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漂浮着一层薄薄的碎冰,还有雪白的奶盖,半颗新鲜的草莓在奶昔中上下沉浮、若隐若现。
窦信然非常直率地问叶千盈:“你愿意收我的钱吗?不收?不收还想替我写作业?”
叶千盈:“……”
沈瀚音噗嗤一声笑出来:“哈哈哈给窦老板打工有工资拿的,一份作业,我七他三。窦信然告诉我这是友情价,你是他同桌,你知道的肯定多,能不能告诉我,他给我的真的是友情价吗?”
叶千盈:“……”
友情价……友情价个鬼啊。
上一次她和窦信然联手坐庄的时候,窦信然想要分她十分之一的收益。那时候他曾偶然提到过,他和代写作业的“雇员”都是三七分成。
拿着市场价说是友情价,窦信然这都可以算做杀熟了吧。
顶着叶千盈质疑的眼神,窦信然淡定地端着手里的海盐苏打水喝了一口,承认起错误来眼都不眨。
“本来是市场价的。不过就在三秒前,我已经决定给市场价涨价了,所以给你的还是友情价。”
沈瀚音冷笑着给手下地作文纸加了一个逗号,笔画力透纸背。
窦信然则拉开椅子坐下,手里的海盐苏打水放到一边,自己也加入赶作业的队伍之中。
草莓奶昔酸甜可口,店家应该还放了苹果汁调配,叶千盈咬着吸管,从奶昔里喝到了一点苹果的清香。盯着桌上另外两杯饮料看了一会儿,叶千盈突然反应过来。
“对了,奶昔多少钱?”
“什么?”窦信然百忙之中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一看叶千盈已经把手机解锁,准备给自己转账,惊得把笔都扣回了笔帽里。
“你说什么呢,请一杯饮料还有收钱的?”窦信然连眼神都有点迷茫了:“生意是生意,交情是交情。”
见叶千盈的目光在香草咖啡上一扫而过,窦信然回想起自己刚刚都说了些什么,顿时恍然:“我之前是和沈瀚音开玩笑的。”
“三七分也是玩笑?”
“哦,那个不是。”窦信然耸了耸肩,气质一时显得相当的铁血大资本家,“你知道的吧,交情是交情,生意是生意。”
眼看正话反话都给他一个人说了,叶千盈不由得叹为观止。
她数了数桌上练习册的厚度,心里还有一件事不解。
“你这次怎么接了这么多单?
窦信然的回答出乎意料地坦率:“毕竟这就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我想着能多挣一点是一点吧。”
听到这个答案,叶千盈难免有些惊讶。
“诶,为什么,你忙不过来了?”
做了这么久的同桌,对于窦信然的经济来源,她自认还是有所了解的。
二哥给窦信然的资助算是一种熔断性质的保底,这笔助学金能够保证,只要窦信然还想念书,那他就一直会有书读。
但叶家毕竟不是开善堂的,所以除了每年给窦信然的助学金之外,为窦奶奶特意提供的医疗服务都算是贷款,不过利率很低就是了。
这件事叶千盈是同意的。毕竟金钱和爱情一样,都不应该得到得太轻易。要是十分容易就能到手,反而会让人不珍惜。
除了二哥给他的助学金之外,窦信然的另一大经济来源就是深骥的奖学金。
他在深骥读书,三年学费全免,每个学期有两千块饭补。除此之外,期末考试第一名会有五万块钱的奖学金。
他现在也算是半个竞赛生,如果拿下省一,奖金五万,省二奖金两万,省三奖金五千。要是能拿国奖的话,还有更高的奖金。
从这个角度来看,窦信然能拿到的钱很多了。普通上班族一年能挣多少,他差不多也能挣多少。
但事情并不是这么算的。
就拿考试成绩来说吧:考试排名并不是完全在人力预料范围里的事。
你不知道考试卷子上会考什么知识点,不知道身后的同学在付出多大的努力学习,更不知道这一次考试会不会杀出黑马……
远的不提,看看近在眼前的叶千盈吧,上次文理分科考试的时候,她不正是从天而降的那匹黑马吗?
有一见很残酷的事情,两个人很有默契地谁都没有提过。
那就是,在窦信然竞争期末第一的路上,叶千盈才那个最大的、最需要他亲手打倒的路障。
面对这种情况,倘若出于窦信然这个位置的人是个愤世嫉俗之辈,此时心里难免会升起不平衡之意——
叶千盈家里有特级教师补课,专门给她提升成绩,没钱的学生却只能自己默默学习。像她这种千金大小姐,在学校就是拿了奖学金,多半也都吃喝玩乐的挥霍了。可特困生不一样,特困生拿奖学金是要活命的啊。她为什么要来和特困生抢奖学金的名额?
然而窦信然从不那样想。
在和叶千盈的相处里,他丝毫不见意难平的情绪。不但如此,他还愿意主动照顾她生活上的不便之处。
只有代入体会一下他现在的处境,才能让人领会到,窦信然的做法是多么难得。
毕竟,窦信然现在会这么忙,和叶千盈也有几分脱不开的关系——他考虑到了自己因为叶千盈,期末考试或许拿不到第一的可能性,所以才要在平时多做单子,尽量把这笔钱补回来。
窦信然可是叶千盈的同桌,大部分时间都在和她朝夕相处啊。
在他天天见缝插针、抓紧每个空隙挣钱的时候,看到身边的叶千盈正无忧无虑地学习,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要知道,宽宏可以是一时的大度心态,压力却是生活无法摆脱的主题。
对于一个一辈子只会见一面的人,“体谅”两个字能被说得很轻松。
可当你的利益与另一个人交织混杂,你又得时时和对方呆在一块儿的时候,就是脾气再好的人,也难免会因摩擦生出反感。
但窦信然没有。
即使在同时给五个人代写作业,忙得甚至喘不上气来的时候,窦信然也不曾对近在咫尺的叶千盈升起过一分迁怒的怨怼。
窦信然的父母意外逝世的时候,只给他留下了一套需要每月交房贷的房子和一个多病的奶奶。
他能有今天的一切——还能继续自己的学业,给奶奶治病,同时按时还上房子贷款,这些全都是他靠自己的头脑和双手挣来的。
他并不觉得叶千盈考自己的实力考成第一有什么不公平。
要是连这都能引起他的嫉恨和怨怼,那窦信然这会儿,就应该凄凄惨惨地把自己的q.q签名改成“命运从未对我公平过”。
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命运也有照顾他的时候。
他出生时父母双全,便已幸运过这世上的许多人。即使后来家里遭遇大变,也依旧留下了奶奶这最后一个亲人。
法院的工作人员主动替他跑了低保、去卖蔬菜水果的时候老板娘连续三年都给他批发价、写字楼的老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进门……
他的同桌,也是他的“竞争对手”叶千盈,默认他的所有接单行为、平时会找理由送给他许多“不要”的东西、还时不时就推给他一大包零食——即使两个人都知道,他在回去以后,会把它们挂在网上卖。
无论面对什么境遇,窦信然都维持住了自己的步调。
奖学金或许要降等,那就平时多挣点、一条财路走不通,那就再看看别的。不能指望下线的同学们为了一份他们眼中的零花钱而保持商业信誉,做好应急的备案总没有错、再小的钱也牵扯着大事,所以只要涉及到“生意”二字,账目就一定得交接的干净清楚。
窦信然没有憎恨过命运,他接受生活,并且改造它。
……
叶千盈依旧皱眉看着窦信然。
她知道,窦信然日常主要收入的活钱,就是靠给同学替写作业挣来的。
至于他周末打的零工、网上偶尔做几份小攻略卖,那都是不能长久指望的东西。
但是现在,窦信然竟然说不干就要不干了?
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因为不能干了。”窦信然非常冷静地摇了摇头,“再干就要被老师发现了。”
叶千盈:“……”
已经习惯了窦信然代写作业写得如火如荼的日子。现在骤然听到一个这么现实的理由还真是……真是令人感到一阵魔幻。
此刻的叶千盈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你连中间代理商都做了那么久,原来还是知道这一行是灰色地带的啊?!
窦信然当然知道。
自从搞出“中间商赚差价”的骚操作后,窦信然就知道,靠代写作业挣钱的日子不会太多了。
他能帮人代写作业,别人自然也能代写作业。
说白了,写作业这种事又不是什么核心科技。一样的作业,既然到了窦信然手里也是让别人替写,那为两个人什么不能自己联系?
又不是隔着天南地北,一个学校的同学,见面多方便啊。
然而……
窦信然摇了摇头:他的代写和别人的代写怎么能一样。
他亲自代写的那一批,也就是在他这里订了最高套餐、要求模仿笔迹的那一批,他都会按照对方的字迹仿写。
不仅如此,窦信然还会斟酌着客户的知识掌握情况,从草算到答题程度,全都模仿得八九不离十。
即使同学没有特意订购模仿笔迹的服务,他把作业托付出去时,也一定挑选字迹相似的接单员,或者把上下两头的老师岔开,不让批作业的老师一眼认出这是自己的学生代写的。
然而现在,窦信然无法垄断市场,那么大量新晋的、寻找财路的同学一涌入这个行业,便会造成代作业市场的乌烟瘴气,良莠不齐。
窦信然冷眼旁观许久,觉得现在是他应该急流勇退、金盆洗手的时候了。
照其他同学那么胡搞下去的架势,这条行业链很快就会被老师们发现的。
对着已经目瞪口呆的叶千盈,窦信然有些惋惜地点了点头:“这就是没有官方介入调控的坏处了。”
叶千盈:“……”
不是,就你现在干的这行,放在哪个学校都是绝对的灰色地带,轻则记过重则退学,你想要什么官方介入?
更何况,你都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在上头成立专案组之前洗白上岸了,大哥你哪还需要什么自行车啊。
“我已经指导了他们几处要命的细节,希望他们能撑久一点,至少隐瞒到下学期。不过根据事实来看,似乎不太能指望他们的实操跟得上。”窦信然叹了口气,就像是他真心实意在为那些开拓财路,抢他饭碗的同行担忧一样。
……叶千盈想了想,觉得自己同桌应该是挺真心的。
毕竟要是能拖到下学期,他就属于“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典范,再有事发同学的衬托,基本上就能被摘干净了。
她清了清嗓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先找个保命符,最近除了竞赛不想别的,争取拿个国奖吧。”窦信然沉稳地点了点头,很有几分不慌不忙的笃定:“深骥校史上,还没有人拿过国奖呢。”
所以他要是拿了国奖,至少深骥是舍不得把他退学的。
当然,要是那些劣币驱逐良币的竞争对手,在短时间内把事情闹得特别大,窦信然也别想完全逃脱干系。
毕竟这个潘多拉魔盒是由他亲手打开的,他总得连带吃点挂落,深骥虽然未必会严厉处分他,但很有可能扣他的奖学金。
这时候,拿到国奖的第二个必要性就显露出来了——如果窦信然拿了国奖,他就能够保送top2。
假使在保送的基础上,窦信然愿意放弃保送,回去参加高考,给学校创造一个好成绩,这就将成为他和学校谈判的筹码。
“但应该不至于。”窦信然眉头微皱,露出一个沉思的表情,“虽然抢了我的饭碗,但我觉得他们干不大。”
叶千盈看着自己的同桌,想说点什么又把嘴巴闭上。在这种时刻,她觉得自己还是闭嘴惊艳就好。
——不但学会了钻规则漏洞,没有需求创造需求,生生开辟了一条全新的产业链,而且还知道要提前避免官方严打,除此之外,也不忘记主动和官方合作,来对自己进行洗白。
面对这样的窦信然,叶千盈还能说什么呢?
她只能发自肺腑地对窦信然说上一句:“你……你高兴就好。”
“就是要找个新兼职了。”窦信然叹了口气,“生活不易啊。”
叶千盈还是关心窦信然的生活情况,一听他这么说,下意识就问:“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兼职?”
窦信然不言不语,只是抬起了眼睛。
叶千盈:“……”
叶千盈寒毛倒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叶千盈:“你看我干什么?”
“我观察了有一段时间了,”窦信然有条不紊地摆出论据,“你天天都给连登他们圈题、留作业、讲题,涉及到的都是最基础的重点内容。
此前你也让我代理过几次,我已经熟悉了他们三个的性格,知道怎么切入会让他们容易接受。
如果你有意的话,这个工作我也能胜任,前三天试用期可以免费。”
讲完了利益,窦信然语调一转,竟然开始款款地打感情牌!
“何况,你每天都忙得分不出身,让你一对三地为他们付出这么多。实在是太辛苦你了吧。”
叶千盈:“……”
叶千盈竟然无话可说。
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每次连登他们围在自己书桌前,窦信然主动说出“我替你讲一个人的吧”的时候,是不是早就在盘算这件事了?
叶千盈下意识地吸了口奶昔,酸甜的口感唤回她的神志。叶千盈忽然意识到,好像这杯奶昔也是窦信然请的。
叶千盈:“……”
在和官方合作洗白之前,还学会贿赂政府要员了!
这都是谁教窦信然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