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说什么?”
贺紫湄眼中浮现危险的笑意如毒蛇斑斓的花纹,
“早在襄州时我就听说皇兄纳了位夫人,”魏瑄不紧不慢道。
门外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他的手指暗暗勾住蛛丝,随着细韧的蛛丝切入皮肤,尖锐的刺痛从指端传来,他微笑如常,“
没想到夫人还是熟人。我如今该如何称呼?贺夫人?还是皇嫂?”
贺紫湄见身份曝露,柳眉一皱,猛得收紧蛛丝就要将他手脚经脉割断。
但魏瑄动作更快,他手腕微转,手指如同翻花绳般灵活地绕住了蛛丝一抽,同时一脚踢翻了榻上的矮案。
案台灯烛抛起一道明亮的弧线,火花四下飞溅,落到纤细的蛛丝上,瞬间将蛛丝烧成一截截。
同时,牢门哐当地打开了,两名士兵站在门口,只看到监室内桌案翻倒,茶水泼溅,蜡烛滑落,一片狼藉。
“殿下,出什么事了?”一名士兵道。
“不要进来!”魏瑄急斥。
那士兵刚迈出的腿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下,被魏瑄这一斥又缩了回去。
“无事,是我不小心碰倒了蜡烛,”魏瑄道。
说罢他缓缓弯腰捡拾茶杯烛台,悄然藏起手上刚才被蛛丝割出的血淋淋的伤口。
“我来帮殿下。”贺紫湄巧笑着盈盈上前。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兵相接,各怀心思地收回。
就在刚才烛火在空中抛起的一刻,明亮的烛光照见了牢门口布满的密密麻麻的蛛丝!
那士兵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撞进来,恐怕会被血溅当场!
“殿下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那士兵疑惑地看了看两人,关上了牢门。
他们刚走,几道蛛丝迅速无声地紧紧缠上魏瑄的手腕脚踝,将他狠狠地贯倒在地。
“你一个废人心眼还挺多。我差点大意了!”贺紫湄一脚踏在魏瑄鲜血淋漓的手上,“但你刚才为什么放弃了?你还是有一点机会的。”
“门口都是蛛丝,那士兵进来,就死了。”
“不过是一个小卒,死了就死了,”贺紫湄轻蔑地一笑,俯身一把揪起魏瑄的发髻,“我真不明白,主君怎么会看重你?”
“因为你不了解他。”魏瑄吃力地牵动嘴角。
此刻他的身上捆满锋利的蛛丝,如万刃加身。
“哦?跟我说说,”贺紫湄来了兴趣,蹲下身,“告诉我,在江南,主君对你都说了什么?”
“你为什么不去问他?”魏瑄惨然一笑,
那笑意薄凉刺骨,“看来你也不怎么得他信任。”
“你找死!”贺紫湄大怒,锋利的蛛丝顷刻间勒紧了魏瑄的脖颈,苍白的肤色上顿时切出鲜艳的血花。
“你还不能杀我,”魏瑄仰头吃力道,
“没有他的命令,擅自行事,想过后果吗?”
贺紫湄眼皮微微跳动。
“你们主君不是个宽仁的人。”
贺紫湄心中一怵,不甘地咬了咬唇。
她确实完全不了解主君。
那个人在她眼里永远就像一道虚影,像月夜诡艳浓丽的靡荼之花,又像凛冽冰原上浩瀚的风雪,有时候觉她得他是一个苍颜白发的耄耋老者,有时候又觉得他是一个俊雅清癯的年轻人。
“你说得对,”她收了蛛丝,道,“杀人有什么意思。”
“我不杀你,”她眉眼弯弯,从袖中取出了一方锦盒。
魏瑄认得,那是深宫里装钗环的盒子。
贺紫湄从里面取出一根细长的骨针。
她的手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兴奋,竟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那本古卷是残本,只记载了九种禁术,连名称都不全。
可供选择余地也不多。而且很多禁术对容器要求苛刻,贺紫湄一时间也难以收集齐全。
只有这一种禁术,她能找到材料,也容易实施。
因为古卷缺失,她不知道此术的名称,但是在她看来,这种禁术类似于移魂术,能让人在识海中重返过去,重温曾经的所爱,或者让人穿越至将来,映射出未来的得失成败悲欢离合,甚至还可以突破现世的束缚,在前世来生、三千世界中迷途难返。
但这并不是普通的经历,他所见,皆心底最深的欲念渴求,他所感,皆人生最深沉的痛苦挣扎。
不管此世彼世,亦或是执念幻境,中术者将感同身受地在极致的快乐满足和痛苦渴求交替里,在欲念的巅峰和痛苦的深渊中,经历灵魂的跌宕起落。
在极乐与痛苦的双重冲击下,一个人的精神能支撑多久?
贺紫湄用骨针的尖端刺破手指,沾血立咒,经过一番仪式,绵绵黑气渐渐渗出。
魏瑄心中猛的一沉,他约摸知道这是什么术了。可是他现在秘术被封,根本毫无抵抗之力。
他徒劳得挣扎了下,只能让蛛丝更深地嵌入肌肤。
“撷芳阁之事已过去数年,你为何如此耿耿于怀?”
贺紫湄轻蔑地一笑,“怕了吗?”
“因为你天疯了或者死了,主君就会彻底放弃你。这对主君的大业来说,只有好处。”
她费尽心机,不惜动用禁术,是要扫除苍冥族的复兴大业上的障碍。
说罢,她拿起了骨针,毫不犹豫地刺入魏瑄眉心。
出乎她意料的是,骨针刺入眉心的一刻,魏瑄额头的焰芒骤然亮起,骨针上的黑气瞬间以那焰芒为中心形成了漩涡,滚滚流入。
尖锐的骨针仿佛是深深扎入他的脑海,魏瑄浑身剧烈地震颤了一下,骨节修长的手指猛地紧握成拳,蛛丝深入皮肉,鲜血骤然涌出。
魏瑄觉得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席卷进去。就如同当年在溯回地时一样。
……
等他醒来时,眉心的刺痛感已经消失,身体上被蛛丝割裂的伤痛渐渐模糊,睁开眼睛,再次看到了暗淡的灯光。
他环顾四周,发现他依旧是在寒狱里。
贺紫湄不是说禁术之下,他会被前世今生,过去未来,三千世界的极乐与苦难席卷吗?
可他现在还是在寒狱里?
难道她施术失败了?
但很快他就发现不是这样。因为他不仅身处牢门外,还可以自由行动了,而且他的视角也变得有些漂移。
他眼前是一条漆黑的通道,黑暗中逐渐传来了脚步声,火把的光照下浮现出一张自以为是的脸,是杨拓!
杨拓嘴里咀嚼着鸡舌香,身后跟着几名狱卒,一副小人得志之态,但在魏瑄看来,更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因为他驻足在那间守备森严的牢房门口足足有半刻之久。久到身后的狱卒都开始心里打起鼓来,互相暗暗使着眼色:杨司察此次提审人犯,该不会是公报私仇?他到底有没有皇帝的御令?
察觉到部下的不安情绪,杨拓这才整顿了下衣袍,清了清嗓子道:“开锁。”
魏瑄注意到,他穿了一件崭新的袍服,还精心修过鬓角,脸上甚至扑过粉,火把下显得有些惨白,倒像戏台上滑稽的丑角。
要通过修饰外表来增加底气。其实是心虚。
沉重的牢门打开了,一道昏黄的灯光照进幽暗的监室内。
当看到那道孤寒料峭的背影,魏瑄的心猛地收紧了!
而此时此刻,御书房里,武帝正悬笔作画,笔下万里山川冰河雪原,一匹骏马在漫天风雪中奔驰,却不见人影。
柳徽发现,皇帝笔下的山河从来没有春暖花开之际,仿佛总是浓云密布,风雪欲来。他暗暗揣度,皇帝心中还有忧患未除。
这让他又有了几分底气,于是他展开手中的奏表,“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说罢。”武帝漫不经心道。
柳徽抬头慎重地看了看皇帝的神色。有时候他真的分不清皇帝到底有没有在听他奏事,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皇帝看似漫不经心,但每当他以为皇帝正沉浸于笔墨丹青中时,皇帝却又冷不丁地挑明他的意图,让他胆战心惊。
譬如上次锐士营解散,以往跟随萧暥南征北战的将领,或者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瞿钢等都提出了辞呈,于是,很多军职就空了下来,皇帝让各部举荐人才。柳徽就想乘机安插进一批门生故吏入军。
结果他正说得头头是道,武帝随手一搁笔,赞道,“柳尚书真是桃李满天下,可朕也还有几个人想用。”
柳徽顿时哑然。
余下的名单也就赶紧收回袖中。
等他转身离开御书房,隐约听到书房里皇帝对曾贤意味深长道:“人人都想当第二个萧暥,但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统军的本事。”
柳徽知道这话是皇帝说给他听的,冷汗涔涔的躬身离开皇宫,回去后闭门不出大病一场,适时正逢渭河泛滥,他表示为君分忧,捐了一大笔银钱才算了此事。
最后武帝又很卖面子地提拔了他的侄子柳行为羽林郎中。
在柳徽违背圣心,柳氏举族如履薄冰时,柳行得皇帝钦点提拔军职,还不感激涕零,拼命为皇帝效力。
这件事让柳徽深深地认识到,这个皇帝不比先帝,先帝只有一碗水的深浅,而眼前的这位年轻的君主,却让他感到了什么叫做君心深似海。
“这是诸位臣工联名上书,列举萧暥十大罪状,还请陛下过目。”柳徽毕恭毕敬地将一份书简交给曾贤。
武帝只侧目瞥了眼,便轻描淡写道,“杨拓已经去审问他了。那么快就审完了?”
“萧暥弑君祸国,迫害忠良,勾结夷狄,戕害士人,其罪行罄竹难书,此乃海内所共知,不知陛下还要让杨拓去审什么?”柳徽一口气说完,情绪都有些微微激动起来,
他不明白萧暥当年跋扈至此,如今锒铛入狱,可皇帝为何还迟迟不处决他?到底意欲何为?
皇帝留着萧暥,就像是在他们心底留着一根刺,只要人还活着,皇帝随时可以一道御令放他出来,或者西北有什么战事,皇帝也可以随时启用他。
到时候,如果让萧暥出来了,还能有他们的好吗?
皇帝却淡漫道,“萧暥纵是虎狼,在锐士营解散后,他也是拔了牙、囚于笼中之虎,柳尚书还有什么可担忧?”
“萧暥此人好乱乐祸,此人不除,国无宁日啊陛下!”柳徽一副老臣谋国之态,“萧暥一日不定罪,忠诚之士寝食难安啊!”
“定什么罪?”皇帝淡淡道。
“弑君祸国,当处以极刑!”
皇帝终于搁下笔,接过了曾贤手中的奏疏,边看边步下御阶,“老尚书忧国奉公,朕深以为然,不过朕尚有一事不明,还请老尚书指教。”
见皇帝态度谦和,柳徽受宠若惊,端声道,“陛下请讲。”
武帝微笑着附身凑近他耳边,“这个国是朕的国,还是尔等的国?”
“当然是陛下的国!”
柳徽愕然道。
“既然如此,你们都能给他定罪了,还要朕这个皇帝做什么?”武帝说罢便将那折奏疏劈头盖脸地拍在了柳徽脑门上。
三朝老臣,一时斯文扫地。
柳徽官帽掉落,发髻歪斜,扑通一声匍匐在地,颤声道:“老臣万死!”
时值秋末九月,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脊背,他老态龙钟地趴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看着那漆黑滚金的袍服拂过眼前。
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这位皇帝是大有为之君,他要的是大权独揽,唯我独尊!任何让他感到威胁的,或者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人,都会被毫不犹豫地拔除。
萧暥已经倒了,前车之鉴啊!再不识趣,接下来就是他们这些世族!
今日他们一群臣寮联名上书,在皇帝眼里已经构成了朋党,这是触逆鳞之事!
萧暥怎么处置,还轮不到他们置喙。皇帝要的是独断专行!
想明白了这些,柳徽战战兢兢声泪俱下,“陛下,老臣年迈昏聩,不知圣心,奏事不知所云,还望陛下恩准老自请罚奉,贬官去职,闭门思过。”
武帝也顺势给了这个老丈人一个台阶下,“老尚书确实年事已高。”
他也不提罚奉贬官之事,只道:“曾贤,赐座。”
柳徽惊魂未定,曾贤已经招手换来两个小宦官,抬过来一块坐垫。
柳徽抬起两条跪得僵直的老腿正要落座,就见一名宦官躬身进殿报道,“陛下,薛司空求见。”
“又来一个,”武帝不悦道,“那你就继续跪着吧。”
完全的随心所欲。
倒霉的柳徽只好继续跪着,同时心里为薛司空暗暗地捏一把汗。
薛潜一进殿就看到了颓然匍匐在地的柳尚书,知道皇帝这是故意敲打在前,让他接下来奏事心里有点数。
他绕过柳徽,走到御前毕恭毕敬地躬身道,“陛下,臣有事奏报。”
武帝转身走回御座,看都不看他,“人都已经下狱了,你们还想如何?非要让朕杀了他?”
薛司空眼皮抖了抖,头低得更深了,“陛下,臣今日要禀报的是另一件事。”
“哦?何事?”武帝问。
这几天铺天盖地全是弹劾萧暥的奏本,偶尔不是有关萧暥的,倒是一股清流了。
薛潜:“前将军瞿钢,宣威大营统领丙南皆已辞呈。”
武帝:“此事朕早就知晓。”
薛潜眼皮深垂:“但他们并未解甲归田,而是召集起旧部。”
“旧部?”武帝微诧,“莫非是锐士营?”
军番没了,但人还在。
跪在地上的柳徽骇然道:“陛下,他们这是要造反啊!”
武帝当即问:“去了何处?”
薛潜道:“这恐怕只有一个人知道了。”
寒狱里。
杨拓阴笑着走近那背影,“萧将军,伤好了么?”
前番武帝让他敲打敲打萧暥,于是他借了太医署的薄刀,让萧暥流点血。
但是对于一个沙场狼烟里几进几出、百战归来的人,这种程度的伤痛根本不算什么。
这让杨拓内心深感挫败。
即使那人已经下狱,自己却拿他毫无办法。而且武帝说的是敲打,让萧暥知道为臣之道。杨拓体察君心,又不能真的用刑。
其实这些日子下来,杨拓也认识到了,就算用尽廷尉署的酷刑也无法让萧暥服半句软。
他看向那笔直清挺的背影,不可摧折。
他讪笑着上前,“上回是下官思虑不周,多有得罪,此番下官给将军带来些疗伤的良药。”
“不必了。”那声音清冷,萧暥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杨拓暗恨磨牙,但眼底又忍不住悄悄窥看过去。
萧暥身段颀长,囚服就显得略有点短,粗布的裤脚下露出一截清瘦的脚踝。
由于他是重犯,脚踝上扣着镣铐,粗重的铁箍在白皙的皮肤上勒出一道红痕,如春雪映桃花。
杨拓像恶鬼般盯着看了片刻,面色阴郁莫测地从狱卒手中拿过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瓷瓶,走过去蹲下身,刚要探手出去,铁镣哗地发出冰冷的声响。
“我说过,不必了。”
杨拓抬起头就对上了一双清利的眼眸,摄人的目光仿佛看到他心底,将他那点龌龊心思一览无余。
杨拓顿时心惊胆寒,探出的手冷不丁一颤,手中瓷瓶滚翻在地,溢出一缕细细的冷香。
终究是余威犹在,杨拓有些恼羞成怒,他站起身清了下嗓子,端起官腔,“萧将军不识好意,那就算了,今天是陛下让我来问你,撷芳阁之夜,你兵围圣驾,是不是图谋造反?”
萧暥心中一沉。皇帝开始翻撷芳阁的旧案了。
他当时兵围圣驾,形同逼宫造反。武帝若要秋后算账,那么当夜追随他的士兵很可能也会受到牵连。
一念及此,他道:“那夜我兵围撷芳阁,不是冲着陛下去的,而是……”他深深吸了口气,才说出那个名字,“因为魏西陵。”
“魏将军?”杨拓一惊。
萧暥:“我听闻他伴驾登楼。”
“你要杀魏将军?”杨拓顿时想起后来萧暥在飞鹰岭伏击暗算了魏西陵,魏西陵中毒身死。这就说得通了。
“记下来,”杨拓对一边的文书道。
“陛下还有个问题,”杨拓踱了几步,“谢先生是否也为你所害?”
萧暥眸色更沉冷了几分。一个个故人的名字,如今提起来,仿佛是用利刃剜入他的心底。
物是人非,今生缘尽。
他容色凄清,一点烛光落在乌黑的眼瞳里,如深渊余烬中的两朵寒焰,幽幽闪烁。
“谢先生仙踪无定,不知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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