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
“姑姑可是想太子哥哥了?”她毫无异样地把那勺枇杷膏喂进赵容华口中,柔声道,“太子哥哥要监国,听说这几个月来,北方的边防又出了些问题,想必他忙得不可开交……不过,若是姑姑想念他了,我找重山去永安宫跟他说说也行。”
重山是她身边的小太监,年纪和她差不多,人很机灵。
赵容华笑了两声,咽下那勺枇杷膏,待到那清香的膏体融化在口中后,才摇摇头道,“罢了,他忙着监国,我这老太婆自是不去讨人嫌了,国事为重,国事为重……”
楚颜忙着说些有的没的,又是夸她容颜艳丽不减当年,又是撒娇说姑姑永远不会老,可是心下却是一片叹息。
不管是她还是赵容华,都心知肚明,哪怕太子不忙,也少有来这个元熙殿。
当初皇上刚走时,有朝臣提出太子的年纪也该取妃了,于是一众大臣开始就此事展开热烈的讨论,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太子还差齐家这一项。于是慢慢地,风头就转向了如今朝臣世家里,谁有这个资格当太子妃。
而这种时候,赵容华也开始警惕了,三番两天邀顾祁来元熙殿,一会儿称病,一会儿思念成疾。
她想着那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无论如何不会对自己的期待坐视不理。
楚颜劝过赵容华,说是太刻意了反而会令太子心生反感,可是赵容华对家族的忠诚已成病态,谁劝都不听,硬要一意孤行。
后来不知赵容华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说是尚书令沐青卓次子的长女沐念秋多次在朝上被大臣们举荐,而太子似乎也没有异议,这下子当母亲的心头慌了。
尔后又恰好在宫中偶遇了沐念秋,赵容华想要试探对方,便邀她来元熙殿坐坐。当时楚颜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一切似乎都进行得太顺利,太自然,自然到令人起疑。
果不其然,在沐念秋来元熙殿的途中,不知怎的竟在离大殿只有几步路的池子边落水了,好在她的侍婢及时呼救,元熙殿的奴才们才赶去把她捞了上来。
后来太子赶来了,毕竟沐念秋是沐家之女,尚书令大人又是当今朝中重臣,自然应当好生安抚。可好端端的姑娘怎会这么“不小心”,偏偏在大路上就落了水呢?
太子心中生疑,命人暗中调查这件事,而事实证明他的怀疑果然没错,池子边上的青石板被人动了手脚,一旦踩上去,就会松动摇晃,极易沿着青苔划入池子。
这件事太过蹊跷,好端端的,赵容华为何要邀沐念秋来元熙殿?而这么巧的是,恰好元熙殿外的小道就被人动了手脚,害得沐念秋险些溺水身亡。
而这时候又恰好是选太子妃的事情议论得最广的时刻,太子一直就明白母亲的心思,不怀疑她都不行。
“压下这件事,谁若是说出去半个字,当心我撕烂他的嘴。”顾祁面色阴沉地对几个太监发了话,然后就往元熙殿去了。
赵容华自然也明白在沐念秋落水这件事上,自己已经成了最大的嫌犯,还没等太子开口,便急急忙忙地说起来,称此事绝非自己所为。
自然的,顾祁也知道,母亲就算急功近利,也不是傻子,哪里会在自己宫外做手脚害人呢?
可是若是她没有自己的心思,又怎么会被人抓住把柄?
顾祁看着母亲,微微点头道,“母亲放心,儿子没有怀疑过您,这件事是有心之人刻意栽赃,儿子不会轻易上当。”
此言一出,赵容华顿时松了口气,可是嘴里的话说着说着,又跑到了关于太子妃的话题上。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儿子,究竟对哪家姑娘比较满意,可顾祁始终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她一急,就把楚颜给说了出来。
“楚颜是赵家的嫡女,又是定国公的孙女,太子妃的人选,她再合适不过。更何况母亲从小把她带到现在,她的容貌和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强……”说了半天,她知道儿子心头明白得很,便索性说开了,“你也知道,如今你祖父年纪大了,你那几个舅舅又不争气,眼看着赵家后继无人,若是没有出个太子妃,恐怕今后会慢慢没落下去,再不复今日的辉煌。你虽是皇家之子,可毕竟也是半个赵家的人,母亲只盼着你能把楚颜娶进宫,总不至于让赵家一蹶不振才是啊。”
她的面上写满了“急功近利”四个大字,焦躁的语气也表露出她心下所想。
可是顾祁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微微抬头看了眼窗外的灯笼,“母亲可还记得儿子六岁前在元熙殿度过的时光?”
赵容华哑然,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顾祁便从容地说了下去,“我一直记得那时候母亲对我要求甚高,别的皇叔的子女在那个年纪时,都还在玩乐,而我就被母亲唤去了书房,每日习字读书,刻不容缓。”
“四岁那年,过新年的时候,我看见别的宫女太监在扎灯笼,便偷偷跑出去看了一会儿,岂料被母亲发现,斥责之后叫我在门口罚站了半个时辰。回来的时候,我的脚冻伤了,三天都没能下地。”
“父皇来了,说您对我太过苛刻,您在他面前保证了今后会把我当成个孩子那样对待,可是父皇一走,您竟然叫人把我抬去了书房坐着,要我继续练字背书。那时候我又哭又闹,却看见您一直站在门外看着我,一言不发,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顾祁转过身去,凝视着赵容华,“这只是很小很小的事情,可是类似的事情层出不穷,儿子每回想起来,都觉得心痛。为了不练字,我刻意踢被子着凉,刻意在射箭时伤了手,可是您没有一回心疼我,总是逼着我日复一日地努力。”
赵容华面色一白,争辩道,“可我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前途,为了你像今日这样站在金銮殿上俯视江山,将天下都掌握在手中!”
顾祁笑了,眼神里是安静又深沉的悲凉,“母亲真的是为了我吗?您问过我这就是我要的人生吗?每回我哭闹着怨您怪您时,您就说这是为了儿臣好,为了赵家将来更加兴荣,在儿子看来,母亲并不是为了儿子才这样做,而是为了您自己。”
为了她自己的野心,和对家族繁荣的强烈愿望。
旁的人也许会笑他,跟容皇贵妃那样亲近,却对自己的母亲这样疏离冷漠,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因为在元熙殿与母亲相处的六年里,他从未真正体会过什么是母爱。
他身边的宫女太监总是每隔半年就会换一次,不是失足落水就是意外身亡,要不就是偷了殿里的东西,被杖毙或者撵出了宫。
起初他以为真是意外,可是后来长大些了,看到那些被派来伺候他的宫人眼里露出的绝望神情,才明白其中原委。
这些所谓的意外,都不过是母亲要他从小练成铁石心肠的踏脚石,他是母亲眼中的未来皇帝,绝对不可以对身边的任何人有了多余的依赖和感情,他必须孤独而冷漠地成长,一丝多余的同情心都不能有。
于是,他就这样一路走到今日。
幸好有容皇贵妃在,他不至于变成那样冷血无情的人,可是对于赵容华这样的母亲,他却自然而然竖起了防备,一如她当初希望的那样,只是这样的冷漠却仅限于对她。
赵容华终于自食苦果。
那日的谈话是母子俩多年来唯一一次敞开心扉,可是结局却异常悲惨。
在顾祁踏出门的那一刻,赵容华凄凉地喊道,“顾祁,你可还记得你是谁的儿子?”
顾祁脚下一顿,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反问她,“儿子记得,但敢问母亲,您是否又记得您是谁的母亲?”
她是权势的母亲,是名利的母亲,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这样想,也许母亲想要的并非他这个儿子,而是所有能让她实现野心和自我价值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