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今面前跪得溜直。
“弟子自知命贱,自裁也不足以为师兄偿命。为能多少对得起师兄,沐清风此生只求能为师父而死,当牛做马,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十岁的孩子咬着嘴唇,用力叩首三次,用还不熟悉的修辞把话说得坚定,“只要是师父说的,徒儿什么都会去做!”沐清风的命是沐纵救的,性情是沐纵暖和回来的,两年来,他与沐纵的关系好得像亲兄弟。而沐今也待他极好,是严师,也像慈父。
现在,他自认害死了沐纵,就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觉得自己对不起沐今,对不起沐纵,他想不到赎罪的方式,就干脆把自己的命给了沐今,打算用自己的一辈子去还债。
然后,他就被沐今一路抓着头发摔进了暗门。重重地把沐清风摔到了地上,沐今只对暗门门主说了一句话:“这是用我儿子的命换来的东西,必须要有用,别让我儿白死!你给我往死里练他,必须要让他成为我最有用的一条狗。”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因为这句话,在随后的日子里,沐清风无比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每一个大型的组织都要有一个阴暗面,昆仑玄圃派也不例外。这些阴暗面生出的种种事端必须要有人来处理,暗门就是昆仑玄圃中用来处理这种事端的机构。因为做得都是不能为人所知却又关系重大的事,暗门对成员的训练十分残酷。而对被掌门“特殊照顾”过的沐清风而言,专门针对他的训练不是残酷,而是堪称残忍。
无数次地,沐清风都怀疑自己会被活活累死,或者在以一敌多的过招中不慎被谁捅死,或者因为熬不过某种毒药而死,又或者是因为达不到某个根本不可能达到的要求而受刑而死。他身上的伤从未断过,而暗门却极有分寸,总能让他尝尽这世间所有的苦头,除了死。
托严苛训练的福,还有自身极罕见的天赋,沐清风的武功日进千里,小小年纪就在成人中也少有敌手了。十三岁时,他接下了第一个任务,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清晨的鞭打总算到了尽头。沐今随手甩了鞭子,然后一脚把沐清风踢翻,让对方的伤口狠狠地撞到了满是石砾的地上,地面顿时沾上了鲜血。沐今居高临下地瞄了一眼沐清风痛苦的脸,冷哼一声,吩咐道:“鞭子洗干净,放好,等我下次再拿它好好松你的皮!”说完,总算转身离去了。
沐清风忍着疼,默默地翻过身来,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伤得实在不轻,伤口上还粘满了碎石砾。他疼得一时爬不起来,只好先趴在地上,扯下自己的衣襟遮了羞。他没想到沐今会在这个时间段来,让他迟了暗门的训练。只要没有准假,任何事都不能构成迟到的理由,特别是一直被特殊针对的他。明白自己到了暗门必定还要因为迟到再挨一顿揍,沐清风知道自己得赶快爬起来,起码要把伤口弄干净再走,他可不想一会儿再挨揍的时候,让人把伤口上的碎石子给打进肉里去。
可是,真的疼,皮肉上的疼痛勾起长久淀在心底里的孤独无助,让十五岁的少年疼得眼眶发热,不知道该怎么站起来。趴了一小会儿,沐清风忽然伸出手来,很温柔地拍了拍自己的头,嘴里轻轻地念叨着:“不疼不疼……不哭不哭……”说完,他停了一会儿,好像还嫌不够,就又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脊背,配合着的同样是安慰的话:“乖,快起来……”
这是他常做的事,摸着自己的头和脊背,自己安慰自己,借此来想象自己是在被“别人”安慰。那个“别人”见他受伤会心疼,会小心地摸着他的头和脊背来安慰他,还会给他上药,上药的时候说不定还会动作轻轻,担心弄疼他。
在“别人”的鼓励下,他咽下剧痛,深吸两口气,硬撑着爬了起来。伤口被动作牵扯,把他折磨地不轻。疼一会儿就不疼了,他这么安慰着自己,默默挪到井边,拖了几桶冷水,一桶一桶地冲到伤口上,然后用手指把没有被冲掉的沙砾轻轻刮下来。“别人”在的话,一定会比这温柔得多,因为他疼的话,“别人”会心疼,说不定……说不定还会因为太心疼了,反而要他安慰。
他扶着墙,像这么想象着某个“别人”对自己的关怀,嘴里忍不住勾出笑来,仿佛连伤口都要疼得轻一些了。
只是……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一个“别人”呢。他那么努力地去讨好周围的人,他人说什么他都尽力帮忙,他还按照沐纵说过的“多笑笑会招人喜欢”,硬生生地让自己习惯了笑脸。然而,不管他怎么努力,旁人都不见得会对他多友善。其实,说来也是,谁会对说不定就在昨晚还提着个人头回门派的人友善呢。怎么会真的有想象中的那个会对他好的“别人”呢……
“别人”,是永远都不可能出现的吧。
沐清风站在寒风中,半个身子都沾满了冷水,冷得发抖。
*
翘楚眼眶发红,忍不住激烈道:“这么说,其实你也无辜得很啊!说到底,你也就是不小心掉进水里了而已!”居然就因为这样的起因遭了那么多罪。翘楚想得难过,伸手去扒他上身的衣服,想看一看他的伤疤。她却没想到,扒开衣服后,他的上身不仅有层叠的疤痕,居然还有还没长好的旧伤,一条一条,不知道是被什么打出来的。看样子,恐怕在认识翘楚那天就已经带上了。
合着这些日子,他身上也一直都是带着伤的?翘楚看着沐清风苍白的脸色,想到他唯一做错的事就是小时候失足落水,却要在后来的这么多年里为此遭这么多罪,要听话地杀人,要替门派背负罪名,还要老老实实挨这种莫名其妙的打。心里一阵阵发酸,她最终还是没忍住,掉出眼泪来。
沐清风见翘楚哭了,忙把她拉到自己的面前,轻轻给她擦眼泪,带着笑安慰她。他仍旧不太擅长安慰人,就像初次见面的那次一样,他对翘楚的眼泪有些手足无措。不一样的是,这次的他打心底里泛甜,带着难以启齿的享受,对爱哭的小姑娘充斥着无限的耐心。
“别人”,也是有出现的一天的。
沐清风一面给翘楚擦眼泪,一面轻轻地拍着她的脊背安抚,唇角不自觉地漾开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