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海口,从辽津前往东京,一路都可以坐船。
这个时代的海船进入江河也是没问题的,辽河又是大河,所以直接将这两艘从大唐买来的海船开过去,一路之上请两个贵客在甲板上喝酒赏景,接受两岸围观者对两艘大海船的惊奇艳羡。心中倍儿满足。
天气渐渐冷了,但甲板上早安放了一个取暖用的煤饼路子。烧煤取暖在中原北部一直都存在,只是没有普及,但在西北甘凉道类似的取暖设施早已风行,近年渐渐传开,中原中等以上人家也开始家有一炉了,可是看这煤饼炉子的制式与中原迥异。一打听竟是东北这边生产制造的。
大智节见他们问起,随口提了一嘴说:“去年入冬之前,契丹高层不知道从什么途径,得到了一些图谱,上面有煤炭探测和开采的新技术。又有煤饼煤炉制造的新工艺。试造试用后觉得无比实用,地皇后便听从了韩丞相的建议,驱策两三万高丽、渤海和女直开挖煤炭,又令幽州工匠制作煤炉煤饼,这煤炉煤饼不求做工精细的话,两三个工匠一天能做二十口泥型,再蒸烤烘焙,十几天就成品了。从去年到现在,有一百多个幽州工匠领着一千多人动手,农闲时又投入了两万多人在上面,最少造出了十几万口煤炉,现在,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么一口煤饼炉子。”
往上游走了数十里,但见辽河两岸处处都是人烟,刘小峰也不禁赞叹说:“真没想到啊,当初我都还害怕来到蛮荒之地,不料,和幽州也差不多。”
“当然差不多。”大智节笑道:“这些村落,本来就是幽州人营建的啊。”
刘家小伙子和慕容掌柜同时咦了一声,但跟着便想到了什么
去年对整个东方世界来讲都是多事之秋,而对幽蓟百姓来说更是惨不可言的苦痛历程,近百万人被契丹掳掠一路东迁,不知多少老弱在路上便熬不住去了,到了辽东之后又是满目荒凉。
北大荒,北大荒,这三个字不是白叫的!虽然有高句丽的开垦,但这种边陲小朝廷的开发程度是不能与幽州相提并论的,就是那些已经开垦了的地方,也必然早已有主,数十万幽州百姓眼睛所看到的,仍然是一片近乎蛮荒的旷野,他们能得到的也必然是荒地。
幸好,辽国的当权者为了安抚人心,没有太过苛待已经迁到这里的燕民,大片大片的土地都划了出来给他们耕种,或者是出于对补偿,或者是为了安抚人心,凡开荒者便得其田,因此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汉民村落。
也幸好,东北的这片土地是肥沃得令燕民难以想象的,他们烧掉了辽河两岸的林木野草,灰烬成了自然的肥料,尽管是第一年开垦的生地,但来自幽州的老农已可以预计来年这里的收成兴许能够有老家熟田的六成。
更幸好,河北与山东“免税令”事件的影响走出了国门,在韩延徽的运作下,辽国高层竟然免掉了迁辽汉人第一年的赋税!因此大部分迁辽汉人才得以紧吧紧吧地熬过最难熬的一年。
去年到了辽东之后,燕民已经种植了一季冬小麦,到今年夏收之后,很多农田又种上了新的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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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小伙子在船上举目四望。看见大河两岸都是一片又一片的田野,陇亩很不规则,显然都是新开之田,还谈不上精耕细作,如今秋收已过,不少农户都在晒谷子。那些谷子不但有麦子。甚至还有稻谷!
去年燕民迁辽,有先安置的,有慢安置的,先安置的来得及种植冬小麦,慢安置的只来得及种春小麦,那些种了冬小麦的燕民在去年小麦种下之后又开了不少荒地,今年春天就播了稻谷的种子,等到冬小麦夏收之后又将培养好的稻秧种下去——东北地方,同一亩地就要做到一年两熟是不可能的。
“这里竟然有稻谷?”
刘家其实是江南人士。几年前才到了山东,去年才到了天津,所以对稻谷和麦子的区别认得很清楚。
“对啊,当初不知道是谁说东北也能种稻米的,而且还有商人走私了不少谷种来,那些谷种里头有小麦,有大稻,倒都是良种。契丹的老爷们不懂农业。不分五谷,胡乱就按照户口将谷种分发下去。许多幽州来的老农看到自己分到了稻谷都忍不住苦笑,南方种植水稻,北方种植小麦,这是常识啊,奈何契丹的老爷们不知,他们又找谁说理去?没想这东北竟也种得水稻的。虽然只能种植一季,但收成好像还不错,我吃过一些新米,口感比南米还好些。往后如果契丹的老爷们不禁止,兴许还能往天津卖。”
“走私谷种?去年海运还没今年通畅吧。有那么些舱位,放丝绸,放瓷器,那至少一本百利!却走私了谷种来,谁会做这种事情?”
大智节迟疑了好一会,忽然才压低了声音说:“你们不知道,去年这个时候,海边来了好些海船,走私了不少东西过来,这里头不但大量的谷种和工具,甚至还有一些影响国计民生工艺图谱。比如探测煤矿和开挖煤矿的新技术,比如这个煤炭路子还有煤饼的工艺,要不是有这些东西,辽河两岸这几十万燕民,只怕有一小半都熬不过上一个冬天!”
“哦?”刘家小伙子和慕容掌柜都讶异起来,也将头凑过来,打听着:“那会是谁有这么大的手笔?如此资助契丹!不会是高丽和日本吧?”
“那怎么可能!”大智节低声道:“高丽日本哪里有这样的技艺!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江南的齐国干的,但最近才流传出一个诡异的消息,说干出这件大事的,竟然是……”
他大概是去了一趟中原,听多了说书变文,到了这关键处忽然掐住了。
两个客人忙问:“是谁?”
“听说,竟然是……张龙骧大元帅!”
刘家小伙子和慕容掌柜听了这话都有些不信!
契丹乃天策第一号大敌,从来只听说过越过为了祸害吴国,将煮熟了的稻谷送去当种子的,可没听说有这种在大辽危急之时竟然送来谷种的!
不但是送谷种,甚至还送工艺,送图谱!
这是资敌啊!
张迈要是真这么做,除非他失心疯了!
看到两位客人摇头,大智节苦笑道:“这种传闻,我原先也不信!但最近传闻却越传越真。而且根据我得到的消息,这个传闻,只怕真的是真的!”
大智节虽然是渤海人,但随着生意越做越大,自然接触到了许多辽国的高层,尤其是掌握经济与外交层面的耶律屋质、韩德枢等人,都直接打过交道,因此对一些情报掌握得比普通的契丹贵族还多。
两位客人听得有些目瞪口呆,均感不可思议。
刘小峰忍不住道:“元帅要真的这么做……那……那……”他几乎要说“叛国”,但这个词实在不对劲,张迈虽未称帝但整个中原都拿他当皇帝看了,天子叛国,不就是叛自己么?因此临时改口道:“这不是卖力气给辽国做了嫁衣吗?”
大智节叹息道:“是啊,这种事情,我们原先也不信,但事情却的确发生了。”
“可元帅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据说,是元帅不忍燕民受苦,不忍心他们背井离乡之余还要客死辽东,所以发了大慈悲心,不顾国别利益,送了谷种工艺过来。”
听到这里,慕容掌柜忍不住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若真是如此,那元帅可真是大慈大悲,堪比佛祖菩萨了。”
大智节也叹息道:“怎么不是呢!就连大辽的南院枢密耶律屋质也在我面前忍不住叹息,说没想到张元帅不但会打战,而且还是这样的仁君。不过契丹的不少将军们倒都在耻笑,或者说元帅是假好心,或者说元帅是烂好人,也有人怀疑元帅是在假仁假义,也有人怀疑这里头有阴谋的。当然他们是不肯让元帅做好人的,不管揣测如何都不肯告诉百姓这些谷种是张元帅送来的——只是这么大的消息终究瞒不住,最近终于有在辽燕民慢慢知道了些,凡是听说此事的人,没有一个不感激的,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汉家天子!子民都离境了,他还在日夜牵挂。”
三人喝着酒,说说谈谈,船只朔流而上,又转梁河,不日到了辽阳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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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皇后只是免了第一度收成的田税,这对契丹政权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所以冬小麦和春小麦的田赋免了,而今年稻谷的秋收,便要征税了,不但征税,就连余粮也通过各种手段收了起来。
这次种植了稻谷的人家多达六万户,余粮征收起来之后都通过水路运往辽阳府,辽阳府的码头登时稻谷堆积如山。初步估计,这一批的稻谷收成堪支八到十万人一年之用——这可是一笔大财!更是一笔重要的战略物资!就连当初抱怀试试看心理的地皇后,也明显是喜出望外了。
东京码头上,一批辽国官吏正在清点稻谷,大智节指着码头上的稻谷仓库,说:“今年就有这样的收成,到明年契丹肯定会让更多的汉民种植水稻。说不定境内的高丽、渤海也都会被喝令种植。来年东北稻谷的收成至少翻倍。八十万汉民养三十万契丹,那是绰绰有余。如果外无强敌,这个国家可以屹立百年不倒!”
“八十万汉民?”刘小峰有些讶异:“辽东的汉人有这么多?”
大智节道:“这是小韩学士跟我说话时,一时不察说漏的,应该错不了。”
他自然不知这个数字本身亦颇有玄机,契丹从燕地掳掠到的人口原本也还没这么多,途中又有不少逃亡病死,且燕自隋唐以来便是胡汉杂处之所,几十万燕人并非个个都是汉人。但到了辽东之后,为了统治上的便利,韩德枢协助乃父模仿中原制作户籍的时候,便将所有从燕地迁来的人全部划为汉人——对此契丹高层也无意见,因为虽然第一年特赦免税了,但在未来的政治体制下,汉人肯定要承担更繁重的赋税。此外再加上辽东本有的汉人,还有从临潢府迁来的汉人,甚至包括一些汉化的渤海人,总人数就达到八十几万之多——这还是在籍的。
在这个时代,在籍汉人就是生产力的象征,是赋税的源头,就是下蛋的金鸡!
有了这八十几万在籍汉人,不想可知契丹政权在熬过去年和今年这最难熬的两年之后,在未来日子就不会难过了。
刘小峰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觉得去年天策未能一举打下契丹着实可惜,他成为天策唐民的日子并不长,但张迈强大的个人声望以及天策的政治社会体制已经让他产生巨大的认同感。只是这时他的心思也不好宣之于口,只是看着那一个个如小山般的谷堆,口中还是忍不住:“嫁衣!嫁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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