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莫怪。倪佥事听闻山上有虎仙,特令废绝淫祀。”
苏韧寻思:皇帝迷信,本多忌讳。倪彪名“彪”,正在领兵,而此地恰有虎仙大兴。倪彪若不禁止乡民崇拜,岂不是落人口舌?
他点头说:“凡民间怪力乱神,理应禁绝。但本府登山,是为了机要之务。既今日不行,明日我得了倪佥事手令再来。二位力士忠于职守,精神可嘉啊。”
江齐一个跨步:“大人?若上头以耽误国事为由责怪下来……”
苏韧瞬目:“嗳,不必多言。自有本府替二位兄弟应承。”
那二人听了这话,对视一眼,哈腰道:“且慢。大人既为了公务,我等倒不能拦着。”
“多谢二位通融,为难你们了。”苏韧笑道:“上峰的威仪还是要顾全,大队人马留此为好。江齐跟我上山,速去速回。”
江齐在前,苏韧在后,二人爬不多时,便来到山顶。
山顶平整,确有座小庙。虽苏韧在书里已神游过此庙,等亲眼见了,不由觉得新鲜。
那庙堂不过百尺方圆,绕着一圈杂色砖木砌起来的“百家墙”。
庙前竖面黄不拉几的锦旗,绣着“法力无边”四字。
庙周疯长着虎尾巴草,散落有几个木头座墩。
庙门口有对木牌,里面字偏生镂进去的,写得是:
“虎去山还在,山在虎又来”。
门槛里匍匐着只木雕的老虎。虎口半张,一双圆眼,满透着乡里乡气。
虎背上露块白皮,刻着四行隶书。
“来此庙者,虎口投币。
有钱不投,不得好死。”
苏韧抿嘴。江齐咕哝:“这老虎好毒。”
苏韧之性情和易,并不全出于矫饰。他旋即掏出钱袋,微笑道:“入乡随俗,我先来吧。”
他找了找,才发觉袋里只有碎银金叶,竟无一个钱币。他一愣,想自己居然会不带零钱了……
江齐赶紧递上自家钱袋,苏韧捡了个铜钱,投入虎口。
木老虎咯叽咯叽,居然从后腚里拉出来张木签,江齐忙弯腰拾起来,递给苏韧。
苏韧一看,签上是:“自求多福!”
苏韧默然,点了点头。他观察这老虎的木工,颇有匠心,不由想到了老婆和丈人。
当年,他并不是嫌弃学手艺,而是谭老爹说他生得文气,愣是不肯让他做木匠……
江齐大约不信邪,乘这功夫也投了钱,老虎拉出来的,还是“自求多福”(1)。
江齐摇头,对苏韧说:“敢情无论大人还是小人,‘自求多福’这四字儿都管用”
苏韧恬然道:“此虎吃了还知道拉。比别庙里那些光吃不拉的貔貅(pixiu)(2)有良心。”
说完,他将木签悄放入袖子,再往里头走。过了口枯井,便是庙堂。
庙堂里大概是因被倪彪断了香火,竟找不到一点供品,连神龛账幔都不知飞哪里去了。光秃秃案前,摆着一个瓷盘,里面半截蜡烛,满是烛泪。
神龛里有尊泥塑,是个跪拜村姑的摸样,也说不上美丑,手捧着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老虎。
苏韧想:莫非小老虎就是虎仙么?
他望着泥塑,欠了欠身,心中默念:若是你灵验,能保佑我苏嘉墨一家早日团圆么?
江齐不能免俗,在蒲团上拜了两拜。
苏韧问:“念叨你那兄弟?”
江齐坦白:“兄弟同母生,成家各自飞。小的许愿早日在城中买房,安置我那多嘴的浑家。”
苏韧道:“果然凡是个名城,都少不了人。地价日贵,连我在帝京尚无有自家地皮。”
“大人自有洪福,这些个不在话下。”
苏韧笑说:“多谢你吉言。”
他说完,似觉有什么不妥。他嗅了一嗅,皱眉查看,瞧不出名堂,再往庙后走去。
庙后有泉眼,泉水滴滴答答,穿过一丛灌木,是块伸出山坡的大岩石。
苏韧想:这便是“和事佬”所说,当地人称为“虎舌头”的地方。
夕阳西下,山风袭来,苏韧立在“虎舌”之上,虽不着红袍,周身却为霞光所浸染。
他视力极好,且无畏于登高。因此他再迈一步,布鞋底钉住,则七月围城,遥遥在望。
只见平原尽头,有座临水孤城。火炼玛瑙似的天空下,城郭影迭于石臼湖的波光上下。
城外军营密密麻麻,如星罗棋布,中有道路经纬,分左右两军包围县城,正挾成蟹钳状,
黄昏时分,不论城内千家,还是城外万军,大家俱忙于炊事,那烟气蒸腾,仿佛浮起片红雾。
苏韧心中悸动,振作精神,暗叹道:纸上谈兵一万年,不如身临其境一刻钟!
难怪有人不好财帛女子,偏爱干戈兵马……此间大气,最是引人入胜。
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苏韧自认外行,但看这架势,便知城内外的,都不是等闲之辈。
一方不急于攻,一方不慌于守,犬牙交错,未知哪个先“内伤”。
城楼上有人走动,挂上排灯笼。虽不入夜,灯笼已燃,白底红字,甚为夺目。
苏韧好奇,往前迈步,江齐轻声提醒:“大人小心。”
苏韧脚底下自有分寸。他在离开“虎舌”尖三寸处,稳稳站住,以手遮额,举目观看。
八个灯笼,亮得正好,原来是“上不反君,下不欺民”。
苏韧奔赴军营前的紧张,已被山岚吹得稀薄。
他展开手掌,嘴角一扬,喃喃自语:“有意思……”
他心中有个梗概,便与江齐匆匆下山,往倪彪大营行去。
苏韧精细,与人约会,向来守时。他前信中说:今晚会赶到。果真,天一擦黑,他人就到。
苏韧选天黑才入营,本有他的算盘。
因本朝锦衣卫内,多有勋臣子弟,风气素恶。
而倪彪本卫戍紫禁城,后为皇帝拔擢,在长江要冲领军近十年,自有他那一套。
苏韧自问对军事是一窍不通。且他以为多数人浅薄,常爱以初会的印象来下断语。
夜色盖脸,对彼此省事。他可免去些装样的功夫,别人呢,也使不出大威风来。
大营前,早有位年垂不惑,倜傥不群的锦衣卫千户,率一群大小军官等候。
苏韧下车,彼此问候。晓得那人姓周,乃是倪彪副将。
周千户道:“因不知大人何时到达,倪大人且留账中处理军务,专令我等迎候。我等已备下接风酒,专为您洗尘。”
苏韧客套道:“多谢费心。”他请问周千户籍贯,答说是冀州人士。
苏韧仿佛闪念,提了句:“冀州周氏,在本朝人才辈出。大人岂不是昭仁成皇后的本家?”
周千户一笑,挺胸道:“家父正是成皇后的从侄。”
苏韧肃然道:“如此,失敬失敬啊。”
本朝外戚干政,比前朝要收敛得多。裙带上生官儿,却照样少不得。
外戚子弟,血脉合与皇族,难免自矜于门第。
可显赫的家世,好比丝质小衣,自己每贴心宝惜的穿着,并不好常露出来给别人瞧的。
而苏韧不仅想到,还提起了,周千户对府尹大人这份殷勤,回报以家常寒暄。
他二人领头在前,边走边聊。
后面众人听得都是“南京今夏太热”“犬子已经进学”之类的闲话,无半句牵涉正事。
殊不知苏韧这人最喜欢在主菜上来之前,拉上几句寒暄,以为开胃下酒的小菜。
苏韧觉得:那“治大国若烹小鲜”的题目,太大太深奥,对他并不实用。
而官场上人与人的交往,正如宴请,双方是轮流做东。
光有主菜,没有小菜,显得不够周到。只有小菜,不备主菜,也是不够体面。
苏韧在应酬间,冷不防听得一阵风声。他一抬头,只见个壮大妇人迎面朝他冲过来。
苏韧愕然,周千户等急叫:“快拦住!拦住她!”
那妇人生得比通常男人还要高,头顶着个宝塔似高发髻,水桶腰,黄粉面。
她一踢脚,一甩裙,两手一拍,真力大如牛,区区几个锦衣卫,哪里拦得了她?
她张着猪肝色的大口,高喊道:“苏大人,你终于来了,你要替民妇做主哇!”
苏韧心说不妙,忙要躲闪,可是妇人已瞅准他扑过来,似想揪住他衣带诉苦。
苏韧大惊失色,肩旁一溜,身子偏过,谁知妇人收不住力,整个人摔下来。
众人惊呼中,眼睁睁看着壮妇人带着府尹大人一齐摔倒。她山崩似的,跌在苏韧身上。
苏韧活到今天,尚未经历过如此恐怖的阵场。
他被一摔之下,眼冒金星,身上剧痛,心中发苦,想要呼救,喉咙却被口痰堵住,发不出声来。他胸口更象压了座铁塔,哪里能动弹?
那壮妇面上的黄粉和着汗珠融了,掉在苏韧脖子上。等她回过神,自己也吓了一跳。
江齐等高呼:“大人啊!”众人手忙脚乱,分开壮妇,扶起了苏韧。
苏韧气若游丝,靠着江齐,勉强站立。他耳里满是那妇人嚎啕:“苏大人,你要替民妇做主!”
苏韧一阵眩晕,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冒出来这么个人?
他惊魂未定,想:初来乍到便出了丑,自无可挽回。满脑浑沌,绝不能理那女人的茬子。
周千户见苏韧失语,便对江齐说:“苏大人脸色不好,先请你家大人去为他安排的营帐歇歇吧。”
江齐忽冒出一串六合乡音,大意是问,军中可有大夫六合乡音,并不好辨。
周千户先没听懂,后才吩咐手下:“……快去唤何大夫。”
苏韧半闭眼,心中好笑:江齐倒会“急中生智”,是个人才。
他任由江齐将他搀扶到一处营帐内,才叹气睁眼道:“周大人,那位……”
周千户尚陪在他身边,再三抱歉说:“我等实不料此种事故。都怪‘母大虫’过于厉害,让大人吃了惊吓,我等万分过意不去。”
苏韧挤出笑容:“不怪她惊我,我原中暑了。厉兵秣马的,她一个妇人,唱得何等角色?”
周千户道:“她姓邱,是现任的溧水县县令俞戬(jian)的老婆。溧水县被围之前,俞戬刚好新官赴任,撞在了刀口上,被一同圈在了城内。邱氏听说消息,率六个孩子一同从江北赶来。正逢倪大人包围此城,她便在营里面赖着,天天吵嚷,不得安生。”
江齐默默送上盆水,绞了条手巾,苏韧自己动手,擦去脖子里粉渣。
他心道:厉害,生养六个孩子,她还能大吵大闹,大打出手。此类女人再多几个,天下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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