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悦他。”句子的尾音被夜风吹得绵长。
“你不是来谈风月的。”魏瑄道。
黑袍人无声地笑了笑:“我为何就不能谈风月?”
魏瑄不想听他诡辩,于是便抬手指了指。
他对面是一个苍髯皓首的老人,由于长期颠沛流离,饱历风霜的脸沟壑纵横,几乎把五官都挤压进了皱纹的缝隙里。
所以,让他跟一个苍髯老汉谈论风月?
“你还以貌取人?”黑袍人轻嘲道。
他颇为不以为然,“听说你们中原人将司姻缘的神仙叫做月下老人。”
他说着抬首望了望月亮,再指了指自己。
月下,老人。
魏瑄一时无语。
夜已深,营地的灯光映着潺潺的渠水。
黑袍人站在河岸边道:“我曾跟你说过,求而不得,始成心魔。你既心悦之,何不求之?”
水中时而有鱼跃起,溅起了轻轻的水花声,落在人心底,徐荡漾开去。
魏瑄却不动声色道:“与阁下无关罢。”
“怎能说是无关?”黑袍人道,“我若早知道你心悦他,枕霞湖畔又何须将千叶冰蓝之配方告诉你,多此一举。”
“什么意思?”
“你有大夏皇族血统,秘术天赋也颇高,”黑袍人转头看向他,月光下,老人浑浊眼睛从沟壑纵横的纹路间射出了幽沉的光,“只要你跟他交好,你就是良药。”
“休要胡言!”魏瑄道,脸上因羞怒浮现轻红。
黑袍人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我还没说具体是什么方法,你想到什么了?”
魏瑄心思通透一点就明,当然知道黑袍人指什么。
如果说秘术和玄法就像一枚铜钱的两面,那么举一反三,就可以套用谢映之曾经跟他说过的池塘和水理论……
“以双修之法行合欢之事,他身上的噬心咒自解,受损的心脉也会逐渐痊愈。岂不是比千叶冰蓝好用,何必舍近求远?”黑袍人的语调幽晦迷离,仿佛河畔的薄雾无形无迹地缭绕上来,如游丝般缠着住他的心。
魏瑄薄唇紧绷成一线,艰涩问:“行事之后,一定能治愈他?”
“这倒未必。”黑袍人坦言,“萧暥中的是噬心咒,当年又强行拔出造成心脉俱损,之后他又不待恢复,就千里行军转战,风刀霜剑……换是寻常人,就算不死,后半生也是个废人了。”
他说的每一句话,像是用钝刀狠狠铰入魏瑄心头。他虽然面色不改,但暗暗紧扣的手指,指节青白突兀。
黑袍人淡淡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所以,若是一般中术,只要和苍冥族人成婚,便可解除,但萧暥心脉俱损、沉疴经年,非与秘术高修交好不得解之。”
“秘术修为越高,对他的治愈力就越强。”
“这就好比……”黑袍人略一迟疑。
“池塘和水。”魏瑄接道。
黑袍人罕见地一怔,表示:说下去。
魏瑄道:“把修为比作流水,那么两人修为不等,就如同山间地势高低不同的两个池塘,两个池塘连通之后,水往低处流。所以,高处的池塘蓄水越满盈,那么就越能充满位于低处的池塘……”
渐渐的,黑袍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惊愕之色。第一次听人将双修合欢说得那么惟妙惟肖!
“你悟性如此强,”黑袍人刮目相看,“莫非有人教过你?”
魏瑄没有否认。
“谢先生。”
“难怪……”他幽深一笑,“谢先生博闻强识,让人自叹弗如。其实玄门之结契同修,我也略有所知,不妨一说。”
“玄门结契后需循序渐进,达到心念互通,感官互通,两人默契犹如一人,方可真正结为伉俪,行云雨之事时,两人身心交融,体肤交感,知对方之所想,感对方之所感,如登仙宫妙境,凡夫俗子不可企及也……”
“若达此境界,不仅不会折损修为,双方皆有增益,这和我苍冥族的合欢双修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殿下可活学活用,融会贯通。”
“我没说要学!”魏瑄脸一红,什么融会贯通?
“不学怎么行?”
“若不提升修为,你自己就只有半池水,如何注满他?”
什……什么注满?
魏瑄脑子里嗡地一声,
“萧暥心脉俱损沉疴经年,只有和高修者交好,才能治愈他。”他语调幽然一转,“你既修秘术,须知如今世上的秘术高修不超过三个人,我算一个,断云崖底关着一个,还有一个……”
他看向魏瑄,如关怀后辈般一只手慈柔地搭在魏瑄肩头,“你现在修为大损,怎么救他?”
那语调轻似游离,“你总不能行合欢之事时,也要舅公来代劳罢?”
魏瑄勃然色变:“你敢动他!”
黑袍人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果然还是太年轻。魏瑄毕竟不是谢映之,也不是无懈可击的。
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循循深入,把今晚的成果再巩固一下。
“你若追求他,与他一世欢好,不仅你自己心魔尽除,也可以治愈他的噬心咒。岂不两全其美?”
“而且当今乱世虎狼环伺,你习得高阶秘术,也能辅助他,保全他,又岂非一举三得之妙?”
“萧将军和北宫达大战将起,难道你要躲在掖庭狱里,隔岸观火?”
“天下大势如滔滔洪流,若不激流勇进,就会被洪流席卷,吞没。”
“殿下,为他,为己,为天下,都不要再逃避了。”
他眼看着魏瑄的目光变幻不定,心知他今晚提出的:雄心、爱情、自由、总有一个能打动魏瑄。
黑袍人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再说下去,无异于画蛇添足。魏瑄是个聪明人,点到为止就可以了。
……
月色西斜,河水沉沉如墨,黑袍人走后,魏瑄独自坐在河畔,波光月影倒映在墨澈的深瞳里,在暗处幽幽地闪光。
五天后,大军抵达临阳郡。
连日奔波,风吹日晒,萧暥腰酸背痛。魏西陵见他骑在马上蔫头耷脑的,遂下令大军缓行。
临阳郡并不大,但却是大梁南面的门户,往来商贾云集,人口也不少。
两年前,魏瑄就是在这里追捕在逃的东方冉,如今他自己却成了囚徒。
只不过碍于他皇子的身份,魏瑄没有坐囚车,而是马车。卫宛安排了一个叫砚秋的玄门弟子看管他。
车声辚辚中,魏瑄还在琢磨着那晚黑袍人的话。
黑袍人说提升秘术修为后,交好合欢就能解萧暥的噬心咒,应该不会有假。因为这可以查证,以黑袍人的缜密,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
那么黑袍人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他有何目的?
如果说黑袍人亲入军营,是为解他的心魔,为治好萧暥的噬心咒,并且提出了一个两全其美、一举三得之法,那简直就是个善人了。魏瑄觉得荒唐。
黑袍人越是看似处处都为他着想,就越让魏瑄觉得他所谋甚大。
黑袍人告诉他这些,动机绝不单纯,背后必然有一个很大的阴谋。但他还不知道确切是什么……
他正凝眉细想着,这时外面传来一片喧声。
他掀起车帘举目看去,只见城门口人头涌动,百姓们见大军进城,纷纷拿着水甘果食物前来劳军。
一进城,魏西陵发现某老弱病残腰不酸了背不痛了,背还挺得特别直。
沿街两边都是夹道迎接大军凯旋的百姓,以及闻讯赶来一睹战神风仪的外乡士子妇孺老叟,一时间人潮涌动。
萧暥猜测,这就是谢映之想要的效果。对方散布流言,让百姓外逃。他们也可以放出风声,引得沿途百姓围观,这一路走来,自然就安定了民心。
这一次,萧暥终于有机会和魏西陵并驾齐驱,体验了一把春风得意马蹄疾,满楼红袖招的感觉。
他冲着沿街两侧楼上的姑娘们招手致意,一双眼睛左顾右盼,隽妙神飞,忙的不亦乐乎。
对比之下,魏西陵神容冷峻,面若冰霜,目不斜视。
空中飘着花瓣和甘果的清香。
片片飞花随风落在他如雪的战袍上。银甲寒烈,落不尽繁花似雨,隔不断春风十里的柔情。
看得萧暥晃了下眼,不留心落下半个马身。
魏西陵放缓缰绳,回头看向他。
萧暥赶紧朝他扬了扬手中的香囊,嬉皮笑脸道:“西陵,我就是那么受姑娘欢迎,你不要嫉妒。”
午后阳光灿然,照着那一双眸子流光潋滟,乌黑的发丝间缀着几点粉色的桃花,仿佛又见当年永安城里最耀眼的少年。
魏西陵似被那明亮的笑容灼到了,他目光沉敛,转头轻夹马腹,战马纵跃了出去。
“喂,等等我!”萧暥扬鞭直追,对刘武道,“你主公这就是嫉妒,我跟你说!”
……
出城好几里,萧暥跨在马背上,手指上还转着那枚香囊,生怕人不知道有姑娘送他似得。
云越拍马跟上:“主公,你刚才跟魏将军走得那么近,你确定那姑娘不是打算把香囊抛给魏将军,结果砸偏了,才落到你手里?”
萧暥忽然觉得手中的香囊不香了。
这小子怎么说话的?!
结果云越还没说完,“主公,这香囊还是我替你保管罢?”
“如果那姑娘回头发现扔错人了,追上找你要回来,这多不好意思啊。”
周围的军士纷纷转头闷笑。
萧暥头大:“好好,云越,既然如此,你给我去断后!”
“主公,并无敌军追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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