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将那已经破碎的纸钱再次吹走,不留一丝痕迹。
他失魂落魄地背倚着砖墙,缓缓跌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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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太后的葬礼结束后没过几日,便有臣子在早朝时提出既然要肃清乱党,就不该让赵令嘉长久待在诏狱,他在淮南王与潘党之间左右逢源,必定是心存不轨,理当处以极刑,以绝后患。
官家听了这话,并未露出明显的不忍之情,相反却好似早已有了打算。
正待下令之际,范学士却高呼万岁下跪求情,并取出了一卷杏黄卷轴。
缓缓呈开的卷轴上,是潘太后亲笔书写的文字。
短短数百字,自九郎生母吴皇后家族对朝廷的功勋说起,兼及九郎素来生性纯良,虽与太后关系密切,但从无结党营私之心。即使屈服于淮南王一党,亦是为了赢得时机等待端王赶回,实乃隐忍之计,请官家无论如何要念及父子亲情,休要枉杀了九郎。
这一番肺腑之言在崇政殿上宣读出来,倒让群臣无言,官家本要狠下的命令亦无法顺利说出。
太后虽死,名望仍在。作为官家,他不能当众驳斥,更不能故意作对。
他只能狠狠地瞪了须发苍白的范学士一眼,颓然倚坐在龙椅之上。
数日后,范学士以年老多病为由请辞还乡,官家并未挽留。
一纸诏书飘下。赵令嘉虽揭露了淮南王谋朝篡位之心,但不该在最初隐瞒不报,贻误时机,更险些使得官家遭难。念在其本无异心,故免除死罪,削去郡王之位,斥出汴梁迁居河间,从今后不受允许不得擅自离开居处,更不可擅自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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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郎离开大内的那日,秋风萧索,满目木叶已尽金黄,被风一卷,成片成片地掉落了下来。
荆国公主前来送行,本想着不能在他面前流露悲伤,可看到九郎形单影只地坐在简陋的马车上,身边只有两名杂役,连个亲信都无,便觉悲从中来,不由泪水涟涟。
九郎却很平静地看着她,道:“允姣,不要难过。汴梁已不是以前模样,我就算再留在这里,也并无什么意义了。”
“可是河间气候比这寒冷得多,我怕九哥承受不住……”她红着眼眶,偷偷递给他一个包裹,小声道,“你没有了俸禄,以后会过得艰难,这些银两给你……”
他低头看了看,摇头低声道:“这是宫中的东西,我不能再拿。”
“这里面有些是我的,还有些是五哥的。都是我们平日的花销,谁还能管?官家我也不怕,我已经好多天没跟他说话了!”荆国公主强行将那包裹塞进了马车窗子,还未与九郎再多说几句,在旁押送的官员已经拱手出声,说是不能再耽搁下去。
她还待挽留,九郎却道:“时间不早,你也该及时回去。以后我不能再来看你,你要好好的,不能总是逞强任性……官家……他虽是你的爹爹,但终究还是新宋的君王。”
荆国公主怔怔地望着他消瘦的脸容,忽道:“九哥,你一定还能回到汴梁的!”
他淡漠地笑了笑,眼里没有温度。
车夫扬鞭,马车碌碌起行,萧萧风中木叶簌落,荆国公主站在宫道尽头,望着远去的灰影,眼泪纷纷。
……
九郎本恳求官员让马车绕着皇城一周,但这个请求也被拒绝。
宣德门沉沉开启,朱色底子金色铜钉,兽形门扣耀出灰冷的光。绵长钟声幽幽响起,他临窗回望,那飞阁流丹的宫阙檐角渐渐消隐于天幕,空余琉璃色彩,纷落在云端。
车出汴梁内城时,季元昌策马赶到,送来一个用青色锦缎包裹的盒子。
“那个院子已经被查封,所幸臣早就派人去过,才留下了这个。”季元昌用身子遮蔽了官员的视线,示意九郎将东西收好。
九郎握着那盒子,心绪低沉。
“她的下落……一点讯息都没有了吗?”末了,九郎还是不死心似的抬头问道。
季元昌失落地摇了摇头。
那日他们目睹双澄自繁塔跌下,眼见一缕横索倾斜而下,她的小小身影划过长空,就此消失在莽莽林间。四周都是抵死拼杀的士兵,九郎与季元昌赶到那片林子之时,却只见半支断箭,一地鲜血,却不见双澄人影。
他不能在众人面前追寻双澄下落,只能委托元昌派出心腹暗中搜寻,可是直至他们回了大内,繁塔那边的祸乱已经平息,都没有双澄的消息。
此后朝廷派兵镇压乱党,边境又风波不断,整个新宋仿佛被卷入了无尽漩涡。他入诏狱,封号被废,太后病逝,许许多多的事情纷至沓来,然而那个失踪不见的少女,却始终不再有一丝音讯。
在诏狱的冷清时光里,九郎甚至怀疑,那个跌下繁塔的,究竟是不是双澄。
可若不是,被大火吞噬的繁塔,难道就是她人生的最后归宿?
抑或是,她站在那高耸的塔顶,望到了极力赶来的他,却觉得他不过也是向着官家,最终将他们这群人逼到了绝境,故此就算还残存性命,也再也不会见他。
很多的想法,只能积蓄在心底,没人能倾听。
“殿下……”元昌还是习惯性那么叫他,九郎一省,抬头看了看他,疲惫地倚在背后车壁,“你为我做了许多事,多谢。”
元昌拜道:“殿下对臣很好,臣自然愿意竭诚效忠。”
“我已经不是广宁郡王。”九郎淡淡地笑了笑,“相对而言,五哥更需要你的忠诚。”
元昌愣了愣,马车又徐徐启程,车轮碾过坚硬的青石,驶向辽远的前路。
天际有飞鸟成群掠过,再出了前方城门,汴梁就会渐渐消失在身后。
车帘落下,马车中光线黯淡。九郎低头,轻轻打开青色锦缎,露出了那个古朴雅致的梳妆盒。
那是他当日在汴梁城中送给双澄的东西,一直留在她曾住过的小院。
里面虽有锦缎衬托,却没有一点点首饰,空空荡荡,正如他曾给过的许诺。
那时的她却将这个没有多少价值的首饰盒视若珍宝,高兴地笑着,捧在手里不舍得放。
对于她而言,只要有他的真心,就可胜过世间万千珠玉。可最后,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塔顶跌下,独自飘零离散,消失在混乱的血战之中。
他从袖中取出她当日送还的双燕荷包,放在了空荡荡的梳妆盒里。马车颠簸中,他听到城楼上号角又起,想要将盒子盖上,手指触及之时,却觉心间沉坠难忍。
往事就如这般,看似已然空空,却始终无法封存遗忘。