍道:“阿大的身子骨还弱些。”
苏韧被他拍得一晃,注视倪彪道:“九叔说得好。天行健,文官应该‘自强不息’(4)才是。”
帐中灯光簇簇。每个人案前,是大盆狗肉,满碟烧鹅,边上坛子垒起,酒香袭人。
倪彪亲自给苏韧斟酒,坐不多时,众人汗如雨下,照样喝酒谈笑。
苏韧环顾,确实无人使用凉扇。大多数人用袖子擦汗,个别力气大的,挥起空碟扇扇风。
倪彪不谈局势,苏韧也闭口不言。那倪彪每提到皇帝,就站起来,将酒杯向北方伸一伸。
于是满座静穆,他坐下了,众人重又谈笑。
二人互相敬酒,苏韧给对方斟得勤,无奈对方喝得速度更快。
苏韧饮酒,本无天赋,虽有锻炼,也是有限。
和倪彪喝了半个时辰,苏韧感慨,遇上这只“笑面虎”,以其天赋异禀,自己练与不练,其实无所谓了。横竖都属笑面虎笑到最后,别人先倒。
苏韧以府尹的身份,原本可以婉拒敬酒。
他权衡了,以为局势微妙,将官一心为上。今夜倪彪的敬酒,是却之不恭。
苏韧身热头晕,面红耳赤,明知肉食吃了,更易醉酒,但桌上除了肉,也没别的可吃。他胃里火烧火燎,不下点菜,能把人烤焦了。他记起万岁曾在军中禁赌,叹息为何不连酒一起禁了?他仿佛感到脑髓间升起一股云气,飘飘然然,直上九重霄。
纵然如此,他还是保有一丝清明,说不了像样的话,他闭紧嘴巴,手上举着酒杯,眼神安定,好像这酒总喝不完似的。
军官们久经沙场,饮酒如饮水,可到此时也腻了,光顾看“九叔”“阿大”对饮,以作消遣。
倪彪酒兴正浓,咧嘴问苏韧:“阿大,你来咱们这儿,没带个武器防身么?”
苏韧俯身,暗用手按胃,笑道:“九叔……面前,我……我不能班门弄斧。跟着九叔,我何至于危?”
倪彪大笑。恰在这时,有个力士进来,对倪彪奉上一封书信。
倪彪避席而去,片刻即回。
他打量苏韧,笑道:“阿大身子骨弱。酒多伤身,来日方长。来,九叔送你回去。”
周千户等忙要伴送,倪彪哈哈笑道:“又不是嫁闺女。你们只管饮着,等我回来。”
倪彪向江齐扬手,却不要他相帮。他轻松扶起苏韧,健步如飞。
苏韧回到自己帐中,挣扎说:“九叔,我没有醉。”
倪彪收了笑,说:“醉不醉的,反正你们全都有解酒石不是?”
苏韧想了想,笑道:“有。九……九叔威名远播。”
“阿大,你不胜酒力,舍命陪酒,九叔心领。这么拼的红袍文官,我头一次见。我有位亲叔,你知道是谁。阁老方才来信,说起赠你短剑之谊,献芹之心…要我照顾于你。我叔对我,话一向不多。他老偶尔说几句,我自然会听。”
苏韧不扭捏,听到这话,掏出荷包内解酒石含住,周身一股寒气,煞住了满脑酒意。
他等了一会儿,才向倪彪道:“倪阁老的恩情,我是没齿难忘。九叔,我初来乍到,本不该进言,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我说了,您担待则个。溧水围城日久,您自是有谋略。然朝廷久不能平乱,恐生诽谤。”
倪彪盘腿坐在苏韧脚边,用大掌撸着虎须,笑言道:“阿大,你可知溧水城上,挂着八字灯笼。说得是:上不反君,下不欺民。现在城内虽有乱贼,也算井井有条。想当年,我家有良田百顷,叔父又已走鸿运,我坐享其成,何必要辛苦从军只因少年时,我想得清楚,是要‘忠君爱民’。我从军,只是从守卫皇城的兵当起,寒暑不动,风雨不移。
凡四十年,政局多变,斗转了星又移,我一个粗人,浮沉在其中。我是可杀也可辱,醉得蜕皮,白了头发,朋辈都已变,只有我从来不改初衷。现今我军若杀入城中,不出三日,即可平乱。我即便不立功,也能保住了锦衣卫佥事的差使。但贼民混同,我们无从分别,伤及无辜,是在所难免。天道有灵,我倪彪有何资格代天去杀戮?要杀,我们可杀外寇,不可杀黎民。多年前,我常护驾。而今我守着龙旗,想念万岁音容。圣心从来清明,何尝不会爱民?今日之局面,到底是哪个该背着史官们的骂名?九叔我不是有所谋略,只是无从下手啊。”
苏韧听了,目瞪口呆。他知道天下是有“忠君爱民”的人物,但真听人挖心掏肺说来,他志不能及,唯觉五内为之一震。
他揣度:“师傅”廖严,内心应该也是“忠君爱民”的?只是文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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