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天气转凉,但秋老虎又杀了个回马枪。
汗水从额发交际处颗颗渗出,顺着脸颊落在常服的圆领上,侯果从怀里掏出帕子,胡乱地抹了把汗后,又塞了回去。
妙州独乐寺山门外,体丰的他站在尚未落叶的树下,不住地冒着虚汗,而面前的一男一女正清清淡淡地在自己面前谈笑风生。
穿着白色常服的清丽女子浅笑道:“既然顾帅有事,此间我自己逛逛就是。”
“实是抱歉,我去去就回。”那健实男子转过头来,高声道,“侯大人,有劳你陪伴冯大人同游了。”
侯果忙上前答道:“侯某忝为妙州知府,此是应尽之义。顾帅既有军务要忙,便尽管去吧!”
顾承恩再三抱歉,带着属下转身上马离去。
侯果看着顾承恩的身影消失不见,不由得松了口气,转身恭敬道:“那,我们进去吧!”
冯素贞尚未答话,她身后长眉凤眼的青年却垮了脸:“大人当真要去?”
冯素贞笑道:“来都来了,怎能不去?”
另个圆脸少年也是一脸苦相:“最近天天都去和尚庙……小——大人,咱们都把京畿一带的佛寺逛遍了!”
凤眼青年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我们兄弟几个都吃了一个月的斋了!大人,您要拜佛,那我们几个能不能去别处打打牙祭?”
自打和约签订,顾承恩便令大军缓缓东行至怀来驻扎,自己与冯素贞一道白龙鱼服而行,四处参禅拜佛,绕过京城专程来了妙州也要来这独乐寺,累及冯素贞也一道吃素。
这独乐寺是行程里的最后一座寺了,皇帝仍未准许他戍守辽东的请求,待访过此寺,顾承恩便要卸甲归京,安生地去当他的太平侯爷。
冯素贞道:“人多也是惹眼,也罢,我自己去。”
此言一出,其他随从顿时喜上眉梢。侯果见忙遣了自己的手下带路,陪同冯大人的随从们一道去“打牙祭”,一时间吃了多日“草”的青壮汉子闹哄哄地离散而去。
山门前只剩了寥寥数人。
侯果心下有些纳闷儿,那圆脸少年不知怎的改了心意,坚定地要与冯素贞一道进寺,而最初提出要打牙祭的那凤眼青年也昂首挺胸地站在冯素贞身后,没有离开。
侯果有心要问,却见冯素贞见怪不怪,摇首抿唇而笑,一展手道:“侯兄,请——”
侯果无暇多想,顿了顿道:“冯姑娘,请——”
众人拾级而上。
独乐寺矗立千年,虽格局与大多寺庙无二,却有两件镇寺之宝,一为观音阁,一为白玉佛,引来香客如织,香火鼎盛。
一行人在寺里走了一个时辰,堪堪转过一遭,回到了大雄宝殿前菩提树下坐着歇息。签筒摇晃的声音传来,侯果顿时有了主意,笑问道:“眼下离正午还早,冯姑娘要不要去求个签?”
那圆脸的梅竹抢着道:“我家大人不信这些的!”
“冯姑娘有所不知,这独乐寺的解签远近驰名,不妨求一支姻缘——”话音未落,听得一旁的凤眼青年轻哂了一声,侯果忽然舌头打了结,这“冯姑娘”何许人也?是前妙州知府的千金,哪里会对本地的寺庙“有所不知”?
冯素贞温言笑道:“也好,既然侯大人都如此说了,那我便求上一支。”
冯素贞到殿前跪下摇响签筒,手腕稍稍运力,一支竹签便跳了出来。她拾起竹签,寻解签和尚兑换了指头宽的纸条,待看清楚签文,竟愣了片刻。
单世文探头探脑地想看看那签文的内容,冯素贞伸手挡住了他,径直递给了解签和尚。
解签和尚长了一对大耳垂,颇有几分佛相。他瞥了眼那签文,见是支中平签,一时心说不好,但面上仍是和气笑道:“解卦讲的是不动不占,不知女檀越求的是什么?”
冯素贞斟酌道:“也没什么好求的,就问问我心中之事能否得个善果吧。”
侯果暗暗摇头,这寻常闺阁女子求签,大多求姻缘,这宦海里打拼的,也多是求前程。可这冯素贞却是个当官的小女子,若不指个明路,叫这和尚怎么猜?
和尚摸了摸光头,心道女人心海底针。他沉吟半晌,开口诵道:“檀越不曾说明因,和尚不可轻易道破果。檀越请听——普庵达本不曾生,水月空花无实据。不离当处常湛然,觅即知君不可取。此灵都是祖宗因,因果历然随谁聚。如今依旧复来生,何必自迷求解注。”
侯果不由得为这和尚捏了把汗,冯素贞问得含混,他答得也如此云山雾罩。
冯素贞怔了怔,忽然笑道:“师傅太高看我了,我若是能自解,便也不问了——不过,也是我为难师傅了,没有因,何来果,这签文里说的也是梦,确是水月空花无实据啊……”
庙祝却道:“非也非也,檀越须知,一切法皆刹那缘起,因果便如烛上焰。因生果生,共时而生。檀越所问之事,若如签文所讲,上言讲的是梦中,下言说的是梦觉。看似水月空花,却不妨细想,实则是前生早已注定了的缘法。若无心,何来梦?既有觉,说明梦已尽。檀越所求的这果,其实已经得着了,只是檀越不自知罢了。”
冯素贞略一思量,起身谢道:“大师说得有理,敢问大师法号。”
和尚忙起身还礼:“贫僧法号了缘。”
求罢了签,众人退回前院,恰见顾承恩大步走了过来,一脸歉然:“方才处理了些军务小事,叫二位久等了。”
冯素贞道:“顾帅本就应以军务为念,无需自责。”
“这寺庙里头,冯大人可逛完了?”
冯素贞答道:“逛完了,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算是逛了一圈,和前些日子去的地方差不多,大同小异。只是此间天王殿供奉的弥勒很有些特色,是由整块白玉雕成,顾帅若有兴趣,可以去瞧瞧。”
“哦?”顾承恩眼睛一亮,“整块白玉?那就有劳冯大人陪我再去看看!”
众人脸色顿时转青,侯果忙道:“二位,我实在是累了,需要在此歇歇脚。你们且去逛吧,待完事后使个人来知会我一声便是。”
单世文抱着菩提树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腹内无一物,看甚弥勒佛?”
梅竹鄙夷道:“太弱了!”
冯素贞笑道:“你们也确实累了,都在此歇着吧,只我与顾帅同去就是。”她将方才求得的签文向着点香处随手一抛,与顾承恩一道离开。
他二人刚刚走远,单世文就从菩提树边弹了过来,眼疾手快地将那签文从香油里面捞了出来,险些被火燎着自己的手指头:“呼,还好还好,没烧着。”
梅竹瞪眼,上去就抢:“你干啥?我家大人明明是要烧了它的!”
单世文转了几个身躲过去,嘿嘿笑道:“你不关心你家大人的姻缘了?”
梅竹一愣:“你怎么知道她问的姻缘?”
单世文得意洋洋:“我就是知道!”说着,他将被油浸湿了的签文展开来,只见上头写着——
巫山何日梦襄王,一床衾枕冷凄香。
梅竹凑头过来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疑惑道:“这是啥?”
单世文沉思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和尚庙里的签文不太正经。”
侯果在一边坐着看二人笑闹,不由得摇了摇头。这一摇头,目光就不经意地落在了山门外。
山门外,似乎隐隐可见甲胄冰刃的冷冷锋芒。
天王殿离着不远,二人走了半盏茶的工夫就走到了,却在殿门口被小沙弥拦住:“二位施主请稍待,住持明云大师正在为佛祖净身。”二人抬头望去,看到一个□□和尚正赤足站在供台上,用白色的丝绢擦拭那尊高约九尺的弥勒佛。
那佛像比明云还要高出两个头,雕刻得十分精细,既有佛像的宝相森严,又有浑然天成的美轮美奂。顾承恩端详良久,啧啧赞道:“果真是好一尊大佛!”
冯素贞耐心讲解道:“此玉是俗家弟子所捐。道是在西昆仑采玉时挖出来的。剖开之时光芒殊异,他深以为贵,不敢割开贩卖,便捐给了佛寺。”
顾承恩望了冯素贞一眼:“黄金有价玉无价,如此大的一整块白玉,又是自西昆仑千里迢迢而来,也不知价值几何。”
冯素贞蹙紧了眉。
“阿弥陀佛,自然是无价之宝!”殿内有人高声答道,是那住持明云自供台上下来了。他随手将手里拭脏了的丝绢丢进桶里,笑眯眯地朝着二人走来,向两人各行一礼,方才又道:“只是此玉已雕刻成了弥勒慈氏,是我佛化身,故而施主不宜以银钱度之了。问佛像价值几何,无异于焚琴煮鹤啊!”
明云口气有些不虞,顾承恩自然是听出来了,他呵呵一笑,向明云欠了欠身,和冯素贞一道走出了天王殿外。
二人一路无话,直到回到了大雄宝殿,顾承恩才幽幽道:“冯大人,只这一尊白玉弥勒的造价,怕就能抵得了我麾下千军万马数日的口粮了。”
冯素贞若有所思:“顾帅近来带我走了不少寺庙,你莫不是想从这和尚庙里挖出军饷来?”
“这些日子大人陪我游遍北地诸寺,可看到了那些善男信女布施时候的阔绰?”
“确实,不看不知。”
顾承恩冷笑道:“若拆了这独乐寺,将寺内财货田地变卖,这军饷不就有了?”
冯素贞面色微动:“拆不得!此寺矗立北地已有千年,拆不得!”她复又解释道,“纵然拆了整座寺,最多也就只能供养军队月余罢了。”
顾承恩豪言道:“一座不够,就拆十座!”
冯素贞苦笑:“顾帅,你这是要灭佛啊……”
顾承恩摇头:“非也,顾某只拆庙,不灭佛。辽东不稳,京畿不安,这北地大寺,既然是号称慈航普度,自然是要主动献上财货以充军饷,才算是真菩萨心肠——不然,都是些伪佛!”
冯素贞摇了摇头:“佛教信徒众多,下至黎民黔首,上至达官贵人。顾帅此举,怕是得不到官民支持。”
顾承恩淡然道:“只要冯大人点头,这山门外的五百壮士,足够将这庙里的和尚制服,顺利接管这独乐寺。”
冯素贞猛地抬头,和顾承恩那一团和气的面容对上,总算从那书生一般的面上看出了些许杀气来。
外间有跫音匆匆近前,是单世文和梅竹跑了过来:“大人,独乐寺外被宣化兵围住了!”侯果体丰,缀在后头跑得颤颤巍巍直倒气儿。
冯素贞肃容诘道:“方才顾帅折返,是回营带了兵过来?”
顾承恩的神色颇有些意味深长:“如今虎符还在身,将在外,顾某总还有些先斩后奏的权力。”
他抬头环顾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朗声道:“诚如冯大人所言,独乐寺是北地第一大寺,从独乐寺下手,其他寺庙见了,自会主动奉上财货。”
侯果立时明白了七八分,强自镇定道:“顾帅盘算得甚好,只是我妙州地处京畿,乃是天子脚下。私调兵马来此,顾帅就不怕参?”
顾承恩悠悠笑道:“所以,我才带了冯大人与我一道来此。以冯大人之深明大义,自是会替顾某说话的。”
冯素贞顿时一愣。
顾承恩又问道:“冯大人,你可知这独乐寺里有多少僧人?”
冯素贞一顿:“有多少?”
顾承恩缓声吐字道:“五百四十名。”
这个数字显然大大出乎冯素贞的意料:“这么多?”
顾承恩点头道:“五百四十名僧人,纵然都不是青壮,也都是手脚齐全的健康男儿,我来之前已经打听清楚,那住持明云从少林邀来了武僧,要收俗家弟子习武——他想干什么?妙州没有设卫所,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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