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楚颜先是被这声冷不丁的怒喝给吓得脖子一缩,随即硬着头皮看着他,“是太子殿下告诉我只管说的……”
她用委屈的眼神望着他,又惊又怕,却又带着不服输的劲儿,“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我不敢说皇上做错了,但殿下若是设身处地想想这群被遗忘的宫妃,她们在女人最美好的年纪里被送进了皇宫,却一辈子顶着皇上的女人这个名头活下去,若是没有一个念想,要怎么度过余生?”
顾祁阴晴不定地盯着她,而楚颜深吸一口气,索性一鼓作气地讲完了自己的大道理,这才垂下头去,“楚颜胆大妄为、口无遮拦,望太子殿下责罚。”
她是诚心地在认错,可是只是为了自己的胆大妄为、口无遮拦,而非为自己说的内容认错。
显然,她压根不认为自己说错了。
她在赌,赌太子是个明是非的人,赌他不会因为她直言不讳而要了她的小命。
而事实上,经过九年的观察,她觉得自己有百分之九十的机会不会被怎么样。
结果就是,楚颜赌赢了。
顾祁看了她很久,久到料峭寒风令楚颜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才听见他清冷又遥远的声音伴着夜风吹入耳边。
“直言进谏是好事,但说话之前,最好先掂量掂量自己的项上人头牢不牢靠,够你说几次这种其罪当诛的话来。”
楚颜被这话说得一愣,随即抬起头去看着他。
以盛大的月光为背景,那个男子逆光望着她,居高临下的神情,波澜不惊的面容,可是那双寂静的眼眸里却是光华熠熠,仿佛夜空中的星辰。
他是明白她的,以一个古人的立场与身份,赞同了来自几百年后的她。
楚颜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是滋味,可确切说来,又有种莫名的欣慰在其中。
顾祁回头看了眼安良媛,“你且回你的素心殿,明日听候发落。”
楚颜小声道,“万一她寻死呢?”
顾祁瞥她一眼,“干我何事?”
长腿一抬,顺着小路往回走。
楚颜回头看了眼犹在哭泣的安良媛,摇摇头,叹口气,亦步亦趋地跟上了太子。
料峭的寒风吹僵了她的脸,她搓了搓手,呵出了口气,看着薄薄的白雾在空气里消失散尽。
她本不是多事之人,也明白到了皇宫里,已经是自顾不暇了,压根不能多管闲事。可是她就是忍不住,忍不住要唾弃那样的男人,忍不住同情被丢下的那一个人。
因为曾几何时,生活在现代社会的那个她,就被那个温柔又谦谦君子的老师丢在了她人生里最窘迫的时刻。
她师生恋,她爱得轰轰烈烈又义无反顾,她甚至为了那个男人拼命读书,丢掉了从前的懒惰与懈怠,只为考研留在大学,然后读博,与他一同留校任教。
那是她的老师,曾经仰望如天上星辰的老师,曾经给她迷茫的大学人生指明方向的老师。
她敬他爱他,最终却在评职称失败的那一日收到他一通原本该是安慰的电话:“卫萌,我们不适合,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她咬牙切齿地问他,“就这样了是什么意思?不适合又是什么意思?”
而他告诉她,“你要的人生是自由自在的,而我却是中规中矩地想要好好努力,一点一点往更好的地方走。”
于是她明白了,他是在嫌她不上进,嫌她在他每年都越走越好甚至勇猛地冲向了副院长的位置之际,仍旧是一个小小讲师。
是啊,她得过且过,她逍遥自在,可是当初是谁对她说就爱她不顾一切肆意挥霍人生的态度来着?
她挂电话,唱K,醉酒,说胡话,最后嚎啕大哭一场,好不容易恢复过来,打算好好过日子,谁知道三个月后就这么莫名其妙来到了宣朝。
她幼年时父母离异,母亲改嫁去了外省,从此杳无音讯,父亲在她十七岁那年得了肠癌,没熬过几年就去世了。后来她上了大学,遇见了他,他曾经是她所有的动力与希望,是她孑然一身的人生里最温暖的朝阳。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楚颜来到宣朝这么久,其实一直很想再见一次他,问他是不是也后悔当时的决定了,可是她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个可笑的念头罢了。
她回不去了,他们都回不去了。
顾祁一直没听到身侧的人说话,便回过头去看她,岂料一看之下,顿时怔在原地。
只因身侧的楚颜明明面容平静地走在小径之上,浓密的睫毛上却挂着两颗泪珠,晶莹剔透,摇摇欲坠。
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安然恬静,可眼神里却有种呼之欲出的夺目光彩。
顾祁一怔,不知怎的竟欲伸出手去接住那两颗珠子,又有些迟疑地站在了原地,而泪珠的主人却趁着这点功夫,冷不丁地自己伸手擦干了眼泪。
楚颜咀嚼着卫萌二字,那个曾经属于她二十九年,如今再也不属于她的名字,忽然擦干眼泪笑了笑。
她是赵楚颜,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傻了吧唧的卫萌。
她有大把大把的时光和底气,去过一个足够精彩足够闪耀的人生。
这样的笑容令顾祁有些失神。
他问她,“刚才哭什么?现在又笑什么?”
楚颜笑了又笑,颇有诗意地回了他一句,“哭以往之不谏,笑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陶渊明的诗被她独具匠心地改俩字,却再适合不过她现在的心情。
顾祁没说话,只看着她如释重负的表情和豁然开朗的笑容,又一次看向了晦暗不明的前路。
在这个皇宫里,若是真能保持这样的笑容,不论何时何地都不要改变,那也算是一种弥足可贵的本领了。
他倒是已经没这个机会了,若是身边有人能始终如一地这样笑着,看着倒也是种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