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冯素贞忽然转过来,“若是我当真一去不返,人间蒸发,你会怎样?”
天香心头一震,失声问道:“什么意思?”
冯素贞认真答道:“我是你的驸马,若是身为驸马的我凭空消失,身为公主的你,会怎样?”
天香静了片刻答道:“不会怎样。”
冯素贞有些意外:“哦?”
天香强压着心里陡然窜起的不安,平静道:“我自幼骄纵胡闹惯了,我父皇也是宠我,若是有朝一日,我的驸马不见了踪影,我自是有百般理由可以解释。”
说罢,她微侧了身,不去看冯素贞的神色:“怎么,你与我认识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我性情如何吗?”
她没有等到猜想中的剖白或者正式的告别,只等到一声近乎叹息的笑——
冯素贞的声音和缓而沉静:“起初,我以为公主只是个任性刁蛮的天潢贵胄。相处下来方才晓得,公主性情如皎皎明月,通透,光明。”
天香意外地转过身,看到冯素贞走出了那片阴影,向自己走过来:“我原本,确实是可以一走了之,但我实在不忍因我的缘故,使这轮明月蒙尘。”
天香一愣,竟无言以对。
她又能说什么?
径直捅破那个冯素贞紧紧隐瞒哪怕身死也不愿说破的谎?还是大大方方宽慰她,劝她不要在意天香公主的贞洁虚名、了无牵挂地一走了之?
“呵,”冯素贞缓缓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天香的肩,柔声宽慰道,“你放心,我答应过你,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天香心里一紧,抓住冯素贞的袖子问道:“交代?你想做什么?”
却只见冯素贞脸上弯出了疲惫的笑意来:“好了,公主,我着实累了,歇息吧。”她口气轻柔,就像是哄孩童。
天香知道她是避重就轻,却又心疼她这一身疲累,只好捺下满腹疑惑,由着她去歇息了。
不多时,院落中各房中的烛火都熄了,整个院落都陷入了安眠,只余满地清辉。
四声鼓响,冯素贞睁开了双眼。
四更天到了。
天香呼吸绵长平和,正是睡得最熟的时候,令人听着便觉得静谧安宁。
冯素贞起身静坐了会儿,摸到衣袍换上。
她扭头借着月光端详了阵子天香的睡颜,见她眉睫翕动,确信其睡得沉沉,这才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
不料,门口忽然蹿出一个高大的黑影,一把压住了她的双臂!
冯素贞心猛地一沉,猛地一缩身形,挣脱了他的钳制,正要把房门关上,却被那人伸出胳膊来,强行把门别住了。
“果然是你!别动,当心我喊人过来!”那人低声威胁道。
此言一出,冯素贞惊骇不已,来人竟是东方胜!她咬牙不语,一记长拳直击东方胜面门。
冯素贞以内功见长,东方胜却是战场上熬出来的外家功夫,见状反应机敏地轻松捉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带便将她带出了房。
冯素贞自是不甘受制,左挣右拧,二人在院子里相互角起力来。冯素贞身子灵活,猛然旋身肘击,东方胜吃痛,不由得一松,让冯素贞跳出了钳制。
东方胜压低了声音冷笑道:“我不是来与你打架的,便是我打不过你,闹将起来,可是不美!”
冯素贞银牙紧咬,寒声道:“东方都督漏夜造访,到底想干什么?”
“我为何来此你会不知?”东方胜苦笑一声,“冯素贞,我知道你是冯素贞!”
冯素贞断然否认:“不,我不是!”
“不,我知道,你是个女人,你是冯素贞。”东方胜目光炯炯,大步到了近前,“你是我东方胜的妻子,你是冯素贞。我并非是出言诈你,我是有了真凭实据的。”东方胜说着,脸上不自觉地有点烧,幸而冯素贞压根没看他。他却又觉得羞恼,一把又握住了冯素贞的手腕,强行将她的脸拧向自己。
冯素贞自是不肯轻易就范,立时大力挣了起来。东方胜低声狠道:“不想让我大喊说冯绍民就是冯素贞的话,你就别乱动。”冯素贞动作一滞,抬头盯着东方胜,缄默不语。
东方胜心中大定,稍稍提高了声响怒道:“果然是你——”
冯素贞打断了他,她回头看了眼天香的卧房:“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是从哪里进来的?”虽然自己和天香居住的后院不像太子居住的前院那般守卫森严,但小院外围墙都是守卫,哪怕是飞进来一只鸟都看得清清楚楚。
东方胜收了口,携着冯素贞向后墙走去。
冯素贞不明就里,走着走着,忽然就被东方胜带了一个趔趄——“小心”。
冯素贞站稳身子,定睛一看,后墙根的地面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地洞。
她这才注意到,东方胜满头满脸的土。
东方胜推搡着让她先钻了过去,而后自己也跟了下来。
冯素贞摸索着前行,忍不住问道:“这个洞哪儿来的?”
东方胜闷声道:“傍晚时分我在街上隐约瞧见一个人像你,又不敢确认,就派人到了你们的隔壁院子,挖了这个洞,直到四更天才挖通。”
冯素贞默然,小院西侧是府衙,东侧院子距自己和天香居住的后院足有两丈远,初时张绍民预备将隔壁院子赁下居住,后因不便防守而作罢,却没想到被东方胜钻了空子。
冯素贞钻出地道,见到偌大的院子空无一人,想必都被东方胜清了场。
她一言不发地走到了院子中央。
东方胜气喘吁吁地钻上来时,残存的月色照亮了眼前这魂牵梦萦的人影,他静静看着,不由得痴痴呢喃:“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他突然觉得,王直楠给他准备的那些个句子,还是有点用的。
冯素贞背后一凉,跨了一步冷声道:“怎敢和东方都督同梦?”
东方胜自失一笑,怆然道:“真的是你,你还活着……你为何要假死避开我?”
冯素贞冷声道:“活着既然是要嫁给你,我自然求死。”
“你、你要我怎样?我有哪里不好,你竟然宁死也不肯嫁我?”东方胜心中满是挫败,只是片刻,他就自行做出了推断,咬牙切齿道:“皇上和我说过,‘女人,是一种死心眼的动物,只要心里有了一个男人,她就永远忘不了他’!难道你就一门心思认定了那弱鸡一样的李兆廷?冯素贞,我哪点比不上他?论身份,论相貌,论能力,我哪点比不过那李兆廷?!那李兆廷哪里配得上你?!”
冯素贞被他这诘责的语气惹得心头火起,怒对:“你凭什么要跟李兆廷比?李兆廷配不上我,你觉得你就配上我?”
“我配不上你?”东方胜不自觉得拔高了声调,“我配不上你?我哪点配不上你?论身份,我是皇家血脉,身份高贵,你有什么不满意呢?论相貌……”他顿了顿,打量了下眼前的“冯绍民”,“……我确实没你好看,这世间没有几个人能比你好看,但我好歹是个英俊的热血男人,比那李兆廷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冯素贞笑了,“那论能力呢?论德行呢?你文不如我,武不及我,强取豪夺,为非作歹,可还敢说配得上我?”
她语速太快,东方胜应接不暇,一愣之后惊问道:“那你是想要一个文采比你好,功夫比你高的男人?”
冯素贞摇头:“不,我要的是一个让我打心底里喜欢的人,一个凭着他自己让我欢喜的人,而不是遭了我拒绝之后像个三岁小儿一般去寻大人为自己做主、强行赐婚的纨绔子弟!”
“你……你就不怕我揭穿你的身份,让你冯家因着你的欺君而家破人亡?!”东方胜怒不可遏,出言威胁道。
冯素贞昂首冷笑道:“你忘了吗,你已经这样做过一次了,我冯家,已经家——破——人——亡了!东方胜,我已经死过一次,你再也不能对我以势相压了!”
东方胜转身猛地一拳击向院子中间的枇杷树,只击得指节一片血肉模糊,一人合抱的树干也裂开来。
他转过头来颓然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不是跑了吗!”
冯素贞定定看着他流血不止的拳头,忽然走上前,从怀里掏出块帕子,拽过他的手,帮他把手包了起来。
“你……”东方胜讶然。
冯素贞抬眼看向他:“虽然我不喜欢你,但你有一个机会,得到我。”
东方胜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什么?!”地道里的天香勃然大怒,顿时想要站直身子,却直接撞了一脸土,她清醒过来,赶紧捂住了口鼻。
尽管那二人已经尽量打得无声无息,却还是惊醒了她,她本想着上去助拳,没成想,两个人竟然聊起来了?待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钻进地道过来,竟然直接听到这么句石破天惊的话!
天香顿时觉得头皮发痒,仿佛有青青草株钻了出来。
“交易,”冯素贞平静道,“我和你做个交易,待事成之后,我可以让你得到我。”
东方胜上下打量了冯素贞一遍,慢慢道:“说吧,你要做什么交易?”
冯素贞不假思索道:“很简单,改弦易辙,弃暗投明,”她略一停顿,继续说道,“投入太子麾下,恭送太子回京;和欲仙一刀两断,助我等清君侧!待奸佞得除,我……我便假死遁逃,委身于你。”
字字句句利落干脆,只在最后一句话里带了几分迟滞。
天香分明看不到冯素贞的神情,却又从这话语里模糊看见了她的倔强——这就是,你打算给我的交代吗?
东方胜眼眸一缩,恍然间仿佛看到了经年之前的女子,她一袭红色嫁衣,烈烈明艳动人,却是柳眉倒竖,长剑直指——“你觉得强扭的瓜甜吗?”
而面前的这个人,虽然和那女子一模一样,但说出话来冷静自持,仿佛说的并不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一般。
一时间,他竟无法将两个形象重合在一起。
他喃喃问道:“你觉得强扭的瓜甜吗?”
冯素贞一哂:“通常强扭的人不会在乎这瓜甜不甜,他们只在乎瓜的时价。”她抬眼看向东方胜,“我记得,你是不会在乎,这瓜是强扭的还是瓜熟蒂落的。”她的笑眼中带着讥诮,向来清冷的容颜竟透出了几分入骨媚意来。
东方胜忍不住伸出手来,想要触摸冯素贞的脸,却见对方警惕地后退了一步:“都督还请自重。”
东方胜缓缓收回了手,渐渐昂起头来,恢复了平素骄矜的神态:“呵,真当我东方胜是傻的不成?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诓骗于我?若是尔等大事成了,你就如前几日一样一跑了之,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话一出口,他顿觉不对,但已来不及改口。
冯素贞一声轻笑:“所以,你是接受了这笔交易。”
东方胜虎着脸道:“你不过是急中生智找了个由头诓我!若是注定毁约,又算是哪门子交易?”
冯素贞心平气和道:“我不会毁约的。而且我此来并非临时起意,就算你今夜没有登门造访,我也会主动找上门去。”
东方胜哼道:“若不是我发现了你是冯素贞……你又岂会……”
冯素贞摇着头笑道:“是!若是没有被你发现,我根本不会出此下策!”
东方胜恼怒:“冯素贞,你莫以为我只能老老实实听你摆布!”
冯素贞却笑得更响亮了些:“是,东方都督你身份贵重,自是有其他法子整治我。但细看来无非两种:一是上报朝廷,处决了我这个罪犯欺君的女驸马;二则——”她陡然凑近,“——让冯绍民人间蒸发,将我强行留在你身边,变作你的禁脔。”
她凑得太近,吐在耳廓上的温热气息立时扰乱了东方胜的思绪。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移开,片刻之后才恶声道:“不——我还可以杀了你,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他径直去摸身旁的长刀,却抓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初时为了便于钻入地道,是将长刀取下扔到一旁了。
冯素贞察觉到他的狼狈,三步两步过去将长刀捡起,交到了东方胜手上:“是,你可以杀了我——我冯素贞形单影只,茕茕然孤身一人,内无财势,外无权柄,命如尘土。而你却有诸多拥趸,位高权重。我本已遁出千里之外,却又千里奔波而来,只是凭着,一个‘信’字。我信你,信你对我的情义,信你胸口里燃着一把火。”
东方胜垂下了刀柄,他想到了什么,又狐疑起来,“你口口声声说,我配不上你,但你却甘心情愿为了那小太子委身于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他配得上你的忠诚吗?还是说……”
冯素贞皱眉道:“铲除奸佞,匡扶国本,此是我心心念念之事。你无须多想。”
东方胜冷笑:“我倒是不知,从前那个一心只嫁李兆廷的你竟然还有着这么大的抱负!”
冯素贞哂笑道:“是,是,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你不知道,你父亲胁迫了我父亲十余年,逼着我父亲娶了继母,而后又逼我嫁给你,你东方侯府欠我冯家的,简直难以计量!”
东方胜如遭雷击,他静立不语,听着冯素贞将那些陈年旧事娓娓道来。
不知不觉间,已然过了五更天。
东方胜疲惫地望着冯素贞的眼:“……好,我答应你。”
天香不忍再听,她背转了身子,迟缓地返回了。
墨夜转蓝,天将破晓。
冯素贞望了望天色:“天快亮了,我得快些回去把你挖的这个地道封上。”
“等等,”东方胜叫住了她,他的脸上带着几分执拗,“我还有个问题——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
冯素贞避而不答:“这问题没什么意义?”
东方胜坚持道:“我既不讨你欢喜,自然想知道,到底什么样的人能让你倾心。”
冯素贞叹道:“反正不是你。”
东方胜心底一片凄然,脸上满是怒容:“你这算是什么回答?分明是与我抬杠!”
冯素贞恼道:“人心哪里如数算般精巧,我怎知我会欢喜怎样的人。或许,直到他出现,我才会知晓那人会是怎样的人。”
东方胜再近一步,捉住冯素贞的手腕执意追问道:“我想你心里总会有个模糊的标准,难不成随便哪个歪瓜裂枣、卑鄙无耻之徒到了你面前,你也会一见倾心?”
见他这般不依不饶,冯素贞沉吟一阵,突然吐出几个字来:“洞察世情,心有光明。”说罢,抬眼看到东方胜一脸困惑,她笑了起来:“所以我说了,反正不是你。”
冯素贞在他面前从未笑得如此明艳,东方胜在一瞬间的失神后,心沉入了谷底。
“你要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冯素贞甩开他的手,倒退了几步,笑着向东方胜挥了挥手,跳入了地道之中。
这新挖的地道又弄得她满面尘土,一如她刚刚奔波回来时的惨淡模样。
她自己也想不通,她明明为了天香而千里归来,为何在天香身旁徘徊了那许久,却仍下不了决心,将实情告诉天香。
她并非信不过天香的胸怀和品格。只是,心理仿佛始终有道屏障,让自己无法对着天香说出口。
不是不敢,而是不愿。
她隐约知道自己所求的是什么,她所求的,只是在天香那里留下这一个永远拆不穿的骗局,让她心里永远记住这样一个风仪过人的冯绍民。
为何?为何?
为何要为了留下这一个虚假的影子而搭上自己的一切?
她实在是不知。
鸡鸣响起,东方渐白。
东方胜孤身一人站在庭院之中,面沉似水。
这个本该令他狂喜的漫漫长夜,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