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官,得之不正,是得不到百官的认可的。”
能考上榜眼探花的另外二人,自然知晓斜封墨敕的典故,一时都是沉默了。
随着丞相之位卖出的天价,接仙台的花销一下子就凑够了一大截儿,卖官鬻爵的事儿昨日就停止了。吏部尚书算了算,统共只卖出去一百多个官职,大多都是京畿一带的虚职,可谓波及甚微。
而花钱捐了官的这些人,既是斜封官,那么只要日后太子顺利登基,若是看得不顺眼的,自是可以轻易拨乱反正。
刘长赢又道:“就算是斜封墨敕,他也是得了官位,手里就有了权。他从前只是国师就敢胡作非为,做了丞相,岂不是要扒下一层皮来?”
天香耸耸肩:“就算他当了丞相,又有什么了不起?我哥哥是太子,我父亲是皇帝,内阁阁老们唯一怕的是我父皇,何况张绍民手里还掌握着京营,朝野上下千万双眼睛盯着欲仙呐,何至于如此如临大敌?”
天香自然是有底气说出这番话来的。
她在前生主政十年,见惯了铁打的张绍民流水的官儿。内阁从来都是暗流涌动,不是没有人和张绍民打擂台,甚至有不少人曾和他平起平坐地唱对台戏,但往往这些人都在没有刀光的血雨腥风中黯然败退了。
她早就参透了“位高未必权重”的官场隐秘,再加上前世的记忆,晓得这个买来的丞相之位委实鸡肋得很,于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心参与竞买,只是明面上大张旗鼓,又放出消息渲染自己的豪富,打算撺掇欲仙多出些血来。
但冯素贞觉得只是这样不够,反过来建议天香干脆私底下投机倒把,低价吃进京畿周遭的田地店铺。如此,天香总算是明白,上辈子李兆廷那一摊子家业是怎么来的了。
室内众人都被这两口子的“无耻”震惊了。
刘长赢倒是最先从震惊中醒过神来:“我刘家一门已经倒了,这产业留着也是守不住,驸马你就收着吧。”
冯素贞含蓄地说道:“刘兄,我特意请了一位女侠士,提前去妙州替你们打理产业了。恩师和夫人都已年高,不好再受苦了。”
女侠士?
刘氏兄妹脑海里都浮现出了张馨的面容。
刘长赢有些意动:“她、她还好吗?”
天香道:“她好不好,你自己去看了不就知道了?”
刘长赢沉默了。
正此时,一道苍老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好,谢谢驸马和公主的一番好意,老朽明日就合家动身去往妙州。”
刘韬站在门口,不知已听了多久。
李兆廷大惊:“岳父大人!你真就这么走了吗?”
刘韬淡然道:“皇上既已下了口谕让我合家离京,我留下岂不是抗旨?”他走到近前,爱怜地拍了拍刘倩的肩膀:“倩儿,你要不要和父母一起去妙州?”
刘倩犹豫地看了看李兆廷,咬咬牙狠心道:“女儿暂时,还是要和兆廷留下……”
刘韬也不多劝,只是道:“也好,你要知道,你的父母和兄长都在妙州,若是受了委屈,就过来找我们罢。”
“岳父——”
“父亲——”
两个男人的声音撞在了一起,两道声音中都满是矛盾和痛苦。
刘韬对刘长赢道:“赢儿,你去见过皇帝了,撞过这块铁板了,你现在觉得,直谏死谏,可还有意义?”
刘长赢枯槁苍白的面容一时因痛苦而愈发扭曲起来:“没有,全然没有意义!”
刘韬长声一叹:“赢儿,你不适合做官,随为父走吧。”
刘长赢沉默不答,这连番的打击袭来,再加上天香方才的那一番话,让他对这些现实中的政治失望透顶。
或许,那靠着一腔热血致君尧舜的理想,本来就是虚假的镜花水月。
他的神色陡然一松,徒然地向着父亲点了点头。
刘韬拉过水月儿的手:“夫人,这些年辛苦你了,我们回去收拾收拾,随为夫去过几年安生日子吧。”
“g好,”水月儿连声答应着,抹了抹眼泪,“老爷,我这就去收拾。”
李兆廷急了:“岳父,您为朝廷兢兢业业三十年,不能就这样走了啊!”
刘韬摇了摇头,叹道:“兆廷,你还年轻,心思活络,也懂得做人,官途想必不会差。只是,你油滑有余,担当不足,向张绍民和驸马多学习着吧。”他扭头对冯素贞道,“绍民啊,一切,就交给你了。”说罢,他拉过妻子的手,相携着出了门去。
“弟子定不负恩师重望。”冯素贞向着刘韬的背影深深施礼,不论刘韬这些年功过如何,她仍是敬重着这位定海神针一般的宰相。
李兆廷绕到刘倩身边,急道:“倩儿,你劝劝岳父。他仕宦多年,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联名上书,总能保得下他的。”
刘倩苦笑连连,暗忖:门生故吏遍朝野,父亲下狱这几日,你可有看到那些门生故吏来家慰问?
天香见刘倩一脸难色,实在是忍不住了:“乌鸦嘴,你就让他去吧——你这样,只会逼死他。”
李兆廷冲口道:“他是我的岳丈,我怎么会逼死他,你算是什么人?你怎么能够替刘家人做主?”
冯素贞拦住了张牙舞爪想要上前揍人的天香,一字一句道:“李兄,他也是我的座师,”她盯着李兆廷的眉眼认真道,“李兄,这世上,鼓励,二字,并非只是能鼓励旁人披荆斩棘,激流勇进。真有人累了,拼不动了,想要急流勇退,也是应当鼓励的。”
“这,这是什么道理?”李兆廷不解,“这样岂不是没人能制衡那欲仙,纵容了奸邪?”
“谁说会纵容奸邪?”天香瞪眼,“难不成朝廷上下就只得刘韬一个人了?你不是人吗?”天香知道李兆廷这人并非没有优点和能力,不说别的,就说他总能挑动天香的无名火这本事,还真是国中数一数二的。
面对公主对他不是人的质疑,李兆廷气呼呼地没有回话。
冯素贞知道现在刘家上下心情都是纷乱,还忙着收拾行囊动身启程,就拉着天香告辞了。
回宫路上,天香感慨:“没想到刘韬反而是最好说话的。”
前生刘韬夫妇惨死的刚烈着实让她记忆深刻,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怼李兆廷,生怕他又把人给逼死了。
冯素贞怔了怔,默然道:“正如公主你前几天和我说的那般,人老了,想法是会不同的……恩师他,老了啊……”
天香叹了口气,见冯素贞颓然,她便安抚了几句。
冯素贞自是不好低落太久,便笑道:“公主揣度人心果然厉害,又行事坦荡,体贴入微,绍民需要向公主学习,日后还望公主不吝赐教。”
“那当然,本公主可是个洞察人心、光明正大的人!”天香大言不惭地自夸起来。
她本以为冯素贞会如往常那般打趣自己一下,但奇怪的是,身边居然一片沉寂。
冯素贞没有搭腔。
她觉得不对,转头去看冯素贞,却意外地,在冯素贞脸上看到了自相识以来从未见过的,严肃神情。
不,不止是严肃。
那神情带着一些僵,又无比凝重,仿佛有千钧重物压在她心头一般。
天香吓到了:“有用的,你怎么了?”
冯素贞凝重地转过头看向天香,嘴唇微张,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天香的自夸让她鬼使神差地想起自己对东方胜信口说的八个字来——
洞察世情,心有光明。
这说的不就是天香公主吗?
她会对东方胜说出这八个字,究竟是因为这些时日和天香的相处而得出的结论,还是说,天香的性情恰恰好好地拨动了她的心旌?
不管是哪种情况,冯素贞此时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莫非……莫非……
莫非自己喜欢上天香了?
冯素贞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
她思绪万千,脑中情境闪现,两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一一具现于眼前。
那亲昵,那然诺,那无间的信任,那蓦然出现的思念……
这是喜欢么?
这难道不是吗?!
可是,天香,是女子啊……
虽然冯素贞自幼见的男子少,但她其实并不缺乏和女孩子亲近相处的经历。
从小,是梅竹陪着她长大的,两人既是主仆,也是密友,同食同宿,同起同卧。
近来,她总是不知不觉地就和天香亲近起来。原来避之不及的肌肤相触,也似乎变得频繁而寻常。
这让她不由得想起了和梅竹相处的时光。
冯素贞自我纾解起来:或许,是在这一身男子衣衫之下的自己,太过孤独,才格外渴望着和友人的亲密吧。
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啊……
面对东方胜的追问,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的呢?
或许,是自己倾慕天香的性情吧……
但是……
天香看着冯素贞脸上表情阴晴不定地变幻莫测,只觉得莫名其妙。她不由得忧心忡忡起来,这冯绍民和刘韬这对名分上的师生真就有这么深厚的感情?
天光还未明,弯弯的晨月尚挂在头顶。
刘家人走得冷冷清清,合家人顶着这弯晨月踏上了行程。
昔日荣光无限车水马龙的丞相府邸,如今只剩了李兆廷夫妇二人。
皇城西南方最高的角楼里,皇帝披着厚厚的大氅扶栏直立,初冬的霜露沾在他的衣襟上,沉甸甸的。
他远远地望着从刘府中出来的那一支车队,目送着他们一路抵达四九城的南门,终于再也看不见。
他并未从那支车队里看到自己想见的人,却觉得满心的慰藉。
走吧,走吧,就去做个富家翁,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