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求归还他毕生心血收藏,我想是这一点读书人的倔强害了他,他一直相信公正,可公正恰恰是强权肮脏的一块遮羞布,连他的死也被定姓为‘抗拒改造,自绝于人民’。”
镣铐叮当地响着,是端木伸着袖抹了一把泪,仿佛事过境迁已经出离的悲伤,即便是流泪也没有心痛地呜咽,轻轻地说着:“我最亲的父亲就这样去了,说起来是个失误,他的狱友说,是因为父亲屡屡上告,当时的革委会对他特别关照,让他写认罪书,他不认,就吊了一夜,结果就这样去了………我父亲死时,我都不知道我母亲在哪儿,一直到七六年才知道她在栾山县界河村监督劳动,我去的时候,她已经过世三年了,是听到我父亲的噩耗之后投河自尽的,我后来听村里人说,捞上来的时候已经被水流剥尽了衣服,她也是带着屈辱跳进界河,带着屈辱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我们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家破人亡,我那时候想给父母合葬,连掘坟的钱也拿不出来,等完成这个心愿,已经到了十年之后了……”
帅朗听着,眼睛酸酸地,湿湿的,悄悄地伸着指头抹了抹湿迹,对于那个年代的事他并不清楚,不过也没有想到能令人发指到这种程度,如果不是那个畸形的时代,也造就不出面前这位臭名昭著的骗子,其实帅朗再想想,已经习惯了别人的侮辱、憎恨、唾弃,那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以让他在乎的呢?
“这些事我听我父亲说过一些。”帅朗轻声道着:“我想这也是我父亲回避的原因之一吧,他经常说,没有天生的坏人,如果坏人出得太多,那是因为生他养他的环境出了问题而不能归咎于人的本姓,他常告诉我,人要活得阳光一点,多在阳光底下走,心地会更坦荡一点。”
“晚了,太晚了。”端木幽幽地一叹,大手抹了把脸,平复的悲伤的心境,努力平静地说着:“可惜的是我没有见到那怕一点阳光,出事的时候我的家被红字号造反派改成总部,等我再回中州,那里已经改成了干体所,他们认为端木家死绝了,连补偿也没有给,现在那里已经成了寸土寸金的森岛别墅………我那时候生活拮据,到当时的平反工作组想要笔钱给我父母掘坟合葬,不料连证明我身份的东西都没有了,我成了一个连户口也没有的黑人……我忍气吞声,忍辱活着,我那时候并不愿意和古清治一起结伴去坑蒙拐骗,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在中州的一家古玩店里堂而皇之地代卖我父亲的一件收藏品,我那时候出离愤怒了,要揪着和他们评理,不过结果是我被扭送到了派出所,一听说是文革前的事,被人当疯子一样赶了出来,后来我查了很多年才知道了,六百多件收藏品,被当权派的子弟瓜分了,所谓的[***]也成为他们中饱私囊的机会,风波一过,不用过打砸抢负责,不用对草菅人命负责,可以堂而皇之地把带着血的藏品拿出来换成钞票了,我找了很多年,只买回来了几十件……”
“那,你为什么会………”帅朗小心翼翼地问着,端木接着道:“你是问为什么会和古清治弄翻吧?”
帅朗点点头,这是一个疑问,好像古清治应该是端木的救命恩人,端木摇摇头道着:“没有为什么,钱迷心窍了,穷疯了的人对金钱都有一种变态的攫取欲望,而他很有节制,我们虽然都以骗为生,但走得不是同一条路。不过我们俩谁也不是无辜的,他坐十年牢,就像我现在死罪难逃一样,都叫罪有应得。”
无语了,帅朗无语了,愣愣地看着这位大彻大悟的奇骗,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说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以端木为镜,帅朗自忖着,就自己干得那些烂事,要是真有一天也罪有应得,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凄惨下场。
“你听过一首宋词吗?”端木突然问,很期待的眼神,帅朗眼一动,两个人四目相接,在那双明亮地诡异的眸子里,帅朗觉得这话似乎很有深意,就听端木轻轻地念叨着:“……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见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时而轻声细语,时而高亢急切,时而悲情绵绵,帅朗这墨水不多的肚子听着耳熟,没听出来是那位大家的词,黯黯地读了一遍的端木叹着道:“很好的一首辞,就像专门为我父母写的,可惜的是,我背负着如此狼籍的声名,不想再去玷污我父母的坟茔,也不想再用端木界平这个名字,我死后,如果有块碑,我希望是一块无字碑,如果是一个骨灰盒,希望是没有名字的骨灰盒,我生前已经受尽侮辱,不想死后再受人唾弃……你能帮我吗?”
你能帮我吗?端木带着泪盈的眸子盯着帅朗,那盈眶的泪几乎要喷涌而出,帅朗抹着嘴,点点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脸颊上湿湿的一片。
“谢谢。”端木微微点头,低头做谢,帅朗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上,四周压抑的空气让他几欲窒息,站起来的时候,缓缓地说着:“我想问你,《英耀篇》的秘密在那儿。”
“在这儿。”端木一指左胸心房的位置,很释然地道:“骗中的圣经一点骗术也没有讲,讲得尽是堪破人情、世事洞明,我一直没有理解,而且那时候我听说每一代江相派主的宗师都会散尽家产空身出派………我一直没有明白的原因是我放不下,当我不得不放下时,我突然间明白,这也是个骗局,被奉为骗中圣经的《英耀篇》不是教你如何去骗,恰恰是教你如何不被骗,如何不去骗。既然世事洞明,就不会有所沉迷了;既然世情堪破,就自然置身事外了,能读懂这层意思的人不少,可能真正做到的并不多,江相派的宗师有一半死于非命,这其中包括古清治的父亲………这也怨不着谁,一旦财富在手,谁又能放得下呢?”
精辟,帅朗暗暗地给了一个定义,端木又何尝不是因为放不下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等帅朗看得心有不忍,想安慰一句时,却不料端木很释然地笑了笑道:“能看到对方为我悲伤我很骄傲,不过我一点都为自己悲伤,从现在开始,我终于全部放下了,可以永远解脱了……你走吧,代我问候你父亲。”
帅朗挪了几步,几次回头,都只见得端木界平的眼睛是那么的平静,静如一泓秋水,比任何自己所见的目光都显得平静而坦然,帅朗总觉得那双眼睛里像在诉说着什么,可是以他的领悟力,实在想不出,和这位既知将死的人,还能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也没机会了,老郑、沈子昂,两位预审员进来了,续兵把帅朗领着出去了,狱警也进来了,端木界平抬头看了看一行警装鲜亮的人,眼神中变成了稍稍不屑和睥睨之意,老郑首当其冲一指问着:“端木界平,对你我没什么好说的,劝别人能说坦白从宽,劝你只能说早死早投胎了,我们尽快结案对你也是一种解脱,你说呢?”
“痛快。”端木一竖大拇指,枭雄本色出来了,一点结巴不打。
“我们已经查实,你被捕时所持十七张债券全部是伪造的,全部的银行卡金额不到三百万,徐凤飞所持有的资金也不过六千万,据我们估计,你手里的赃款在十个亿左右,不要跟我的兜圈子。”郑冠群很直接,尽管听到的凄惨故事心有不忍,不过仍然记得清自己的职责。
“不止十个亿,现在的财富基数太大了,贪官一卷都是几个卷,十个亿太小看我了吧?”端木话变得大气了,像有点犯精神强迫症了,生怕引不起别人的重视。
“那好,痛快点,藏匿的赃款在什么地方?”沈子昂插了句。
“不过我怕交出来,你们不拿不走。”端木诡异地笑着,并没有隐瞒的意思,而是直接要求着:“把我的东西拿出来。”
是证物,是被捕时候身上的东西,一排银行卡,端木手指了指招行一张,念着数码字道着:“那一张,银行卡的后八位是密码,名字用的是徐凤雅,证件是香港的证件,存储地方在香港渣打银行的保险柜里。”
“你租了多少保险柜,能放下十个亿,港币还是人民币?”李森然提了个疑问。
“放不下,不过要是无记名债券的话,一个小箱子就放得下了,现在知道我有十亿债券的人不少,在新加坡就被人追杀过两次。要想拿钱,你们可得快点了”端木开了个玩笑,很得意,一转眼又要挟着提条件了:“几位阿sir,午饭时间已经过了,我们是不是应该饭后再谈,或者已经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几位警察交换了一意见,挥手屏退着嫌疑人,两位狱警解押着端木界平回关押仓。这边郑冠群强调的保密纪律,先行向省厅汇报着,通过外事处接洽驻港部门提取赃款。
……………………………………………………………………………………一个小时后,外调的警员乘直达班机起飞了……两个小时后,看守所凄厉的警报声起,驻守武警队员全副武装封了全所……不久,省厅、市局督察、市检察院闻讯赶来。同时到达的还是省法医鉴定中心的七名法医。这期间,沈子昂、郑冠群、李森然、高同以及两名解押狱警被单独隔离审查,省厅谢副厅长亲自到场,带来了一队督察翻看所以的审讯声像记录。
三个小时后,已经回到十一湾的帅朗又被不明来历的一队警察带回了看守所,隔离询问……谁也没说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帅朗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五个小时后,法医的鉴定结果出来了,嫌疑人端木界平系自杀身亡,胃内容中检测到了氰化物,左脚踝骨以上四点五厘米处发现用指甲划开了一道伤口,疑似藏匿氰化物的地方,对照胃内容检测到的人体填充硅胶物,法医给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自杀方式,嫌疑人已经早有准备,把微量氰化物包裹在填充硅胶里缝在皮下,入狱时单凭看守所的脱衣检测根本查不出来,而嫌疑人就可以在看守的眼皮底下随时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个时候,到港的外调传回来了渣打银行提取证物的消息,密码真的、名字是真的、存储地是真的、箱子也在,只不过仅仅有一个黑盒子硬盘,初步检测是端木界平记载的这许多年向各地官员行贿的详细记录,还有部分视频资料,把不少党政干部华丽丽地拉下水了,最近一次就是中州市招商局的局长………解除隔离的郑冠群闻知消息瞬时明白了,这个骗子用自己的死华丽丽的做了人生的最后一个骗局,要让更多的人给他陪葬,要给这些警察找一堆麻烦,而各方都关注的赃款下落,他一毛钱也没留下。
省厅紧急处理预案启动了,对于端木界平的自杀暂时封锁消息,且紧急知会省司法厅,对此事负责的看守所正副两位所长暂时停止工作,对预审不力,没有及时觉察嫌疑人心理自杀倾向的预审员李森然、高冈暂时停职;对于专案组组长沈子昂,暂时解除组长职务,听候处理,………两位直接解押的狱警,调离原岗位。
一个看守所忙得像炸锅一样,进进出出警车惊动了各方领导,忙碌中,帅朗这个小人物反倒被忽视了,糊里糊涂在隔离室被关了一夜………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