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已经等得不耐烦,枫灵直想上楼将她拽下来的时候,才听到了她笃笃的跫音。尚毓尘换了一身宽松的深红绸衣,外面罩了一层薄薄的红纱,亦用红纱半遮了脸,只露出两只眼睛来,狐狸一样的眼睛。
众人都愣了,因着那双眼睛,她本就与惜琴相像,如此装扮,更是与其像了七八分,只是那眼中的娇媚之态,与惜琴的泠然媚骨迥然有别。枫灵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忙错开眼睛,却对上了杨德,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没来由地心里一沉。
尚毓尘不紧不慢地踩着楼梯的木板施施然回到了正厅,枫灵这才晃过神来正眼瞧她,看清了她手里拿着的东西时,立刻睁大了双眼,面上闪过一丝不悦。
尚毓尘手里拿着的,正是青锋剑。
“我从未习武,其他剑实在是太沉,我耍着吃力,便用了你们杨家的青锋剑。先斩后奏确是无礼,故而小女在此先向两位杨家的道歉了,不知大公子,可能原谅我?”说着,她向着杨德福了福身。
杨德莫名其妙地看了看青锋剑,略一思忖,想那剑应是同玉笛一样,是母亲或是父亲所赠,便笑道:“郡主言重,但用无妨。”
尚毓尘转向枫灵:“那,郡马呢,可能宽赦我?”对着枫灵,她仍是福身。
田谦一直置身事外地从旁默默观看,耳听得尚毓尘一个“原谅”,一个“宽赦”,不由得暗笑,看来,这尚郡主心中自是有个高低的差别的。田谦持壶斟酒,眼睛余光扫到尚毓尘持剑的手上缠了几层麻布,想是她担心练剑会练出茧子,又怕舞剑的时候脱手才会如此应对,看来,确实练了没多久。
杨德已然大度应允,枫灵只好勉强笑道:“青锋剑锋利非常,郡主小心些就是了。”
尚毓尘莞尔一笑,玉手轻扬,持剑与身子齐平,忽的一仰身,便半下了腰,面纱未掩处,露出三分轻佻两分醉意,五分的如丝媚意。
这一个亮相倒是镇住了众人,虽说都知道女子身子娇软,可也没想到不谙武艺的尚毓尘居然也学过柔术,能将身体的弧度把持得如此恰到好处。尚毓尘手中的剑舞动了起来,曲线画弧,手拈兰指,烘云托月,衬得她剑媚,人更媚。她动作奇慢,却流畅潇洒,看得出是不想露怯,让人看出她剑法的生涩来。
一阵悠扬笛声蓦然作响,清音悦耳,节奏舒缓,显见的是为尚毓尘伴舞。杨德眼前晃过一团白色,便看见枫灵已然吹着笛绕到了尚毓尘身边,六指按笛,双眼半闭,迎着尚毓尘的剑尖或前或退,总是在尚毓尘的剑势之外,如雪衣袂随着她身姿进退而翩然翻飞。
两人事先并未通气,却配合默契,好似多年的搭档,剑怒而曲昂,剑媚而曲柔,剑啸而曲高,剑吟而曲悲。一柄青锋宝剑的流光四转,映在每人脸上,都是红白双色的交杂。
“……红衣佳人白衣友,朝来同歌暮同酒。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耳畔传来了低沉的吟诵,却是楚生。只见他双眼紧紧盯着杨尚二人,手下和着节拍轻轻叩击着桌面。
“红衣佳人……”杨德喃喃念着,忽的不由自主地摸向怀中一个圆润的小瓷瓶,那里装着的,是暖胃平肝的天香果。
不知不觉间,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停在尚毓尘“美人照镜”的收势上。枫灵收了笛子笑道:“郡主婆娘可耍够了?”她近前一步,低声喝问:“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尚毓尘挑眼白了她一眼,把青锋剑收起来:“他不是刘邦,我也不是项庄,你更不是项伯,别晃来晃去了。”她取下面纱,向着其余众人笑靥如花,越过枫灵回桌落座,枫灵只得也随她回去。
尚毓尘的剑术虽是没什么水准,但她身子娇柔,舞得极美,自是受了众人一番夸奖。杨德不住朝青锋剑看去,终于还是向尚毓尘讨要了来,拔剑出鞘,在手中舞了几下,看着那青色锋芒伸手抚去,长吁短叹。枫灵见尚毓尘神色如常,行事也是毫无偏差,便放松了戒备,没再去管。
宾主尽欢而散,一夜无事。
翌日,枫灵将身边剩下的几个青衣卫调拨出来,千叮万嘱,令他们护送杨德去洛阳。兄妹相逢匆匆,临别之际,又是一番感慨。
镇南王府仍是上上下下忙碌着离蜀事宜,枫灵亦独自留在书房之中,将往日里智彦、洛阳、蜀中三地传信的信函统统烧了。这本不是什么吃力活,只是枫灵习惯性地整理旧物时再将过去的书函重新看上一遍,这就耗费了不少时间。田谦见没自己什么事儿,身边又没外人,便躺在书房的木塌之上,呼噜声打得惊天动地。
枫灵本是专注冥想,被田谦的呼噜声打乱思路好几次,哭笑不得,便信步走了过去,直接捏住了他的鼻子。田谦喉咙里发出些许咕噜咕噜的异响,翻了个身,咂咂嘴道:“小莲儿,别闹!”
莲儿?枫灵一愣,这田谦什么时候和莲儿有了交情?
她低头想了想,不觉促狭地又朝打着呼噜的田谦看去,莞尔一笑。骤然间,她忽的福至心灵一般想到了什么,不由得神色大变:“糟!”
这几日蜀中甚是爱落雪,尚毓尘腿脚畏寒,便赖在天香阁中整日煮茶,玄令史在一旁替她打下手。做事专注之际,竟也没留意那本是忙碌着的杨枫灵何时飘然而至。
“你在青锋剑上涂了毒?”枫灵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温润谦和,一如往日,“入水即化,侵肤难消,冰魄天寒?”一道黑色的影子从尚毓尘身边掠过,径直上了天香阁二楼。不多时,田谦捧着装青锋剑的匣子“蹬蹬蹬”下了楼来。
尚毓尘惊得瞠目结舌,慌忙起身,还未待转过身,便觉得身后一道劲风袭来,有人扳住了自己的肩膀,在自己耳畔低声喝道:“解药拿来!”尚毓尘吃痛,轻咬了下唇转过身,怨恨地盯着杨枫灵,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青色的小瓷瓶来。
枫灵冷脸接过药瓶,见她给得痛快,心中又生了疑,眉毛一扬:“真的假的?”
尚毓尘冷哼一声,别过脸去:“假的!”
枫灵转到她脸前,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道:“若是假的,我先死罢。”说罢拔开瓶塞便要喝药,尚毓尘见状立时一慌,忙伸手打翻了枫灵手里的瓶子,青瓷小瓶掉落地上炸开,内中液体流了一地,在青砖上泛起黑色的泡沫。杨枫灵不说话,只是盯着尚毓尘的眸子,冷冷的目光中全是威胁意味。尚毓尘看着杨枫灵的神情,终于没能挺住,咬牙切齿吩咐道:“玄令史,去楼上把青花瓷瓶后的瓶子拿来!”
在一旁捧着剑匣的田谦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可那玄令史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两人时好时坏、时近时疏的相处方式,并不上来相帮,只是听令上楼拿药,也不管楼下两人这般对峙,盯着彼此的眼神都是毫无温度的漠然。
尚毓尘先开了口:“我只是想确保,最后的赢家是你。”
枫灵仍是默默无语,气息急了两分,她松开了尚毓尘的手腕,一掌破开田谦手中木匣,用巾帕缠了缠剑柄,提剑走到天香阁庭院之中,将它系在腰间:“这剑,还是让我自己保管着吧。”
玄令史动作敏捷地从天香阁二楼一跃而下,一个乳白色的瓷瓶稳稳当当落在了枫灵手中。她这次没再试药,直接把药揣进怀里,唤出“烈风”就要离开,田谦忙上前请命同去。枫灵思量自己若是不在此处,田谦留着确实尴尬,便点头应了。
尚毓尘心中早已把杨枫灵骂了千遍万遍,但真见她离开仍是心头一紧——箭在弦上,容不得一条绳子上的两个蚂蚱打架。
枫灵却好似看出了她的心思,头也不回甩下一句话:“我尽快回来。”
尚毓尘松了口气,轻哼一声,回了天香阁内,由着杨枫灵和田谦一路匆忙出城。
两人似乎在方才的对峙一般的对视中互相谅解了几分。
却说杨德等人一路东行,是打算取道荆州向洛阳行去,虽有青衣卫一路留下防迷失的符号,但客路上岔路颇多,人烟混杂。枫灵田谦连夜疾行,一路上走了不少回头路,直到第二天正午,亦没发现杨德的身影。
“烈风”虽是好马,可也经不住她这番折腾,到了邻水县的时候,便尥蹶子耍起了脾气。枫灵没办法,只得翻身下马,寻了个茶馆暂行歇息。冰魄天寒中毒后两日后发作,眼见得已经过去了一天半,她实在是担心自己追不上杨德。
田谦知道她焦虑,但自己也是一筹莫展,只好采买了几斤黄豆,掺和在草料之中,伺候“烈风”用膳,不住小声讨好着:“‘烈风’大爷,师妹焦心得很,你就别给她找别扭了,成不?”“烈风”喷着粗气,大吃大嚼,完全不搭理田谦。田谦暗暗咒骂了一句,愤慨地拍了拍“烈风”的头。后者马脸一长,便朝他胸口顶来。
那边一人一马斗得正欢,枫灵无可奈何长叹一口气:“人究竟是去了哪里呢?”她从怀中摸出十几枚铜版向桌子上一拍,打算结了茶钱继续寻人。
正起身时,却有一人闪身到了自己面前,手指飞快地鼓捣着枫灵留在桌面上的铜板,排作一列,口中还念念有词:“不动不占,卦象天成,命也命也,施主若是寻人,小道可以为你卜算一卦?寻人,寻的什么人?”
枫灵一愣,不由自主脱口说道:“寻的乃是家兄。”
那人背过身去,曲下手指,掐算着念道:“用神伏在内,其人未行远。用神月比扶,在外甚平安。内卦相为离,其人应在南。乾者应庙宇,许是道中仙——南行一二里地,有一小庙,令兄应在彼处。”
枫灵终于看清了此人相貌,一身破道袍,新蓄短髭,一脸忠厚相,怎么看怎么眼熟。那人将枫灵方才拍在桌上的铜板悉数纳入怀中,权当卦资,向枫灵道了谢,便出了茶店,向北去了。
枫灵和田谦南行了不多时,果然瞧见了一座土地庙,庙前系了五六匹骏马,有几人正坐在庙中地上歇息,枫灵定睛望去,见到其中一玄锦衣衫的,正是杨德。
她催马上前,在众人近前翻身下马。青衣卫俱认得她,慌忙起身行礼问好。
枫灵扔了马缰,上前问候道:“大哥,我想起近日天寒路滑,怕你路上出事,所以过来送你一程。”
杨德见她突然现身此地,心中还有着几分奇怪,口上应道:“真是有心了,此间较之秦州安全得多,这几位青衣兄弟与我照应得还好,不妨事,不妨事。”他几人一路上走走停停,到邻水县时,知道需再入夜前赶到下个县,怕坐骑受不住,便歇息了片刻,打算用了午饭再一鼓作气,到下个县投宿。
枫灵到来,几个青衣卫不敢怠慢,忙牵马准备上路。一行八人纵马东行,一路上穿林越野,远远地将日头甩在身后。忽而寒风呼啸,飘飘摇摇,又落了雪。雪深路滑,众人不敢快走,只得放缓了速度。
枫灵与杨德并辔徐行,忽的摸出了个小酒囊来,递给了杨德:“大哥,天快黑了,天气冷,喝口药酒暖暖身子。”
杨德不疑有他,接过酒囊拔开塞子抿了一口酒:“味道有些奇怪,有股子说不出的辛味。”
枫灵笑道:“蜀中药酒,自然有些味道。四川人本就好滋味,好辛香,想必酿酒的时候也加了不少辛香作料,但驱寒是极佳的,大哥不妨多喝一些。”
杨德闻言大笑,又喝了一小口,将酒囊还给了枫灵。枫灵接过沉甸甸几乎满着的酒囊,系回腰间,猛地心头一抽,痛不可当。她扭头望了田谦一眼,后者了然地跟上了她。
天色渐渐暗了起来,风雪愈发凄厉,却仍然没有见到下个县,众人有些着急,不知是否走岔了路。
道路愈发逼仄起来,众人只能一个接一个地驭马徐行。枫灵一马当先,行到一处时,不知看到了什么,翻身下马,仔细查看树冠,忽的回头大喝:“大哥,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杨德下了马,凑到枫灵身边:“什——”
紧随其后的田谦忽的一记手刀直袭杨德后颈,他闷声不响地晕厥过去,田谦在他身后将他托住。
枫灵叹了口气:“田谦,把他送到洛阳的事,就有劳你了。”
田谦看看杨德昏厥的模样,缓缓点了点头:“属下遵命。”
枫灵解下方才递给杨德的酒囊:“这酒中有解他身上毒的药,一路上喂他喝下,过阵子应该就会清醒,到时候若是他有什么疑惑,你且想好如何答复。”
田谦接过酒囊,向着枫灵拱手致意,他把杨德放在自己马上,一提马身,率着那几个不明状况的青衣卫,载着杨德向荆州方向去了。
枫灵看着田谦远远离开的身影,直看得看不分明,被扬起的雪尘遮住了视线,仍是在原地等了会儿,等得周身发寒,这才勒马回身,沿着原路返回。
她本是想诓杨德无声无息地把解药服下,便可不多追究尚毓尘用毒之心,不想杨德生性多疑,便是对她也藏着几分小心,不肯多饮那酒,她只得出此下策。所幸田谦为她圆谎圆得多了,早就驾轻就熟,处理此等小事,更是不在话下。
这如出一辙的不知好赖,还真是亲兄妹。
【第十三章·画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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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配乐:相思——侯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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