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方信女儿眼力不错。跟随韵珊一道来的孩童便是她先大哥的独子柳湘莲,因湘莲母亲多病,一个月倒有三十天缠绵病榻,精神又差,对湘莲未免失于照管。霭兰一进门来便受翁姑和长嫂请托,遂把湘莲带到自己房里来养,也是存着博一个“哥哥带着弟弟跑”的好兆头。不想进门这些年,只养下一个女儿来,偏生女儿襁褓之中就夭折了,霭兰直要哭得泪干,湘莲小小年纪便有孝亲体慈之意,种种体贴之举把霭兰的心都给融化了。
原本霭兰就尽心照顾湘莲,此后更是把湘莲视若己出,名分上是婶侄,实质上情同母子。湘莲一见霭兰便如同乳鸟投林一般扑到霭兰怀中,霭兰轻轻抚摩他头上的小丫髻,笑道:“还不给姨母见礼?”湘莲委屈地努努嘴道:“我给姨妈行礼了,婶婶只顾和姑姑说话没瞧见。”自他有智慧以来,便是婶娘一手带大他的,冬天怕他冷,夏天怕他热,衣食起居上无微不至,哪怕怀孕时也不曾有一丝疏忽。及至开蒙时,也是婶娘教会他识字写字,又费尽心力为他请蒙师,学业上更是严之紧之,闲时还常带他回家向舅舅们请教功课。他亲外家也常常来看他,因着霭兰的缘故,他心里更亲秦家几分。
秦氏这个姨母他是常见的,说起话来也不甚拘束。况且秦氏也颇为疼爱他,笑吟吟道:“是,实儿给我见过礼了,可别委屈了孩子。”实儿乃是湘莲的小名,取莲“芙蕖之实”意也。霭兰笑道:“那是我没瞧见。”又问湘莲从哪里来,可曾用过饭了。湘莲一一答了,韵珊向秦氏赞叹道:“令妹真是贤德。”秦氏抿嘴一笑,摇头谦了几句,回头向霭兰说道:“你也该去陪陪客,我看这折戏也快唱完了。”霭兰这才起身,带着湘莲见见众位女客去了,韵珊陪着秦氏说了一回闲话,也起身去帮霭兰待客。
秦氏独坐了一会儿,就瞧见那刘夫人又踱将过来,讪讪地向秦氏赔礼道:“夫人恕妾方才鲁莽。”说着便福了一福,秦氏忙起身还礼,摇头道:“不敢当。”刘夫人见她不受,又福了一福,恳切道:“夫人不肯受礼,便是还怪罪我了。”秦氏无奈,只好受了,携着刘氏的手坐了下来,笑道:“夫人真是太多礼了。”刘氏赧然一笑:“我性子太过鲁直,常得罪人而不自知,幸而夫人大量,宽宥我了。方才我是一时情急,才失礼于夫人。原是听说幼时最相要好的姨家表姐
被贵府聘为副室,我们姐妹暌违多年,心里很是记挂,这才冒然向夫人打听。”
秦氏把刘夫人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林海知道,“她还说她姨丈原是老爷的门人柳茂,后来因家业萧条故而举家回了原籍。她自幼便失怙恃,是由她表姐抚养成人的,视表姐如母,回京后寻访不到姨丈家,不知表姐近况,百般无奈之下才寻上了我。我看她说话颇有脱漏不实之处,回家后便命人去查了查刘大人家的景况,又细细揣摩了一番,这才悟了,只怕这柳表姐不是刘夫人的表姐,而是刘煦的嫡亲同胞姐姐。刘煦父母双亡后,便是由长姐刘滢抚养长大,可惜这刘滢薄命,竟在十几年前的上元灯节里走失了。”
林海一点一滴将这些细节汇聚在一起,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心里不由升起一阵恐惧,直欲拔腿逃走,但还是忍不住了,在秦氏看来,林海便是稳如泰山地坐在那里听她说话。秦氏长长叹了一口气,把炕桌上的那封绝笔书递给林海,黯然道:“老爷看了信,可不就明白我绕了这么个大圈子是为了说甚么。”林海把那封重如千钧的绝笔书接在手里,单看信封上的题名他便知道,这是刘滢的字。颤抖着把信展开一看,触目惊心,不忍卒读。
心里掀起一阵铺天盖地的狂怒,继而又是失望又是怨恨又是惶悚又是后怕,林海百感交集,心里什么滋味都有,最后还是那令人头晕目眩的暴怒占据了他绝大部分的心神。秦氏见他满面紫涨,汗如瀑布,手上青筋直迸,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生怕他气厥了过去,忙劝道:“老爷息怒。不要气坏了身子。事情已过去许久,珩儿如今也好好的,你可千万保重些。”林海双拳紧紧握住,从牙根里迸出两个字:“毒妇。”不知道是在骂贾敏还是在咒刘滢,抑或是两者皆而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