痉挛轻颤,“嫁于你,使君便不好使君茶,而独独欣赏这青涩甘冽的韵竹茶,在她心里你早已经比她自己更重要。”说着男人俯身从怀中亦掏出一只陶瓷瓮罐置于墓碑前,世人只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是从你闺阁院中采摘的使君花,晨曦雨露时采摘,独有一股花香怡人——”话未说完,张文庄早已泣不成声。
五年的沙场征伐张文庄褪去书生文弱的气质,更添军人的果毅刚猛,曾经白皙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脸上一条起自眉心处狰狞的伤疤破坏了曾经这张俊逸不凡的面容,从那外翻增生的伤痕可以想见那一刀划下去的凶险。
年富淡淡道,“你回来啦?”张文庄点头“嗯”了一声。“这一次不走了吗?”年富将嫩竹残渣仔细的埋于地下,只听张文庄淡淡的再次“嗯”了一声。
年富起身,绝顶的风吹乱年富长长的发辫,夕阳早已西下,那远处的山连绵不绝仿佛延伸至天与地的尽头。在这里远眺落霞山双峰中的另外一峰,孤独的落拓寺沉寂暮色之中静逸无垠。
年富苦涩道,“她走之前唯有三个未了心愿。一是不能亲见谦儿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二是她最为尊敬的大哥张文庄身处黑水军中,刀剑无情,性命堪虞;三是——”许是风沙太大,迷住了年富的眼睛,略作停顿之后才道,“她不想躺在金陵城冰冷冷的祖坟中,落霞山上有双峰,她愿择其一埋骨山中,望尽山河秀丽,人间多姿。”
张文庄目眶含泪,遥遥望向西方,在那里隐隐灯火如萤,渺渺炊烟似锦,幽幽道,“你是想永生永世看顾着竹韵和谦儿吧?”张文庄长叹,一滴清泪划过不再俊朗的面庞,“使君还是像小时候那么——,傻得令大哥心痛——”
年富别开脸去,那张俊美无暇的面容此时此刻惨白如纸,一手紧紧按住胸口,呼吸不畅。他想到张使君临走时躺在自己怀里艰难说起这第三个愿望时那张姣好苍白脸上第一次浮出的倔强,“相公,原谅使君最后一次的任性。”
她不是傻,她只是懂得分寸,懂得知足常乐。其实她什么都猜到了,可她从不会去触碰。女人的直觉有时候就是这么的可怕,年富曾一度打算死后就埋在落霞山的落拓寺内,她不介意她不是他的最爱,却任性的想陪在他的身旁,无怨无悔,且至死不变。
年富强忍着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头脑一片昏沉,就连呼吸也愈发沉重,暗自平复激动的情绪。“啪”的一声脆响年禄挥鞭赶马,在疾风细雨中,年禄呜呜痛哭。城西湖水之畔的陋室内一盏灯火如豆,牌位前三株青烟幺幺,“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身旁年禄早已泣不成声,“少爷,季少爷为什么不让人为他立碑篆志?甚至要求死后尸沉湖底,岂非尸骨无存?!奴才想不明白!”年富望着牌位上无名无姓只有一首“蝶恋花”异常突兀,古往今来世人庸庸忙碌索尽肝肠,无非为了功名利禄死后哀荣,然而年季却什么都不要,甚至死后不希望后人记得他的名字。他是年富见到的唯一一个活着没有一点希望与渴求的人。年富淡笑摇头,对于一个没有户籍,没有出生证明,亦不知道父亲是谁的私生子而言,默默的来,静悄悄的死去,这是他最好的结局。至少他没有像他母亲一般未婚先孕,被人活活浸了猪笼,溺死在沉塘江中。
嘤嘤怯怯的哭泣之声在这静寂之夜,细雨缠绵的湖岸之畔,显得尤为凄凉。年禄推开陋室的竹门,见那湖水对岸一个柔弱的身影正燃起一堆冥纸,哭声抽噎,如杜鹃啼血般悲戚断肠。年禄抽出身旁的油纸伞,在年富的示意下走向对岸。年富叹息,“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其实我早就该发现的,金陵城外结庐三年,每一次佩儿送的膳食里都有酒。如今时过经年,阴阳相隔,早已无力回天了。”
卸去狰狞面具的德馨不知何时站到了年富的身旁,望着湖水对岸年禄撑开油纸伞为那一抹瘦弱的身影挡去细雨丝丝,长叹惋惜道,“聪明如年季又岂会不知有这样一个柔弱女子痴痴苦守,只是一个心似冷铁不想辜负,一个自卑云泥不敢高攀,于是生生蹉跎了这大好时光。”年富幽幽叹息,“是啊,蹉跎一生,到头来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